稚陵缓缓走到栏杆处,托着腮,望着西边渐渐沉入宫墙以外的夕阳,说:“怎么觉得,光是一张嘴一张一合的,没什么说服力。”
橘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稚陵忽然问她:“宫里什么地方都找过了么?……那样大一只鸟,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的?”
橘香垂着头,小声说:“都找过了。……那只鸟儿是活物,说不准见到人来便又飞了。可……可丢了的不止那只鸟呀,还有陛下很爱惜的一支玫瑰金簪。它是先皇后的遗物。”
弘德馆的墙角转角处,夕阳拉出一道极长的影子。他业已在此伫立多时,不过,陷在烦恼当中的她,不曾注意到他在。
毫无疑问,稚陵说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至于此时她微怔的反应,尽管侧脸被刺眼的斜阳光模糊了,也仍可分辨得出。
良久,她才放轻了声音说:“险些忘了这个。”她十分苦恼,哪知蓦然间回头,恰好看到转角处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衣身影徐徐迈出楼阁阴影中,眉眼静好如画,眼睫稍低,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的眼中。
他正沿她在地上的影子,走过来。
稚陵呆在原地,脑袋没有转过弯来:元光帝何时来的?……他有没有听到她们对话?
还有,这个时间,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见他幽幽停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与她的距离,近到他玄袍上银线蜿蜒绣着的暗纹,莫不纤毫毕现。
龙涎香浓烈簇拥住了她,方听到他缓缓地开口,嗓音低沉好听:“薛姑娘不是有话要对朕说么?”
他目光幽晦莫名,叫稚陵拿不准这话的意思,本想要后退,可脚步又像钉在地上,挪动不得。
她只好见了礼,眨了眨眼睛,扯出微笑来,开门见山说:“陛下刚刚都听到了么?”
眼前男人不置可否,只淡淡地望着她。
稚陵心里打鼓,刚刚她想了半天,准备的措辞,这个时候忽然又都难以开口了。她无意识绞着手里的绢帕,心道,一不做二不休,抬眼说:“陛下,俗话说得好,……”
话刚起了个头,磁沉声线悠悠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幽冷目光扫了眼旁边跪地行礼瑟瑟发抖的橘香,示意她下去。
橘香哪里预知到陛下会在这里游荡——吓得她心跳骤停,现在,自然忙不迭地退下了。
稚陵哑然,原来他都听到了!
回头一看,橘香也不知去向,这条长廊前后只剩下了她和即墨浔两个人。
他的神情似乎比刚刚橘香在时要柔和一些,唇畔携了点若隐若现的笑意:“薛姑娘若能说服朕,朕可考虑从轻处罚她。”
说是说服,不如说是……哄一哄。他也并非认死理的人,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道理他如何不明白。
暮春时节,晚风不算很凉,稚陵早换上了好看灵动的纱衣长裙,风一过,裙袂翩跹,绛衣黄裙,系一条湖蓝的丝绦,恍若古画上的仙子。
但这个时节,她注意到即墨浔仍旧高竖衣领,将脖颈遮得很严实。漆黑玄袍,像是垂直泼下的墨。
要说服他?
稚陵却全然没有这一方面的经验,因此愣了愣,思索他的意思。
她顿了顿,抿紧嘴唇,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灵光一闪,改口说:“……俗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陛下,我知道那些旧物对陛下的意义非凡,可是……若总是看到从前旧物,难免陷在怀念过去的回忆里,反倒更伤心了。”
即墨浔神色莫辨,眼中复杂,仍旧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稚陵打量他的神情,只好一咬牙继续编下去,说:“也许鸟飞走了,正是先皇后她希望陛下能开心一点,不必太过怀念她,太伤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眨了眨眼,即墨浔漆黑眼睛闪了闪,却直直与她对视,问她:“你是这么想的?”
嗓音仍旧低沉,分辨不出其中情绪。
稚陵倒是微微一愣:“我,只是猜的……”
“……”他静了静,长睫微垂,修长的手搭扶在阑干上,斜阳余晖中,戒指上的黑玉蕴聚着一团刺眼的光,“若是你,你会这么想么?”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稚陵立即点头说:“那是当然。沉舟侧畔千帆过,人……总该向前看。”
“是吗。”
稚陵看他神色晦暗不明,心情更像是忽然间坏下来了,皱了皱眉,良久才续道,“你的意思是,朕难道应该……忘记?——若你是她,还会因此很高兴?”
稚陵觉得他的理解与她说的话有些偏差,但照他的理解,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便点了点头,小声说:“说不准先皇后也已入轮回,忘记前尘往事了呢,陛下也不必太执着往事,愈陷愈深……”
她是想宽慰他来着,怎知,却看他眉眼沉沉,搭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
他忽然间如鲠在喉,说不出反驳的话,只默默转身,走出一步,听到身后稚陵的清凌凌的声音:“陛下,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唔,我本来是想说,情比金坚不必用外物所证,……”
他打断她,稍侧过头:“天色不早了。”
说着,几大步就消失在了长廊转角。
稚陵愣了愣,很不解到底哪一句戳中了元光帝的肺管子,叫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转头走了,委实是匪夷所思。
她心中盘算着,早知道还不如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呢,她费尽心思好容易自圆其说一回,没想到如此失败,看来她确实没有当说客的天分,下回可不能再接这种活了。
只是刚走出几步,正见刚刚回避了的橘香,躲在不远处一根漆红柱后,她探出脑袋来,大约是看到稚陵仍然一脸忧愁的样子,猜到事情没有成功,也跟着忧愁起来。
稚陵想到她答应橘香的事情没有办到,心里就一阵不舒服。她向来守信,听橘香说多谢她的帮忙,但办不成也许是她的命数,稚陵就道:“要不……我再陪你去找找吧?你不是说,那只雄雉鸟闻见兰草香气,就会兴奋么?说不定我们能找得到它。”
这当然也只是稚陵美好的盼望了,她心知宫中出动了那么多人,将宫城几乎翻了个底朝天都不曾找到它,仅凭她们两个的力量,想要找到,除非……撞大运。
橘香很感激薛姑娘帮她说话,心里知道这不大可能,但抱着最后一丝希冀,和稚陵以及阳春白药一并去御花园寻找了。
听橘香的意思,陛下以往时常到御花园来遛鸟,或许它就在这边哪个角落藏着。
阳春万没想到姑娘她想一出是一出,眼看天色将暮,却跑来御花园里找什么失踪的鸟,姑娘又说要瞒着旁人,……
天色将暮,虹明池上波光粼粼,逐渐暗淡,稚陵提着一盏宫灯,站在水边嶙峋瘦石旁,浅水映着宫灯的光,她从未来过御花园,这时候却益发觉得,处处景致似曾相识。她遥遥望向暮色里横跨两岸的长桥,又恍然觉得……桥上……应有谁曾舞剑。
阳春去了西面,白药去了东面,橘香去了南面,稚陵往北面走,走到浅滩上,眺望那桥一时没留神,踩空了,很不争气地崴了脚。
宫灯跌在水中,被池水浸湿,立即熄灭,一缕烟雾袅袅冒出。
稚陵连忙唤道:“阳春!白药!”
她暗自痛恨自己怎么光往前看,不往脚底下看,——而且最近,她怎么动不动就崴脚、踩空、平地晕……。
暮色降临,今夜又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忽然有谁靠近她,没有看清,只听到对方长长叹息,蓦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一路抱到最近处的小亭子里。
那是一双有力的臂膀,和一处冰凉的怀抱。
稚陵吃了一惊,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可她嗅得出龙涎香的气味,诧异着说:“……陛下?”
那人倒沉默着,扶她坐在美人靠上,动作不停地解下他的披风,强势替她围上。稚陵呆了又呆,僵硬着抓着披风的系带,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脚腕骤痛,痛得她轻嘶,脚踝全然落在了对方的手里。
她不由得放缓了呼吸,在一团漆黑里努力找到即墨浔的脸。
他终于叹息着道:“你刚刚还劝朕说,东西丢就丢了,现在却来‘以身犯险’,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稚陵的思绪迟缓地回笼,干脆说实话,“我实在很想帮橘香求求情,浣衣局日子太苦了,便想,如果能找到这两样里的一样,再到陛下跟前求情的话,更有底气些。”
脚踝已经不痛了,但衣服湿了些,黏糊冰凉的,很难受。
他闻言,微微一愣,抬起眼睛看她。
第71章
即墨浔托着她脚踝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有幽蓝夜色里模糊成一片的人影,依稀的轮廓线,还有她那双乌浓的眼眸中泛出的一缕一缕的微光。她大约正也在瞧他——至于视线是否相撞,便都不得而知了。
他想,她的心仍然这么好。
他在夜色里缓缓勾起了唇角,无声无息地笑了笑,但静默着未语。
稚陵半晌不闻他的反应,唯一能觉察到的只有握住她脚踝的那只手掌,掌心温热,薄茧,微颤。
她一直都觉得,她爹爹乃是太子太傅,她应算得上太子殿下的同辈人,而元光帝乃是她父辈的人物,自从想明白这个关系以后,一度都将陛下当成了长辈看待,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有了理由,他对她这么关心……也就说得通了。
也许是对小辈的关心爱护呢?毕竟爹爹说过,他的宝贝女儿是天底下第一等可爱的小姑娘。
再譬如,她家里的长辈么……都很宠爱她,从小到大,要星星要月亮要什么有什么,从不发愁。
小时候,外祖父外祖母到连瀛洲来看望她时,她生了病,他们也是在床榻前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若是跌倒了摔跤了,便会抱着她、背着她回去,给她揉揉脚踝上上药。
她见惯了,便也不觉得太稀奇。
此时虽然觉得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奇怪,但她极快忽略过去,只惦记着橘香的事情。
稚陵想,元光帝不回答她,到底是默认了她的做法,还是否定了她的念头……?难怪人家说君心难测,他不说话,谁知道他想什么呀……她嘟了嘟嘴。
小径上忽然亮起两点灯火来,旋即是一连串脚步声,以及阳春和白药的声音:“姑娘?”
“姑娘在吗?”
稚陵正要应,嘴唇忽然压下一根手指,叫她噤了声。她顷刻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应是不想叫人知道他在此处,立即缄了口。
毕竟……他出现的时机有些微妙,稚陵很贴心地想到,倘使旁人晓得元光帝会蹲在她面前给她揉脚踝,他的威严恐怕要大打折扣。
……什么?稚陵忽然一呆:这竟是他做出来的事情么?作为长辈的关爱,他委实太体贴周到了。
没有人应,阳春和白药两人嘀咕一阵:“刚刚明明听见姑娘叫我的。难道姑娘又走了?”
“恐怕是呢。不然姑娘不会不答应一声啊。”
两人说着,阳春却脚步一顿:“诶,等等,说不定姑娘又晕过去了!我们再找找看?”
稚陵只觉立在她身前的高大人影,已随时准备在阳春过来前,抱着她离开这小亭子。
那两粒灯火飘近了些,稚陵的心提了提,这时无声中期盼她们识趣一些,否则惹了陛下不高兴,万一也被发配到浣衣局怎么办?
阳春和白药刚走了没两步远,忽然,头顶上哗啦一声,有飞鸟扑腾而过,阳春惊叫道:“鸟!?”
白药跟着低呼:“快追!说不准就是那只呢!”
阳春点点头,旋即提着灯飞快转过身,往东边小路追过去了。
稚陵松了口气。
眼睛已经能适应黑夜,便也朦朦胧胧地看到,立在跟前的即墨浔的颀长身影。他似乎转头也看向那只飞鸟,稚陵试着说:“陛下,要不我也去追吧?”
久久沉默的即墨浔,终于忍不住低笑一声:“你……”
稚陵仰着双眸,他道:“朕先送你回去换一身衣裳。夜中天冷,别着了凉。”
稚陵益发有理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了。毕竟……这跟她爹爹的话简直如出一辙。
稚陵被漆黑斗篷裹得密不透风,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没觉得夜风冷天气凉,只觉得这方后背格外结实温暖,比她那个风骨清瘦的爹爹要结实一些。
也很适宜睡觉。
离御花园最近的一处殿宇,且能换干净衣裳的,说近也得走上好些路。即墨浔的步伐稳健,稚陵不会怀疑她会半路掉下来,便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走了多久,有一众人行礼拜见的声音,才叫她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入眼只见烛光朦胧照耀的宫殿里,典雅华丽,器物精致,金碧辉煌,她迷糊中小声赞叹一句:“好美,若能住两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