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赞被他盯得浑身一阵儿一阵儿地发凉,缩着脑袋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
“我寻思先去问问赵大娘…”郝赞道,“如果赵大娘也不知道,那就要去别处找了。”
宇文渡放下东家,下巴抬得高高的,冷眼盯着郝赞。
郝赞挠了挠后脑勺,问:“这位公子…一起去?”
就这样,三人一道出了门。
东家走在最前面,明明今天不热,却总觉得自己上半身凉飕飕的。
郝赞这人皮实,又是个显眼包,不一会儿便敢同宇文渡说话了。
“公子,您是问小芙讨债的?”郝赞问。
宇文渡平视着前方,眼睛动都未动。
好在郝赞脸皮厚,也没有因此而放弃,反倒是更起劲儿了。
“我知道,小芙爹欠下你们不少钱。可她也是被逼无奈才来到这么个穷地方。”郝赞垂着头道,“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实在是太可怜了…”
宇文渡的眼睛终于动了动,拧着眉问:“小芙的爹…欠下很多债?”
郝赞来了劲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装起来了。
“可怜的丫头,娘死了之后家里就不成了,来了峄城没地方住,吃穿都顾不上,只知道攒钱,说要上帝京找她爹…”
宇文渡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僵硬。
“吃不好饭,喝的是西北风,连唯一随身的筷子也当了钱,当的钱还丢了…”
宇文渡的眼睛忽地一亮,“是不是象牙箸,还配有一只勺?”
郝赞愣了一下,点头说是。
不知为什么,他瞧着眼前人黑黑的面上竟然闪过一丝欣喜。
郝赞心道这可真是个怪人。
酒肆离赵家不远,仨人很快便来到赵家门前。
郝赞上前敲了敲门,又喊了两声。
“来啦——”里头人应声开了门。
见眼前除了东街酒肆的东家和邻居儿子郝赞,还多了个皮肤黝黑的高大青年,赵大娘好奇地问郝赞:“这时候怎么来大娘这儿了——那位是谁呀?”
郝赞问:“大娘,昨天小芙说是给您送酒,您之后见过她没有?”
赵大娘先是一愣,又看了看他身后那青年,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
她正欲关门,一只大手却抓住了门框,青年那张黢黑的脸探了进来,五官英挺而凌厉。
“我找小芙。”他沉着眼睛道,“告诉我,她在哪儿。”
这口音不是峄城的,带着一抹古板的帝京味道。
赵大娘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小芙…小芙将酒送到郝赞娘院子里…我没见到她…人没了可不管我的事!”说罢她便回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宇文渡转过身来看着郝赞。
郝赞隐隐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转身去了自己家。
此时郝赞娘正喜滋滋地拿着钱,不知道藏哪儿好——她是穷惯了的人,这两天走了大运,居然几天就拿到了以往拼死拼活干上半年才能挣到的钱。怪不得人人都想攀高枝儿,原来高枝儿才上有好果子吃!
她看着桌上摆着的银子和铜钱,正要将它们收起来,一个人影儿从外面走进来,正是郝赞。
“儿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郝赞娘笑着,指着桌上的那些银钱道,“正好你来得早,帮娘打个柜子出来,娘要将钱收进去。”
郝赞本想问娘小芙在哪里,然而看着桌上的钱却觉得很是不对。
他走上前掂了掂两块银子,皱眉问:“怎么是一两五钱?”
郝赞娘被问得有些心虚,抢过钱后道:“怎么不能是一两五钱?”
“兰心找您缝补,给的是铜钱,没给银子。”郝赞道,“您做一下午一晚上,顶多二百文,怎么是一两五钱?!”
郝赞娘背着他将银子用布包好,道:“给她介绍了个可心的人过去,挣了一两…怎么,你觉得你娘不配挣这个钱?”
郝赞略一思索,当下便明白了。
“那五钱呢?哪儿来的?!”他有些激动地上前一步,道,“小芙在咱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告诉我丢了当筷子的那五钱银。我回来问您,您说不是您拿的,我还当小芙是胡说…娘,小芙呢?她人呢?!”
郝赞娘回头,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抡过去。
“小芙小芙,天天净想着那小狐狸精!”郝赞娘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郝赞的鼻子骂道,“那小蹄子骚得很,小小年纪就做了走妓,我让你离她远点儿还是害了你?告诉你,昨儿她来咱们这送酒,我喂了她一碗糖圆子,将她卖给纪家了!你想要找她?去纪家找去吧!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能将人从纪家手里捞出来!”
郝赞一听,登时如遭雷劈。
还未等他开口,身后有人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郝赞娘的衣领子。
“哎哟——你干嘛!”郝赞娘抓着眼前人的手哎哟哎哟地叫唤。
“你将小芙卖了?”宇文渡咬牙切齿地问。
第43章
四时无常(一)
宇文渡人高马大,郝赞娘五短身材全然不敌。
可泼妇自有泼妇的能耐,她当下便扯着喉咙喊:“杀人啦——杀人了呀——”
不喊还好,她闹出这么个动静之后,墙头上便多了几道黑漆漆的影子。
定睛一看,清一色都是彪形大汉,个个皆是一脸严肃持重的模样,瞧着比兰陵城门口的卫兵还要厉害。
郝赞娘知道自己碰到铁板了,声音渐渐小了。
宇文渡的脑子嗡嗡的,回荡的全是刚刚她辱骂小芙的脏话。
他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将郝赞娘扔到地上。
“我没什么耐心,不想听你说废话。”他冷声道,“我只问一句——小芙现在在哪儿?”
郝赞娘哆哆嗦嗦地答:“在…在纪家…”
宇文渡眉头一拧。
纪家,又是纪家。
短短一瞬间,他便做出了决定。
宇文渡一走,墙头上的那些人立时消失无踪。
东家缩在角落里,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小芙怎么招惹上这样的人了呀——”东家哭道,“这丫头要是回来,我是不敢再用她了。”
郝赞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娘。
宇文渡已经走远了,可郝赞娘依然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那丫头…到底是什么人?”她喃喃问,“我这是惹了祸事了不成?”
郝赞沉着一张脸。
“无论小芙是谁,做什么的,你也不该将人卖了…这可是触犯了律法!”郝赞道,“若刚刚那人同小芙有些交情,您之后怕是不好过。”
郝赞娘一听,吓得膝盖都抖了起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郝赞娘越想越害怕,最后竟然哭了起来,“那后生瞧着凶悍,若真是同那丫头相识的什么人,那我岂不是…”
“咱们是穷人的命,不要做那暴富的梦,省得惹祸上身。”郝赞站起身,从桌上取出那五钱银,又对他娘道,“这五钱本就是小芙的,她若还能出得来,我去还给她。小芙心软,一定能原谅你偷她钱这事儿。剩下的钱你去还给兰心,把自己撇出来吧…没有别的办法了。”
郝赞娘听后,好不容易站起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又瘫了下去。
东家叹了口气,扶着门离开了。
-
纪家,某个小小的柴房内。
小芙干了整整一天的活。
怪不得说纪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除了做菜,她把后厨的活几乎全包了,可一整天下来到现在才啃了个黄瓜,还是从厨子们拿菜的时候不小心带着滚到地上的。
一个黄瓜顶什么用?谁不知道天天啃黄瓜就算啃个饱,人也会瘦死。
小芙饿得前胸贴后背,伸出五指看了看,见掌心都磨破了皮儿。
多嫩的一双手,打小就养着,白里透着粉,就跟眯着眼看荷花似的。
自打来了峄城县,全给糟蹋了。
这会儿小芙最心疼的便是她这双手了。
小芙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走到门边,看着天边的幽蓝夜幕,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儿放进嘴里。
她刚一吸气儿,角落里便窜出来个瘦瘦的影子。
小芙吓得一激灵。
那个影子匆匆忙忙又鬼鬼祟祟地来到小芙跟前,拉起她的手便往厨房的方向走。
这是个中等身材的姑娘,鹅蛋脸,柳叶眉,配着一双弯月似的眼。长得倒是周正,还有些面熟,小芙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她将小芙带到厨房门口,摸出一只钥匙开了门。
小芙甩开了她的手,问:“你干嘛?”
那姑娘回头,说:“你不是饿了一天了?”
小芙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白天灶间的那个绿珠。
“饿,快饿死了。”小芙舔了舔嘴角,“你从哪儿弄来的钥匙?”
“兰香她们在喝酒,少两样下酒菜,让我过来拿。”绿珠说,“咱们得快点儿。”
她打开了门,二人一道走了进去。
绿珠先将两样腌菜摆了装盘,见小芙伸爪子要来捏,打了一下她的手背。
小芙讪讪地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