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自顾不暇,还宽慰她说:“杨姐姐,你怕雷么?别怕别怕,雷打负心人,杨姐姐又没有亏心事。”
天色顷刻暗下来,先是豆大雨点砸下来,紧接着,水面上哗啦响起浩大雨声,急促如鼓点,这时候可顾不上竹轩里有没有人,稚陵只想着避雨,毕竟她这把漂亮纸伞,也挡不住四个人。
一行人方要踏进竹轩,忽然,茫茫雨声里响起谁的声音:“薛姑娘!”
稚陵回头一看,隔着白茫茫雨幕,依稀见是吴有禄,几人莫不都在竹轩的屋檐下,诧异着见吴有禄撑着一把伞急匆匆过来,上了台阶,堆着笑说:“薛姑娘,陛下有请。”
吴有禄大总管亲自过来请,稚陵当然没法儿不去,因此为难了半晌,慢吞吞问:“去哪儿?”
吴有禄恭敬道:“就在前面,月偏楼。”
吴有禄抬眼遥遥看向那座楼台之上,此时烟雨茫茫,月偏楼上,帝王玄服金冠,身影颀长挺拔,闲倚阑干,目光幽深,似有似无地望着水滨发生的一切,也似有似无地望向他们这里。
从那里眺望,虹明池几乎一览无余,包括来来往往的宾客。
陛下便那么淡淡盯了薛姑娘一路,从她那柄纸伞出现开始。
无论是投壶,在小亭中和李之简李公子他们坐了一会儿,还是沿水滨醒酒,以及快要进竹轩里。
陛下的目光始终追随薛姑娘。
直到天边浓云滚滚,眼看行将有雨,陛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嗓音沉沉:“去请薛姑娘进来避雨。”
第78章
稚陵上了月偏楼,在漆木楼梯上回头看见阳春和白药都被拦在下面,那位吴总管笑吟吟地说:“陛下只请薛姑娘一位上楼。”
稚陵握紧了扶手,微微凝眉,倒觉得入楼来以后,刚刚散去的酒劲儿重又上来了。
到了二楼,临窗处,一层薄绿窗纱外,绰约可见潇潇大雨,风雨大作,池面上极快笼罩了白茫茫的雾气。
窗前设着一张罗汉榻,中间檀木小案,只见玄服帝王单手支颐,懒洋洋坐在榻上,似在等候她来,一双漆黑深湛的长眼睛,含着晦深莫明的淡淡笑意,一瞬不瞬望着她,嗓音磁沉:“薛姑娘,坐。”
目光在他对坐处轻轻一点,稚陵并没太客气,依言坐下,见小案上陈放着一整套的茶绿玻璃杯具。
这些年,玻璃器在大夏朝已不算什么太稀罕的东西了,但这种宛若天上星散的彩色玻璃器,连她也没有见过,不禁顿时看愣了愣,伸手刚要碰一碰,猛地回了神,恋恋不舍收回手去,心道这再好看,也是别人的东西。
雨声萧瑟中,才听元光帝他眸色幽深,问:“薛姑娘连日告假不来,是病了么?”
稚陵支吾着,不想他要问这个,幸好之前有所准备,便立即掩着唇角咳嗽了两声,西子捧心状娇弱道:“确是病了——”
她睁着水光潋滟的黑眸,看元光帝他十分自然地拿了玻璃盏,斟了七分满,绿液莹莹,很好看,不知是什么。
即墨浔斟好后,推到她面前,她心虚之下,顺手接过绿玻璃盏后,立即抿了一口掩饰心虚,却未察觉即墨浔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还是故意躲着朕?”
稚陵动作一僵,霎时呛得真咳嗽起来,一张小脸呛得通红。
即墨浔下意识地伸手想给她顺顺气,堪堪顿在半空,僵硬着转改成去握紧他的玻璃盏。
等稚陵好一些了,后知后觉发现这绿莹莹的玩意儿是酒,辛辣和酸甜滋味久久不去,这是和刚刚尝过的葡萄酒很不同的滋味,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却不由皱了皱眉,盯着手里玻璃盏,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喝下去。
若有别人在,也就罢了;但此时,只他们两人在楼上,连刚刚还侍立在旁的几名侍女和太监都默默无声退下了,阳春和白药更不必提,被拦在了一楼。倘使又像先前一样,喝酒后头晕眼花,怎么好呢?
因此,她缓缓将玻璃盏握在掌心里,只端详这玻璃器的精致,但未再饮。
尽管……她得承认,她有些喜欢这青梅酒。
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曾相识之感。
不仅是这酒的滋味,还有青梅的酸甜……打碎的琉璃器,碧莹莹的崭新玻璃瓶……唔,头有些疼,她眉心渐渐皱起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像一股脑涌进她脑海里,又刹那间空白一片。
什么也没有剩下。
她怔愣着,听着绿纱窗外潺潺雨声,抬眼望去,雾茫茫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雨幕下草木翠郁的颜色,像洗尽铅华了的美人。
雨中一只白鸟急掠过了虹明池的水面。
即墨浔望了眼杯盏中的液体,含笑道:“这是青梅酒。薛姑娘喝不惯?”
闻声,稚陵茫然地转回来,恰见他目光透过绿莹莹的玻璃看过来。
玻璃上五彩的星点随着他手的微微摇晃,也一并晃动起来,洒落在光可鉴人的檀案上,恍若穿过长夜的银汉间,迢迢有星动摇。
稚陵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摇了摇头,可眼前景象变幻一阵,仍旧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她拿手贴了贴脸颊,滚烫的,难道只喝一小口,劲儿也这么大么……?
她微微撑着额角,说:“不,很好喝……”她不信邪地又端起了绿玻璃盏,递到唇畔,再喝了一口。青梅酒清冽甘甜,入喉清爽,愈回味愈觉得醇香,她一口气喝完这一盏后,意识已开始朦朦胧胧,但还强撑着说:“好、好酒,……我还要。”
稚陵自然没有认为自己是醉了,只感觉现下脑子里分不出多余的空地来思考别的事情,一心在思考,酒——她从前不沾的东西,那样多人喜欢,果然有它的道理。
而且这酒,比刚刚那葡萄酒还好喝些呢。
她伸手要去够即墨浔手边那尊玻璃酒壶,却够了个空,听见即墨浔语气很是认真严肃道:“不能再喝了。”说着,他将那酒壶又挪远了些。
稚陵一听,顿时委屈得不行,她从来想要什么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现在她喜欢喝这个酒,浅尝辄止,如何能够满足?
她未多想,干脆跌跌撞撞站起身还要去够,哪知身子狠狠一晃,只听噼啪咣当一连数声,玻璃盏玻璃器无一幸免,全然摔成碎片。她自己撑住檀案一角,脑海里已经一团浆糊。
将守在楼梯转角的吴有禄给吓了一大跳,这个动静毋庸置疑是摔碎了什么!
那是陛下他最钟爱的玻璃器,是十六年前,与先皇后她一起酿梅子酒时所用的爱物,这会儿就这么碎了?先前特意让泓绿仔细拿出来,那时他以为,陛下是在生辰这日备感寂寥,所以用旧物以慰藉自己,不曾想是摆来招待薛姑娘的。
他愕然着,现在一想到这宝贝了十几年的器具已成一滩碎片,他甚至不敢上去触霉头,陛下若为此震怒的话,旁人又得遭殃。
只是听到陛下叫他上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垂眼敛目地上了楼去。
吴有禄分毫不敢胡乱偷看,只眼角余光瞥见陛下搀扶着薛姑娘,从他这视角看,反倒像是从背后拥抱在了一起。
他心里不由浮现出个大胆的想法:难道陛下是想强迫人家薛姑娘,挣扎之际,才弄得一片狼藉?
他暗自揣摩着,可听陛下吩咐他快去备醒酒汤来,又顿时觉得刚刚想法错了。
稚陵恍惚中被人稳稳一扶,重新坐回罗汉榻上,昏天黑地里,听到有脚步声,还有零星对话,似乎是说什么醒酒汤。
她也被刚刚那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惊了一惊,但不似吴有禄和旁的过来收拾的婢女一般惴惴惶恐,她觉得只一套漂亮的玻璃器,应不至于……有什么吧。
她乖乖坐在罗汉榻上,不发声响,乌浓莹润的眸子眨了又眨,咬着嘴唇,模样很是乖巧,也不知在等着什么——总之在等就对了。
也有可能是在等即墨浔开口。
待她抬眼撞进即墨浔漆黑深邃的眼中,模模糊糊似有一些痛楚之色,她便不解得很,不知他眼底痛楚从何而来,睁大了眼睛望他。
他匆忙别开了目光,强自镇定道:“这酒这么好喝?”
侍女们极快收拾了玻璃碎片,交给吴有禄,吴有禄私心揣摩上意认为陛下必定会着人修修补补复原它,因此还不能扔,得好好保存。
他们退下以后,稚陵小声说:“嗯。”
她像又想起什么来,莫名地又站起身,不知要往哪里走:“我是不是在梦里喝过……”她一面走,一面小声喃喃了一句。
即墨浔见她缓缓地扶着墙要走到廊外,连忙追了两步,意外听到这句喃喃声,登时哑口无言。
他的脚步一时间滞了滞。
他怎么能告诉她:这酿酒的法子,还是她教给他的呢——
不知不觉间,他攥紧了拳头,眼底映出她伏在阑干上的纤瘦身影,风雨萧瑟,那袭绿衣裙、披帛、丝绦翩翩舞动,裙裾上缀满的珍珠在暗淡的天色中像是纷纷飘摇的雪片。
稚陵分毫不知身后人所思所想,抬手反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不晓得什么缘故,益发觉得身子滚烫,骨血沸腾,四肢百骸都要烫软了烫化了,使不出力气来了。
因此,伏在阑干上,倒像一片无可依附的柳枝,栖落在此。奈何狂风骤雨凄风冷雨扫进檐廊,也没能缓解一丁点儿她身上的灼烫感,反倒扫得满脸雨水,衣裳也湿了许多。
她昏昏沉沉回过身来,但支不起多余的气力,只能慢吞吞扶着墙继续走,身子愈来愈烫,迫切想要什么冰凉的物什来凉一凉,可四下暑热蒸腾,全都热烘烘的,哪里有什么凉手的物什……?
直到她一头撞进了一处怀抱里,抬头一看,便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好看的脸。
“怎么这么烫!?”即墨浔探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惊了一声,万没想到她只是喝一点青梅酒,且是不至于醉的量,也能让她醉成这样么?
他顷刻间便想到什么,脸色顿时沉下来,只怕有人给她下了药。
刚刚他在这楼上看了半晌,只觉得唯一一处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在于那个李之简了。去年此人便怀着不轨之心,今年只怕贼心不死……
他正要吩咐人去宣太医过来。
哪知道忽然间,稚陵两条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脖颈——
呼吸相拂,她颈项间幽幽的兰草香气漫过鼻腔,让他顿时脑海里一片空白。
忘记今夕何夕。
灼热的温度熨在了胸膛上,仿佛终年不见日出之地,忽然得到了日光的眷顾,暖洋洋的,像要化了。
他整具身躯都在轻轻颤抖着。连想去固住她腰身的手,也在战栗,使不上力气。
他听到她在喃喃:“好凉快。”
稚陵虽迷迷糊糊又昏昏沉沉,脑子还有一丝的清醒,晓得对方是即墨浔,是当朝天子,是她不应该逾界的那人——可她只觉得热,出于身体原始本能的反应,抑制不住地……抱住了他,更舍不得松开手了。
那唯一一丝清醒反复折磨下,她触电般松手,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即墨浔。
不可置信在于,她竟对他有……那样的想法了。
第79章
那想法电光火石般闪过后,似在她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划出一条长长的光痕。
稚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转身便想下楼,腿软得厉害,刚抬起脚,猛一个趔趄,腰身已被一双结实臂膀捞在了臂弯。
静谧的一刹那里,她恍恍惚惚听到的只有潺潺雨声,和背后激烈的心跳。
即墨浔的手臂箍得太紧,她躲不掉。
她不无难过地想,难道这是她的在劫难逃……?
那只手瞬间紧紧固住了她的腰身,她想挣开即墨浔的手臂,但渐渐失去意识,也没有力气再去挣他的桎梏。
他这般静静抱了抱她。
稚陵呼吸仍然急促,已软在了他的怀中,像是昏了过去。
当务之急是要叫太医来——他已经吩咐了小黄门立即去宣太医来,适时,吴有禄也已准备好醒酒汤,刚上了楼,现在,垂首立在不远处等他招呼。
即墨浔未及多想,旋即抱着怀中女子,缓缓回身,轻轻放在软榻上。
她身上这袭淡绿的夏衣轻且薄,方才被檐外雨打湿了些许,现在更因刚刚一番挣扎而显得凌乱。即墨浔抬起手,指尖轻颤着小心替她拢好了衣领,理好衣服的褶皱。再一路,轻轻拭去她脸上的雨水,水痕湿润了指腹。
直到他的指尖忽然顿在她的唇边,微微蜷缩了一下。
一瞬犹豫。
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上,指尖摩挲着温热饱满的唇瓣,目光幽了一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