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不单是薛俨愣住了,连旁边的阳春和白药也莫不惊得僵住动作。
薛俨此前还只怀疑,陛下难道是替太子殿下相看太子妃,看中了稚陵;可现在一听稚陵的描述,方觉得此前全然都猜错了!他哪里是想要稚陵做太子妃——分明是陛下自己想要他这宝贝女儿才对!
薛俨拧起眉来,大手拍了拍稚陵的肩膀,安抚她道:“阿陵莫要担心。陆家这门亲事虽然指望不上了,但……还有别的出路。大不了,爹爹辞官不干了,带你和你娘去江南隐居!”
稚陵原本还忧心忡忡,可一听爹爹要辞官,顿时又破涕为笑,给他捏了捏肩膀说:“爹爹,别太担心,最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我爹爹和娘亲都这么厉害,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薛俨本是想这两日就与陆家退婚,可现在看来,这门名义上的婚姻,恐怕还得保持一段时日,至少做个挡箭牌,陛下寿辰的宫宴,点名要稚陵参宴,恐怕别有所图。
他想,稚陵也要再多相看相看别的人家,若有合适的……还是尽快成婚为好,断了陛下的念头。
他压根不知陛下到底怎么看上了他家姑娘的,在他印象之中,陛下与稚陵几乎没什么交集——若不是稚陵跟他一五一十交代了,他还不知,原来他们私底下还见过这样多回。
那自然不得了了。他的宝贝女儿,无论如何不能受委屈。若嫁给陛下,且不说陛下有个惦念十六年的先皇后,还有个养了十六年的亲生爱子,稚陵自然要排在他们之后了,哪里比得上做人心尖尖上第一位的宝贝?更何况,陛下已经三十六岁,与他自己也相差无几了。
薛俨想,他绝不会答应。
第77章
陛下又在逗他的鸟了——吴有禄悄悄瞥了两眼,收回目光。宫墙上华灯一盏盏点亮后,涵元殿里却愈显得旷冷。现在添了些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也算是热闹了些。
这两只斑斓的锦雉,一只是从前那只,另一只是先前薛姑娘拿来顶替的。陛下他现在爱不释手,只是,两只雄鸟养在一起难免互啄,很让人头疼。
他这厢立在了殿门外,听见响动,抬头一看,笑起来道:“哎哟,什么风把泓绿姑姑吹来了?”
深绿宫装的女子缓缓踏上阶陛,却轻轻叹息,只垂眼说:“是陛下上回吩咐的事情,前来回禀。”
吴有禄了然,旋即领她进了涵元殿里。
“事情办好了?”淡淡的嗓音响起,他转过身,不再逗弄锦雉,坐在圈椅中,看着泓绿,泓绿呈来一只锦盒,打开盒盖,烛光底下,盒中物赫然瞩目。
他淡淡点了点头,泓绿复将锦盒阖上,小心放在了一旁,退下时,心里却仍有些不平。
那位薛姑娘,听闻是今春才入京的,想来与陛下他只见过寥寥数面,便让陛下如此用心对待——甚至要这般花费心思,不肯勉强她,不愿用身份地位威迫她。
陛下对薛相爷家的姑娘这般上心,……把娘娘她又忘到哪里去了呢?
泓绿心头忽然有些酸楚,咬了咬唇,娘娘她是那么好,陪着陛下一路建功立业,贤良淑德,可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生前不曾受到陛下这样的关心爱护,便含恨而终,只有死后尊荣,可那又算什么,终究于事无补;薛姑娘又做了什么——这世上,到底没什么公平可言的。
她幽幽叹气,回到承明殿以后,在神龛前静静立了一会儿,望着灵位,黯然不已。
泓绿小心擦拭了一遍灵牌,即使她每日都要擦拭,灵牌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蒙上薄薄的尘埃。
她一面擦拭,一面分神地想,陛下十几年来的寿辰都从简来办,今年却颇费了功夫仔细布置,六月盛夏里,不单是佳肴美酒,珍馐美食上格外比往年隆重,连每年都省下的贺寿的戏,今年却还叫人筹备,请了这当红的戏班子进宫;甚至阖宫上下各人的新衣服,都多赏赐了两身。
说是务必要办得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听闻薛姑娘爱好美衣服,美景美人美食……大抵都是为迎合她的喜好。
寿宴当天,稚陵在水晶镜前比划了好几身衣裳,却觉得,自己这会儿还是穿得低调一些。周怀淑自从那天晓得了元光帝看中她家稚陵,只恨不得把稚陵遮起来藏起来,但这躲得了初三,躲不了十五,元光帝他是何等不择手段之人,他瞧中了的,还能躲得掉么?
于是她也只好听自家相公的建议,让稚陵低调打扮,在人群中不扎眼,并暴露出一些很不美好的品质,比如奢侈、浪费、蛮不讲理,他的理由是:陛下一向清俭,必然不喜铺张浪费,届时发现除了一张脸以外,与自己性子不合,大抵他的兴趣很快就消退了。
无论怎样,先避过这个风头为好。
稚陵疑心铺张浪费和低调一些无法兼得,但爹娘说的又实在在理,因此今日挑衣服挑来挑去,挑了一身看似十分低调的浅水绿的襦裙,但裙上织金镶银,裙子每一条褶皱上,都嵌了三十六颗一样大小的雪白珍珠。
海水蓝云纱的披帛,同样缀饰着数枚莹润的宝石。
衣上刺绣淡淡不显眼,却是最近极为时兴的一种耗费时间颇久的绣法,只要有光照上,便显得流光溢彩。
腰间束一掌宽的锦带,再系上软绿丝绦,行动起来时,裙裾翩跹,珠光流彩。阳春替她梳了个简单的螺髻,斜簪上两支翡翠簪。这般下来,稚陵对镜一看,总算达到了爹娘说的,低调又奢侈。
跨过门槛,稚陵抬头一瞧,说:“看这天,似乎要下雨。”
阳春也抬头看:“咦?这明明是晴天呀,姑娘怎么说要下雨了?”
稚陵笑了笑:“六月天,天气瞬息万变,那边像有乌云。”阳春说:“姑娘别担心,一直带着伞呢。”
带伞么,一来是怕下雨,二来也是遮太阳的,姑娘身子那样弱,风吹一吹,雨淋一淋,太阳晒一晒,都可能晕过去。
赐宴在御花园虹明池北岸。
分花拂柳,只见花团锦簇,争奇斗艳。适逢紫薇花开,岸上紫薇树团团开着淡紫色的紫花,偶尔要被风刮落;近水处长着茂盛蓬勃的水烛与荷花,时有蜻蜓低飞。
沿水岸一路筑着许多歇憩的小亭,至于其他建筑,放眼望去,只有不远处的一座观景的楼台,以及另一座竹轩。
魏浓许久不见稚陵,刚在心里嘀咕着怎么她还没有来,又和别家几位姑娘寒暄了一阵,不知谁说了一句:“快看,那伞——好漂亮!”
魏浓一回头,只看见不远处几丛茂盛的兰草旁,亭亭立着个绿衣裙的姑娘,手里一柄工笔海棠花的纨扇,并撑着一把伞,天青色伞面,细细描绘了一整幅春树鸣禽图,而六十四支扇骨外,全都悬挂着一枚小小的明珠,时有风来,那些悬着的珠子便微微摇晃。
在太阳底下,光芒刺眼。
魏浓一眼认出这风格定是稚陵,哪怕她的伞面压得很低,压得看不见她眉眼,只能依稀看见她的下巴。她于是立即转头招呼稚陵过来,走近了,才发现稚陵今日穿的这身不起眼的裙子,原来也十分昂贵。
但今日这宴上,放眼望去,哪家姑娘不是穿得艳丽夺目的,都想着出一出风头,偏她穿得不惹眼,反而又更显眼了。
魏浓抬手,要把她的伞面抬高些,好能看见稚陵的脸,稚陵却轻咳一声,别扭道:“哎哎,别,我……咳咳,我不能见光。”
魏浓奇怪道:“怎么了,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魏浓哪里晓得稚陵今日多的一桩烦恼事,只当是她不想太招惹这宫宴上别的青年才俊的目光,才这样低调。
她倒是没有再坚持追问,稚陵又说:“这宴上,有什么好玩儿的么?”她环顾四周,认得的寥寥无几,三个一组五个一群地在一起攀谈,倒不见得很有趣。
尚未开宴,娘亲和别的夫人们聊在一起,爹爹和别的朝臣们在一起,打发她来和别的姑娘们在一起。除此之外,娘亲又老生常谈地叮嘱她,眼光要毒一点,仔细看看有无喜欢的少年郎。
魏浓兴致盎然地说:“诶,我们几个正打算在宴前玩投壶,要不要一起玩?”
“投壶?”稚陵为难了一下,投壶……她实在不太擅长。
她与魏浓站在一起,看另几位姑娘先投,十中二三已经很不错,稚陵便又有了点信心。她的水平,也是侥幸能中一支的水平,一会儿应不太丢人。
过来围观甚至也说想玩的人渐渐多起来,原先只三四个,现在竟围了十几二十人在,有男有女,魏浓连忙出面说:“大家不要急,一个一个来。”
轮到魏浓,她怀抱十支箭,稚陵站一旁观看,只见她举箭轻轻一掷,便咣当一声响,稳稳扎进瓶中。第一支箭便投中了,叫围观众人惊了一惊,等她投完十支,十进七支,已然超过此前那位的十进三支,登时赢了满堂彩。
魏浓她听到旁人夸她,得意洋洋挑了挑眉,笑说:“哈哈,都是我爹爹教得好。”
稚陵心觉,若在魏浓之后,她立即上去,只投进一支的话,对比也太明显,未免丢人现眼,因此思索一番后,决心等一会儿再投。眼看姑娘们和公子们一个个上场,没有一个超过了魏浓的七支,魏浓愈发得意。
她悄声在稚陵跟前说:“若我是第一,明日请你吃荔枝酥酪。”
稚陵扑哧笑说:“你这不是赢定了?”
谁知两人说完话,再看回场上,却见那宝瓶里竟已进了一大把箭,魏浓一数:“一,二,……六,七!七支了!”
稚陵抬眼看向那正在投壶的姑娘,登时愣住,喃喃道:“是她。”
魏浓问:“谁啊?”
稚陵收回目光,却没打算继续玩投壶,径直离开围观人群,撑着伞,益发压低了伞面,魏浓干脆凑进了她的伞里,才听稚陵低声说:“你还记得么,去年春天我去陇西……发生的事情。”
她们俩已走到了一处临水的亭边,水面波光粼粼,烈日之下,格外晃眼睛,但近岸处栽种成片的绿荷,似汪洋起伏的绿海,便要爽目许多。
魏浓诧异说:“是李家的姑娘,你家表姐妹么?”
稚陵蛾眉轻颦,纨扇抵在唇上,说:“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杨姑娘。”
魏浓迟缓地记起来,诧异道:“是她呀,她……她来了,那岂不是说明,你那个表哥也来了?”
稚陵轻声说:“之前听我爹爹说,去年他接近太子殿下,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逐出宫,到底是亲戚,我爹爹帮他周转了一下,回了陇西。今年大抵也进京贺寿来了。”
提起李之简,稚陵显然心情欠佳。
魏浓宽慰她说:“哎,别担心,大不了躲着他们一点。”
稚陵点点头,怎知回过头来,正预备离此地远一些,迎面就见到一树木槿花下,长身玉立着的锦衣青年,和另几人谈笑风生。
稚陵立即压低了伞面,匆忙避开了李之简这条路,魏浓微微诧异,轻声道:“不会就是他吧?看起来一表人才的。”
稚陵说:“浓浓,你去玩儿吧,我找个地方躲躲。”
可魏浓刚转身走开,稚陵就听到李之简的声音,含着几分惊讶:“阿陵妹妹?”
不及稚陵找旁的路走开,已能看见李之简雪白锦袍出现在了眼前。幸是伞面压得很低,没有四目相对的尴尬,稚陵这时候若否认,俨然也是来不及了。她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简表哥。”
她实在觉得,与李之简没什么好说的。
李之简的身量高,从他角度来看,只能看到日光下,这把伞伞面上所绘的春树鸣禽图,而看不到稚陵的脸。
李之简却絮絮叨叨了一堆有的没的,譬如拿老祖宗来打感情牌,说他为去年之事很抱歉,老祖宗气得罚了他,现在他已经明白当时自己错得太离谱,断不该轻视了她的感受。
单是李之简邀她去近处亭子里坐一坐的话,稚陵自要拒绝他,可又有二表哥李之笃在旁,沉默半天后亦说:“阿陵妹妹,就让大哥他向你赔个不是罢。”
稚陵对二表哥印象还不错,他送她一路回家,路上总护着她,因此听李之笃开口,心头就软了下来,觉得单是去坐坐,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时候,倒见一袭绿衣的杨纤柳也款款过来,见到稚陵时,落落大方地一笑,声音很轻:“阿陵妹妹,许久不见……”
几人坐在圆石桌边,有宫娥端来了瓜果、点心、美酒,分奉玉盏,各自斟了一杯。
李之简笑了笑,端起玉盏,问那宫娥:“这是葡萄酒?”
宫娥笑道:“公子好眼力,正是去年西域进贡的葡萄酒。这酒不烈,味道甘甜,最宜姑娘们喝了。”
李之简眼底闪了闪,握着玉盏,欲言又止。
稚陵自知酒量不怎么样,本没有想喝这酒的意思,但这葡萄酒委实是新鲜玩意儿,况且听宫娥的意思是,不容易醉,那么……她将玉盏端到唇边,李之简连忙道:“阿陵妹妹,毕竟是酒,还是……不如喝些清凉饮子代酒。”
杨纤柳看了看李之简,又看了看稚陵,犹豫半晌,同她道:“阿陵妹妹,你酒量浅,要不让人拿一盅紫苏饮来?”
稚陵心里虽晓得是这个理,可偏偏此时不想听他们的话,仍旧抿了一口葡萄酒,初尝时,甜酸味道瞬间在口腔蔓延开,叫她呛了一下,一面想放下玉盏,一面却又有些喜欢这味道,想再尝尝。
她眉眼弯弯,看着杨纤柳,盈盈笑道:“没事,这酒不烈,我还能喝一些。”
杨纤柳垂眼微微一笑,嗓音柔柔的,说:“那……那就好。”
等简单喝了两杯,稚陵只觉脸上有些发烫,拿手贴了贴脸颊,身子微微摇晃地站起,说:“快要开宴了,……”谁知头晕,险险撑住石桌。杨纤柳连忙起身扶着她,说:“阿陵妹妹,别着急,要不先沿着水岸走走,醒醒神?”
稚陵不疑有他,走出好几步,仍旧觉得头晕目眩,暗自后悔,怎么偏偏管不住自己这张嘴,该死该死。单是醉了,她便要担心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何况现在遇到李之简他们,不能掉以轻心。但李之简未跟来,只杨纤柳陪她在水岸走走,才使她稍稍放心。
阳春还埋怨她:“姑娘做什么喝酒呀,明明晓得喝不了……”
稚陵撑着精神,顿在一片红菡萏前,闭眼吹了吹风,水风清凉,不算太灼热,她回说:“谁让它怪好喝的。唔……”她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走,“还有多久开宴啊……”
阳春说:“两刻钟吧。”
不知不觉,一路走了很远,人声渐少,面前一座竹轩,竹门大敞,林荫蔽日,杨纤柳说:“阿陵妹妹,要不进去歇一歇,我请人熬一盅醒酒汤来?”
稚陵摇摇头,要继续走走,杨纤柳却踌躇着重又劝她好几遍:“阿陵妹妹,先去坐坐吧?”说着,她先行进去,复又出来,说:“里头还设有藤床,阿陵妹妹头晕的话,或许躺一下更好?”
稚陵现在益发觉得头晕,抬起眼看了看那座竹轩,握紧了伞柄,说:“里面没有人罢?”
杨纤柳目光闪躲一阵,说:“只一位宫里的姑姑,她说姑娘若想歇息片刻,没事的。”
水天尽头,陡然炸开一道惊雷,轰隆隆的,毫无征兆。杨纤柳身子一颤,不知是被雷吓得,还是什么缘故,脸色却像更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