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真到了实地,却见顾长申与一众精锐早已被敌军包围残杀。
若出营之前得知全貌,他身为将军总览全局,便该权衡利弊再做打算。
可此时已被引到此处,亲眼看着右军将士被敌军围杀,若不出手,便是将身后众将士全须全尾带回去,只怕也是凉了人心。
尤其此时,那位回来报信的顾长申近卫已不管不顾冲了出去,引得众人更是双目赤红,恨不得飞身而上,将同袍救下。
接下来便是一场混战,他们撕开了敌军的包围圈,他也终于来到了顾长申的身边。
“右副将,你不顾军令追击敌军,此番若归,必将你军法处置!”
他满心的恨铁不成钢,拉起几乎力竭的顾长申就往后撤。
顾长申这会儿却像是发了怔,平日里最怕军法处置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愣愣盯着他,喃喃道:
“将军,你竟......当真来了。”
“说什么鬼话,快给老子跑起来!”
他暴喝一声,反手挥刀格开敌军的长枪,当即下令撤退。
可这时候,敌军却犹如饿狼扑食,不要命地朝这边追击,几乎是用士兵的性命堆出了一条追杀的路来。
“快快快!”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从四面八方灌入双耳,他曾几番游走在生死边缘,此刻不仅没有丝毫惧意,反而冷静得可怕。
一路且走且退,很多细节他已记不清了,唯记得一把黑色的大刀带着风声砍来,他当即抬起右手挥刀格挡。
可这时,又一柄大刀朝身旁早已力竭的顾长申劈去。
生死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横在了顾长申身前。
思绪走到此处,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断肢还是发出了隐隐阵痛。
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黑刀力道之大,砍破了他手臂上的札甲,嵌入了他的血肉中。
敌人一击力竭,无法再寸进,便猛地抽刀,那一刻鲜血如注,喷涌而出,溅了顾长申一脸。
那一瞬间,他只觉周遭仿佛都安静了,战场上的喊杀声渐渐远去,随后,一股深深的寒意从他的臂膀处蔓延开,逐渐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垂眸去看,左臂已断了一大半,仅剩些许皮肉与筋腱相连,无力地耷拉着,落在了顾长申肩头。
白森森的骨头从血肉模糊中刺出,那般扎眼,带来了钻心的疼痛。
惊叫声四起,他却诡异地没有晕厥,没有倒下,仿佛将亡之人回光返照,反而生出了无限气力。
他利落地割下了战袍下摆,死死缠住断口,暴喝出声:“退!都退!”
顾长申终于在此时回过神来了。
黏腻的血糊住了他的脸,他似乎流泪了,泪水在血污上冲刷开一道浅痕,可战场泥沙旋即扑来,与血泪混在了一处。
他们终于到了战马旁,此刻他已牙关打颤,晕眩难当,有种被抽干了气血的感觉。
右脚方踩上马镫,顾长申已一把将他推上了马背。
他霍然扭头,冲顾长申咬牙道:“上马!”
顾长申回头看了眼身后铺天盖地的敌人,当即坐上了近旁的战马,紧紧跟在了他的身旁。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听得身后顾长申又挑起大梁,指挥众将士撤离,这才松了口气。
他正攥紧缰绳一个劲地往前冲,忽而四周惊呼声起,他猛地扭头看去,便见一杆长枪冲他飞射而来。
投掷者正是方才断他一臂之人,力道之大,尖锐的枪头已撕裂气流,发出阵阵呼啸,眨眼间就已杀至眼前。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无力勒转马头,若跳马,也定会被后来之马踏成肉泥。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身影飞跳而起,凭借蛮力将这柄长枪打落在地。
是顾长申。
他落了地后,一个翻滚拾起长枪,口中嘶吼:“护住将军,都走!别回头!”
声音撕心裂肺,仿佛是从胸腔中炸裂而出。
在黄沙滚滚间,他瞧见顾长申独一人站在那里,以必死的决心提枪迎上前去,横扫敌军战马。
然而寡不敌众,敌军的长枪接连捅穿了顾长申的身体,仿佛是为了炫耀般,诸人合力将他高高挑起。
他还有气。
鲜血从他唇边汩汩涌出,他倒仰着,浑身微微抽搐,血从颊上流到了鬓边、额上。
顾长申张了张嘴,似乎在望着他,似乎在说些什么,可是隔着漫漫尘烟,他已然瞧不清了。
他只看到顾长申的尸身被敌人像抹布一样丢弃在地,而后淹没在了马蹄和黄沙中。
那一战,顾长申尸骨无存。
若顾长申不曾跳出来替他挡去那支枪,不曾义无反顾为他断后,乃至失了性命,他想,他会怀疑顾长申的。
此次求援很是蹊跷,即便他和顾长申数十年情同手足,但他身为主将,事后该有这个追溯能力。
可顾长申最后的举动却彻底迷惑了他。
一个千方百计设局要他死的人,最后又怎会牺牲自己的性命,反来救他呢?
他曾命人查过顾长申的遗物,干干净净,毫无可疑之处。
倒是自己与他初相识之时,曾赠他的一把匕首,被他珍而重之地收在匣子中妥善保存。
可如今,证据就摆在面前,他思来想去,这一切大抵要归于人性的复杂。
或许他将陆永渚放在培养的第一位,终究是令顾长申心生不满。
或许还有旁的原因,总之叫顾长申对他生出了嫌隙。
漠国人也许就是此时趁虚而入,以利益诱之,将顾长申策反。
而自己冒险去救他,又因此断了一臂,却将他心中的理智与良知唤回,叫他临时改了主意。
都说“人心反复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几十年的交情,他想,顾长申害他之心是真,护他之心......也是真的。
只是顾长申早已死去,他的念头与挣扎究竟为何,已无从知晓了。
第189章 大逆不道
沈嘉岁随着沈征胜的描述,一颗心跟着跌宕起伏。
当听闻顾长申确确实实是为救自家父亲而死时,她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沈征胜抬手去摸断臂,此时也没了话。
那一日他当真是命大,拖着断臂一路奔波回营,还保住了性命。
从那时候起,他便一步步将重担转移到了陆永渚的肩头,渐渐半退,而后彻底离营归京。
当年捻香结拜的三兄弟啊......
“今日我等在此相聚,又皆有报国之志,实乃天赐良缘,不若我三人结为兄弟,从此生死与共?”
“好!咱们就效仿那古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诶,不可,若我三人皆成猛将,却一同死了,岂不是一大损失?”
“长申兄弟此言有理,我三人要成为盛军中最锋利的三把剑,冲锋陷阵,保家卫国,既如此,便改为甘苦与共如何?”
“这个好!咱们结拜,不为私利,只为公义,这一拜,拜的是脚下这片土地,拜的是受战乱之苦的百姓。”
“如此,还等什么?”
他们三人以水代酒,捻香起誓:
“今日我沈征胜、陆永渚、顾长申在此结拜,愿为家国甘苦与共,若有违此誓,天人共弃。”
“天打雷劈!”
“死无全尸!”
“诶诶诶,够了,可不兴多说这些。”
笑声起,仰头饮尽碗中水,那一日,朝晖与山河见证了他们的赤子丹心。
......
“到底是......”
沈征胜喃喃出声,可因为哽咽,后头的话却是已经说不出口了。
平复片刻后,沈征胜抬起头来,恢复了往日的刚毅模样,沉声道:
“岁岁,将你今晚的发现细细道来。”
沈嘉岁赶忙点了头,细说了城北那个小院子的情况,包括莫妈妈其人。
沈征胜闻言蹙眉,“既是被唤作‘妈妈’,想来不是顾惜枝当年的奶妈妈,就是她母亲身边的贴身婆子。”
“当年爹是去过顾府几回的,但你娘亲又不在一旁,顾夫人是女眷,爹是万万不会见的,更别说顾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了。”
“顾夫人弥留之际,爹倒是去见过一回,只当时也是隔着帘子......”
沈嘉岁闻言点了头,上一世顾惜枝敢让那个莫妈妈伪装成她的姨母上门,也是笃定了爹爹根本认不得。
“那些书信......”
话至此处,沈征胜忽而长长叹了口气,眼神中渐渐溢出了悲愤与气怒来。
以沈征胜的城府与阅历,再结合沈嘉岁的“预警”和这些书信,他如何能猜不到,真正置他沈家满门于死地的,究竟是什么。
他沈征胜自束发之年便参军,直至卸下兵权,始终为这个国出生入死,从无半分懈怠。
他数不清自己在刀光剑影中到底冲锋陷阵过多少回了,但他可以拍着胸脯说,他沈征胜从未退缩胆怯过。
他的忠诚和付出换来了百姓安宁、家国太平,却怎的换不来一个满门平安呢?
“难道,我沈家满门的性命就如此一文不值吗?”
沈嘉岁听到自家爹爹发出了和自己一样的诘问,不由满心酸涩。
上辈子她四处打点,还可以见见娘和珩弟,但是爹爹.......
自沈家满门下狱,她就再也没见过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