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赞正要再问,看见了他背后告示墙上的纸,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众人捱了上去,片刻后便传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纪家通敌叛国?!”
“怪不得啊怪不得,巨资竟是这样来的么?!”
除却公文之外,另有数张账目,一条条一桩桩记得清清楚楚,纪家大公子纪伯阳于三年前济阴郡以生意往来为由收纳金银财帛百万之巨。
更有齐宫御酒散撩丁两千余坛,被纪伯阳倾倒入青檀泉中。
摄政王与骠骑将军此次来峄城,便是为了调查纪家。如今证据确凿,摄政王雷霆手段,决定立即处置纪家上下九十四口,并于当夜返京。
郝赞娘结结巴巴地问:“所以,咱们青檀泉并没有酒,是纪家大公子倒进去的?”
衙役们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过了约摸不到半刻钟,另有几个衙役拉来三辆牛车,满车皆是酒坛。
衙役们上前,开了几坛酒。
“来来来!大家都尝尝!”他们拿了几个不干不净的碗倒满了,递到围观的众人跟前,“咱们喝了这么多兑水的假酒,这回也来尝尝真的。据说,只有齐宫里头的娘娘们才能喝得上这种酒…”
“那我们喝了,齐国皇帝老儿给让我们睡嘛?哈哈哈…”
御酒入喉,绝顶甜腻香辣之气奔涌袭来,就像热恋中十八岁的貌美青梅正在置气,叫人欢喜的同时却又发慌。
刚品味出了一些甜头,这酒的味道却淡了,好似她走了。
这便是散撩丁。
有不胜酒力的喝了半坛,哀哀地坐在衙门门口哭起来。
衙役们将人架起,拖走前郝赞还听那人哭喊着:“假的…假的…青檀泉没酒了…”
郝赞也尝了一口,除了辣,却没尝出什么别的滋味儿来。
他也上头,红着一张脸问:“大人!大人!纪家有我一朋友,叫小芙,她怎样了呢?”
衙役刚喝完酒,嘬着牙说:“纪家去年登过薄,统共九十七口,有个叫潘绿珠的姑娘是济阴人,这回立了大功叫景王带走了,剩下的除了纪伯阳和他身边伺候的童子,都被烧死了。”
郝赞一听,却放了心——小芙是刚进纪家的,不在去年登的那九十七口之内。
可她又去了哪儿呢?
郝赞又问:“那纪大公子和那小童呢?”
衙役的脸色也肃穆了几分。
“掉进山崖下了,不知死活呢。”他抹了一把汗道,“摄政王找着光献郡主了,走得急,没搜山。这不,前脚刚走,后脚小阁老的人来善后了。”
“什么郡主?什么老?”郝赞听得一头雾水。
“真没见识。”衙役嗤笑一声,指着天地说,“上有萧家,下有司马。摄政王家有位郡主,一早就来了咱峄城,帮着查纪家来了。这回查妥儿了,急着要跟她王爷爹回京,撂下一堆烂摊子。司马阁老家有位公子,打小同郡主订过亲,前些年刚入内阁,是内阁最年轻的阁老。这不,上赶着帮郡主收拾来了…”
第76章
不动如山(二)
什么郡主,什么阁老,这些人同郝赞隔了有十万八千里,他不关心。
他只关心小芙的下落。
郝赞和他娘一起往东街走,路过酒肆时,他看到对门老郑的面馆的门还开着。
门前只有那匹倔得要死的骡子,骡子身上满载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行囊,正低着头斜着眼瞧他。
郝赞摸了摸骡子,又喊了两声老郑。
老郑从门里走出来,将院子的钥匙丢给他。
老郑的身上也背了俩行李,腰间还挂着水囊。
“这面馆以后就是你们东家的了。”他说。
郝赞问:“你真打算去帝京?”
老郑说是:“雍州离帝京又不远,我先回趟老家拿了凭证,再去帝京。”
郝赞酸溜溜地看着他,心道手艺人就是有能耐,尤其是干厨子的,走哪儿都饿不死自己。
老郑看着郝赞,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拖后腿的亲娘,将他拉到了一边。
“你呀,趁早把你娘藏起来吧。”老郑说,“你娘办事太蠢了,摄政王的人指不定没走远,也一把火烧了你家可怎么办?”
郝赞有些懵:“纪家叛国,烧我家作甚?我连峄城都没出过。”
老郑又说:“你娘将小芙卖了,我的乖乖,我也是头回见卖宗亲的。”
郝赞面色突变,就像是被雷劈了似的,“你说什么?!”
老郑趴在他耳边说:“傻孩子,小芙的爹就是那位摄政王,小芙是郡主呀。”
郝赞的脑子一片空白。
“什么?!”郝赞娘早就支棱起了耳朵,闻言失声道,“那个丫头是…她是…”
“我早说小芙是个厉害的,你们不信,这下好了,捅了大篓子了。”老郑索性也不瞒着了,龇着牙朝她笑,“怎么?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你说你,为了几两银干那种缺德事,你这不是自找的吗?”
郝赞娘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揪着头发嚎哭。
老郑客不管她的死活,拍了拍郝赞的肩膀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你好自为之。咱们有缘再见吧!”说罢便牵着他那头骡子走了。
“这可怎么办…那丫头居然是…居然是…”郝赞娘抓住了郝赞的脚脖子,哭道,“郝赞,咱得罪了郡主娘娘了,她和她爹一定会杀了咱娘儿俩的!咱逃命去吧…”
郝赞仍是那副呆呆的样子。
过了半晌,他才回过劲来,将母亲从地上拉起来。
“郝赞,咱干嘛去啊?”郝赞娘走得踉踉跄跄,心底很没底地问。
郝赞进了家门,这才开始收拾锅碗瓢盆。
“咱们也走。”他说。
郝赞娘惊喜了一瞬,又问:“咱们没出过峄城,能去哪儿啊?”
“去帝京。”郝赞抬起头说。
郝赞娘的腿立马软了。
“去哪儿不行非要去帝京干嘛?”她咧着嘴问,“这不是把咱们的人头送上门去了吗…”
郝赞坚定地摇头。
“郡主不是小性儿人,哪怕咱们都误会过她,她也不会杀人的。”郝赞转身说,“摄政王再狠心,也要听她的劝。娘,咱们去帝京,当面给她磕个头道歉去。再说,帝京那样大的地方,遍地都是黄金白银,咱们也跟着去瞧瞧!”
郝赞娘实在没了办法——留下来吧,万一摄政王的人一把火也烧死了他们可如何是好?不管去哪儿,这个家反正她是不敢待了。
“那…也行。”郝赞娘抽抽噎噎地说,“那就去帝京吧。”
不是说帝京有上百万人住着吗?郡主和摄政王再有本事,还能一个一个地查不成?那得废多大劲儿啊,不得将人累死了!
一穷二白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什么可收拾的,郝赞问隔壁赵大娘买了点鸡蛋,提着回了酒肆,同东家说自己打算走,这个月的工钱也不打算要了,想要那辆牛车。
东家也是爽快人,工钱给了,牛车也一并送给他。
就这样,郝赞赶着牛车,趁时间还早,带着娘也离开了峄城。
牛和骡子到底不及北地名马,此时景王的仪仗已出峄城百里开外。
眼看着午时将近,宇文渡便就近找了一处空旷之地,同景王请命示下后暂驻在一处河岸边。
“前方便是历城,据今不过百里。”宇文渡拱手禀道,“殿下与郡主用完午膳后稍作休憩,今日可抵达城中。”
景王说了声好。
宇文渡显然还有话想要说,片刻后里面甩出一句娇声——
“还不快去喂马!”
宇文渡的那张黑脸瞬间浮起不易察觉的红晕。
他离开后,碧圆拍着手笑:“郡主训得好!叫小将军喂马他不喂,这一路来没事儿就往这边凑,当咱们是眼瞎?”
“看郡主的时候那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清清跟着附和,“负心汉一个,郡主可不能吃这把回头草!”
绿珠看向萧扶光,自车停稳了之后,她也没闲着,将藏锋换出来后,便让他躺到她膝盖上。
绿珠一愣——难道这藏锋不仅是贴身的侍卫,还是光献郡主的面首不成?
这般亲昵的动作自然也被景王看在眼中,他却没有说话。
“你们都出去罢。”萧扶光对她们仨说,“再吓着你们。”
绿珠还没弄清楚为什么会吓着她们,便被碧圆和清清推着下了马车。
“刚刚郡主为何那样说?”绿珠问。
“因为藏锋脸上的银箔是郡主贴上去的。”清清坦然答道。
绿珠十分疑惑——若是不贴上去,那藏锋原本的脸是怎样的呢?
碧圆看出了她的不解,笑道:“藏锋的脸原本毁了大片,若非郡主帮他做了银面,他是断断不肯见人的。”
与此同时,萧扶光净了手,将一块烤红的石头用宝镊夹起来。
“疼了就喊。”她说,“不丢人的。”
藏锋嗯了一声,又说了声“好”。
兴许是久未说话的原因,他的嗓音听起来十分嘶哑,原本在榻上闭目养神的景王也看了过来。
“还是你有面子。”景王笑着说,“藏锋跟我这样久,也没见他说过一句话。跟了你才三年,竟愿意开口了。”
“那是因为他是父王的刀。”萧扶光将烫热发软的银面一点一点地揭了下来,露出大片难看的疤痕。
她眼中没有丝毫的嫌弃厌恶,只是取了另一张崭新的银面来,烤热后小心地贴了上去。
“藏锋难道不是你的盾?”景王又问。
“他不是任何人的工具。”萧扶光摇着头说,“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今日穿得简单舒适,只一件月白长春衫,腰口处用带子束了,款摆似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