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这回瞧清楚了小芙生气时的模样,抬头挺胸,眼睛半阖着,一条眉毛挑着,像是在质问,衬得另一边的眉毛像是往下压。
按理说这样阴阳的神情会让人不舒服,可她的相貌很好,不会让人不舒坦。
她用下巴尖朝着人,用下眼睑看着人,看得绿珠有点儿害怕,像是回到了昨天白天一样,景王也这样看人。
绿珠的心底生了怯,退后了一步,说:“你别生气,我不管你了。”说罢她回了榻上,就那么静静地待着,果然不再有什么动作。
小芙躺在床上,心里烦烦躁躁的。
绿珠是个怪异的人,她知道自己的秘密,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隐患。今日自己一下午都缠着纪伯阳,绿珠即便要告状,也没有什么可趁之机。
此时小童又在外间高声唤“小芙姑娘”,小芙起了身,不再看绿珠一眼。
她边往外走边纳罕,这个时候又有什么事?纪伯阳慢热,他不是急性子的人,定然不会在晚间寻她。
小童见了她后说:“官府的人来了,卖身契上出了点儿问题,叫姑娘过去。”
小芙的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一声不好,难道是被人瞧出端倪了?
她稳住情绪,跟着小童走到大门口。
夜色下有两个官差模样的人,见了她后直接奉上一张纸,说:“这上头写的是‘潘绿珠’,料想是拿错了,并非姑娘的,特意送回,还请寻到姑娘的卖身契后再送来吧。”
小芙大大地松了口气,接过绿珠的卖身契后道了声好。
原是拿错了,幸好拿错了,当初郝赞娘下药没轻没重,她晕晕乎乎的没看到上面写的什么。是“小芙”还好,万一是她的大名,怕是要折在此地了。
小芙拿着绿珠的卖身契往回走,想了想,也不必将它送还纪伯阳。
现在两个人的距离刚刚好,再多出一点儿什么来就成了献媚了。
小芙一个人回了房,发现绿珠的榻上空了。
小芙犹豫了一下,将卖身契先塞在枕头底下,打算绿珠来时再给。
刚塞进去,便摸到另一张纸。
小芙抽出那张纸摊开来,看清楚了上面的字,全身的血往头顶上涌,瞬间浑身变得冰凉。
绿珠这个时候进来了,见她脸色难看,将门关好了。
“他们办事不利索,想是搜的时候将咱俩的弄混了。”绿珠说,“不过,你别担心,你的卖身契也是我从七夫人那儿偷过来的,除了我,再没人见着了。”
小芙默了半晌,脸色由青转白,片刻后又恢复了原样。
“你到底想做什么?”小芙沉着脸问。
绿珠的手在膝盖上攥得紧紧的,半晌后抬起头。
“我是不是曾说过,我爹是叫人骗去赌坊的?他会变成那样,全是因为纪家人。”她说着说着,两眼的泪流了下来,“三年前,我还在济阴。只是我爹撞见了纪家通敌叛国,要将整座济阴郡卖掉…他没处说,即便说了别人也是不信的,只能提前带我走,我们这才来了兰陵。刚一来,便听说济阴和蕲州果真打起来了,济阴大败,齐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屠城,杀了好几万人…我爹心中有愧,从那时便开始酗酒,糊里糊涂地叫人骗进了赌坊,连带将我也卖出去…我爹后来死了,我这才阴差阳错跟着七夫人进了纪家。”
小芙站起身来回踱步。
她心里明白,绿珠一个姑娘家,如今又是奴隶身,说话一点儿份量都没有。
单看兰陵郡守舔宇文渡舔得那样起劲,便知道本地的长官一路货色。倘若绿珠去告,一点儿水花都溅不起来不说,绿珠还有可能被逮回纪家毒打一顿呢。
小芙心底烦得很,见绿珠掉泪珠,忍不住说:“你先擦擦眼泪,不然让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纪家大公子也有问题。”绿珠擦干净了脸上的泪后又说,“他在济阴的时候腿还好好的,来了峄城后腿却断了。纪家人说是老爷打断的,我觉得里头不寻常,怕是有什么猫腻…他在山院后头养了几条鬣狗,像是防着什么人似的。”
小芙点头:“这我知道。”
绿珠看着她,眼底满满地全是希望。
“你这样聪明,你一开始就是有办法的,对不对?”绿珠又凑了上来,“好姑娘,你有这样响亮的名字,一般人压不住的,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你口音听着不像济阴的,难道是家里有什么人同三年前那场仗有关系?”
小芙整理好了枕头,卷了被子盖在肚子上,说:“不说这个,睡吧。”
见她不愿意说,绿珠也没再追问——小芙的娘三年前没了,想来是她娘亲应是济阴人吧!
绿珠不知道的是,这一通的抛心置腹救了她一命,因为就截止到刚刚,小芙一直在想怎么避人耳目地解决掉这个麻烦鬼。
绿珠下榻熄了灯,最后躺回了榻上。
她听见小芙又说:“你别老看我那菜豆架子,万一让那小孩注意到就不好了。”
绿珠连连哎了好几声。
这一夜睡得相当好。
次日一早,纪伯阳便知道了昨晚官府的人来过的事。
“带两个人去七夫人那儿找找。”他说,“想要脱奴籍,找不到不好办。”
小童道了声是,走出去没两步后又回来了。
“看模样,小芙姑娘也不愿意走。”小童问,“既然她也不愿意走,何不将她留下?这样一来有无奴籍,她总能陪在公子身边。”
纪伯阳温和地摸了摸小童的头。
“若她一直为奴,眼里的那点儿灵气迟早会没的。”他说。
第61章
箕壁翼轸(九)
没有小芙的日子,郝赞过得很是无聊。
每天早上,空酒坛子往外搬便成了他一个人的活。
当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后,才知道小芙平日里因为自己来得晚受了多大的委屈。
“芙啊,赞哥对不住你。”郝赞坐在门口仰天而叹,“我们芙真是勤快的好姑娘。”
老郑听他这样,冷笑着说:“瞧着人家孤苦伶仃的,就知道欺负人家,说来你们娘俩也是一路货色——你们等着瞧吧!过不了两日,你们怕是要跟纪家一个下场。若不是,那就是小芙心胸宽广,不愿意搭理你们跟你们一般见识!”
郝赞站直了身子,扶着腰骂:“你这老匹夫!小芙一走就不请吃面了,敢情你这面馆给小芙开的?快,我饿了,给我下碗面吃。”
“给你下骡子蛋!”老郑说得不情不愿,还是动手给郝赞做了一碗面。
郝赞坐到老郑的铺子前,见那碗面浇了满满一层臊子。
他狐疑地看了又看,嗅了又嗅,最后问:“你在面里头下毒了?”
“爱吃吃不吃滚。”老郑就要将面端回去。
郝赞忙抢了回来,“吃!怎么不吃!我跟你闹着玩儿呐!”
郝赞抢回了面,坐下之后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正吃得畅快时,老郑问:“我这手艺如何?”
郝赞百忙之中竖起了大拇指。
老郑又问:“你说,帝京里的人也吃面吗?”
郝赞没去过帝京,却像大魏每一个子民一样,对帝京有着深深的向往。
“天南海北的人都在那儿,他们肯定什么都吃。”郝赞舔干净了碗。
老郑又问:“如果我去帝京开一家面馆,能挣到钱吗?”
吃人嘴软,郝赞望着老郑热切的眼神,不得已而道:“据说帝京有近百万人呢,哪怕一半人不吃面,另一半吃面的人不上街,也有几十万人逛街吃面。你就是在犄角旮旯支个摊子也能发财!”
老郑嘿嘿一笑,说:“那就好。”
老郑说罢,便收拾起了锅碗瓢盆。
郝赞双肘支在窗台上看他忙里忙外,问:“你干嘛?你该不会真要去帝京吧?”
老郑没回头,嘴里却道:“我这一大把年纪,再不去帝京看看,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喽~”
郝赞让他说得心里痒痒的。
“也带我一个吧。”郝赞又说,“我给你打下手。”
老郑压根就没理他。
郝赞正沮丧呢,突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拽了出去。
他一抬头,见那天来找小芙的年轻公子正怒视着他。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宇文渡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低声恶狠狠地道,“我找遍了纪府,分明没有见小芙。”
郝赞一愣。
他没想到这位居然有这样大的能耐,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真的去搜纪府。同时他也暗暗怀疑自己是踢到了铁板——该不会眼前这人本就是随着景王和骠骑将军一起来的某位高官,只是顺路来找小芙来的吧?
“我没骗你!真没骗你!”郝赞被他掐得脸涨得通红,“就是七夫人身边的兰心带人将小芙买走的,不信你带我去,我能同她当面对质!”
宇文渡蹙起了眉,这才想起自己因为之前见过七夫人,由于心下厌恶,没有在她院里好好地搜人。
“你最好说得是真的。”宇文渡将郝赞丢在一边,嫌弃似的擦了擦手,走时又看了一眼缩在铺子里的老郑。
老郑见那位年轻的公子用不悦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又听他说:“帝京做买卖,需户籍与京中两地印章凭证,还需日日将食物备份上呈。赚得多,出去得也多,凡事还是要三思。”
他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老郑听得两眼放光,待宇文渡走远后,上去将郝赞扶起来了。
“听到没,这位公子还是帝京来的!”老郑笑道,“他这么说我就有谱了——我这就回老家拿凭证去!”
老郑回院子收拾东西,只留郝赞一个人在铺子里。
郝赞这时候却琢磨起一个问题。
黑皮公子是帝京来的,又与小芙是旧相识,那么小芙为什么说她是兰陵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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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景王回京还有两日,宇文渡已经做好了打算——景王如何处置纪家都与他无干,他只需要找到小芙并将她带走就好。
宇文渡来到七夫人的院子。
院落已经不似昨日那样热闹,如今只剩了两个奴婢在院中洒扫。
见着人来十分意外,兰心抽了兰香一下,俩人堆起笑脸来迎。
宇文渡大步走来,俩人瞧着他身姿雄伟举步铿锵,又带着一脸的煞气,心里也慌了神。
“小将军留步!”兰香硬着头皮拦住了他,“我们夫人还未起,这时候进去怕是…”
“怎么?我还要等你们夫人起了才能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