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廷玉脚底一滞,问:“为何非要去东昌府不可?”
萧扶光打了个喷嚏,眯着眼道:“三年前檀沐庭媚主,称病不看医,却召各地铃医术士为他看病。彼时我娘病重,我听说有位老人能治沉疴,便去寻他,碰上同样来寻人的宇文渡。因我曾同宇文渡好过一阵,想要他卖我个面子,待医治我娘之后再使人回京。宇文渡也应下,没想到回兰陵的路上却碰到檀沐庭派来的人,那些人杀了老人,耽误了我娘的病情。”
说完这些话,萧扶光几近力竭。
她声音并不大,还带着鼻音,司马廷玉却是听得真真切切,却仍有疑惑——既是檀沐庭所为,她为何不直接告知景王?景王摄政之下,处置檀沐庭不过杀鸡那样简单,她为何非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东昌府?
不等他出声问,便觉肩上一阵湿热,好似她流泪了。
司马廷玉怔了一瞬,出声劝慰:“我当什么大事,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我定不会拦着你。”
萧扶光风寒加重,不慎流了他满肩的清鼻涕,当他又要出言嘲讽,未料他说话如此温和,吓了一跳的同时又觉得此人多半是有病。
“小阁老清正廉明,不是说不要斜封官?”她拿他的衣裳在他肩膀上擦干净后才肯伏在他肩头。
司马廷玉叹了口气,又道:“你好好同我说,我自会考量。”
萧扶光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司马廷玉背着她淋雨,脑中却满是她那句“我曾同宇文渡好过一阵”。
他要尚郡主,郡主若不点头,他什么也做不成。
她可倒好,逍遥自在,还同那块炭搅在一起。
“宇文渡就这样好?”司马廷玉越想越来气,咬腮半天,终于问出了这么句话。
萧扶光歇了一会儿,这才有力气同他继续说话。
“他不好。”她慢慢说,“没主见,长得还黑…”
“那你还喜欢他?”这句话说出口,司马廷玉顿觉自己声调高了些,只能清清嗓子掩饰此时情绪。
“那会儿年纪小,没见识呗。我要早知他替檀沐庭办事,我才不同他好。”萧扶光却道,“男人不都一个样?哪怕你同他再好呢,可在功名利禄跟前仍旧不值一提,这叫薄情郎。多情郎更不是个东西,三妻四妾,闹得后庭乌烟瘴气…”
说罢,她犹觉得不够解气,便又来咬他。
司马廷玉无疑是最委屈的那个,“若不是你,我一早便能娶妻,现下孩子也生了一打。”
萧扶光松口,问:“你是兔子吗?这么能生。”
“怜你病着,我不气你,你也别气我。”司马廷玉又道,“再多嘴,将你从山上扔下去,你见过屎壳郎滚粪球吗?”
萧扶光快要被他恶心死了。
她问:“你平时也这样对香姐儿这样讲话吗?”
“香姐儿?”司马廷玉万分疑惑,“那是谁?”
萧扶光发觉自己说漏了嘴——那是她和云晦珠给人起的诨名,别人不知道。
“就是你那心肝小表妹。”萧扶光不情不愿地道。
司马廷玉琢磨了好一阵儿,这才想起好像是听她将那位认作过自己表妹。
他刚要解释,忽然灵台清明,将前后都串了起来。
“你这一路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同我置气?”
萧扶光气血上涌,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是病的还是气的。
“这一路上折腾人的究竟是谁?响马瞧上她,她怎么说的?你说我同你置气,你怎么不说是她放肆?!这等人在我跟前走不过一遭!”萧扶光锤了他两拳,大声道,“不走了!你放我下来!”
她挣扎得越是厉害,司马廷玉便笑得越厉害。
“瞧把你气得。”他拍了拍她的腿,“乖,别乱动。”
萧扶光更生气了。
“我同你该如那支断箭,老死不相往来才好!”她又气又委屈,“放我下来!我爬下山也不要让你背!”
司马廷玉不再欺负她,笑道:“她是我爹的夫人。”
萧扶光正闹呢,听到后腿也不乱蹬了,“…你说什么?”
“你说的香姐儿,她是我爹的夫人。”司马廷玉仰天长叹,“她从前也是个角儿,小小年纪跟着戏班子跑四方。我爹可怜她,将她买来做小夫人。她同我爹好着呢,你可别瞎认。”
这下萧扶光彻底傻了眼,谁能想到司马阁老一把年纪,居然娶了位这样小的夫人。
“那…那…”她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便又将错推到他身上,“那你怎么不早说?!”
“那么多人跟前你要我说什么?”司马廷玉万分无奈,“说我爹纳了位新夫人,比他小三十岁?他是阁老,脸往哪儿搁?还是要我当众唤她小娘,我的脸又往哪儿搁?”
萧扶光不闹腾了,又攀上他的肩膀:“我的脸往哪儿搁?”
“她虽势利,却也可怜。”司马廷玉背着她跃过一处溪水,道,“姚夫人生在戏班子,那时戏班子来济南唱戏,角儿们打开箱子,她就躺在里面,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别的小孩三岁时已经开始念书,她已经开始练童功,开场时拿个碗四处卖笑收钱,人还没桌子高。后来她长大些…阿扶是郡主,先帝应当同你讲过下九流民生之苦,我不多说,你自明白这行当的污秽。总之我爹怜她凄苦,名义上是夫人,却是当做女儿养。她这人哪里都不好,唯一点好,便是掏了一颗真心来对我爹。”
萧扶光听得气消了大半,未料司马阁老瞧着严肃又奸猾,竟还有这么一段老夫少妻的风流韵事。
第134章
馈我金珠(八)
倍感惊奇的同时又觉得没有面子——听他这样一说,好似那个无理取闹的人是自己。
香姐儿恃宠生娇,早晚要给司马阁老添麻烦,只不过运气好碰上的是自己,若是换个人,恐怕阁老要花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摆平此事。
萧扶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并无过错。
“我可以不追究。”她道,“但日后若再发生诸如先前之事,我可不会客气。”
司马廷玉将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说:“知道。”
山路湿滑,司马廷玉背着她小心翼翼地下石阶。
待到了山脚后雨势变小,萧扶光想出来透透气,他却不让。
“我要被闷死了!”她锤他肩膀,“谁知道你衣服上有没有汗味儿!臭!”
能张弓的哪怕是姑娘,力气可不会小,可一道道粉拳落在他肩头,却是收着劲,像小皮锤替他按摩,舒服得很。
“你没吃饭吗?再使点劲儿。”他甚至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臀。
他这般冒犯自己,萧扶光的脸红得头顶都要冒烟,一阵乱拳就要打死小阁老。
“有力气,真不错。”司马廷玉又笑,“日后为我多生几个女儿。”
萧扶光听后却收了拳,整个人都蔫儿了下来。
察觉到她不对劲,司马廷玉问:“怎么了?”他都那样说话,她怎么没生气打他呢。
“你把我气得狠了,我给我父王去了信儿。”萧扶光道,“我让他废了婚约,再帮我找个十全佳婿…”
司马廷玉上下牙骨碰得咯吱咯吱响。
“就为小夫人你气成这样?一路上看见我就翻白眼。还郡主呢,真小性儿。”他咬牙问,“我替你服御赐仙丹差点儿就位列仙班,为你生替你死,你就是这样待我的?”
说起这件事,萧扶光也生气。
“还不是…还不是你戏耍我!”她气得病都快要好了,“一回两回冒犯我,谁给你的胆子?”
司马廷玉听出话外之意,心念一动,喜上云霄。
“我说你怎么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他笑着解释,“知道你不吃荤,我总不能满口肉臊子去亲你?这才叫冒犯。我净了嘴,回头去找你,看见只河豚气得厉害…”
萧扶光傻了眼——原是这么回事。这么一来,倒也不怪他说自己小性儿。
可她是谁?凭谁都会犯错,光献郡主不会有错。
“你竟敢骂我是河豚?”她伸出手拧他的背,硬邦邦的,拧不起来。
“臣可不敢骂郡主,臣只是在说实话。”
夏雨淅淅沥沥不断,司马廷玉心情大好,背着萧扶光走过山间羊肠小道,迈过清清流水。
高兴极了的时候,会背着她转几个圈儿,转得萧扶光又晕又怕,从他衣服里钻出个头来继续锤他。
司马廷玉整个身子都被淋湿,结实的皮肉泛着粼粼水光,万山青葱中只他这一抹白。
萧扶光搂着他的脖子靠紧了些,张口唤:“廷玉。”
司马廷玉步子缓了些,“怎么了,阿扶?”
萧扶光闲得无聊,眯着眼问:“大家都喊你的字,那你的大名是什么?”
“班。”他答,“司马班。”
“咦,这个字不好。”萧扶光开始四处挑他的刺,“一刀将玉劈开,这寓意不好…”
司马廷玉十分无奈:“名字是我爹取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萧扶光哼声道:“回京我就去找阁老,让他为你换个大名。‘琼’、‘瑾’、‘瑜’、‘璇’…哪个不比‘班’好?”
“郡主好大口气。”司马廷玉打趣她,“还未嫁进司马家门,竟要插手管我家事了。”
“谁要嫁你。”萧扶光的脸扔泛着红,“痴心妄想。”
“咱俩可是睡在一处过了一夜,地藏菩萨瞧得清清楚楚,你想耍赖?”司马廷玉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也不是痴心妄想,你刚出世不久就瞧上我,这说明什么?说明上辈子你我就有缘…”
萧扶光又羞又气,折腾他也折腾不来,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反倒好了个大半。
“说话就是讨厌,不理你了。”
说话间雨已经停了。
司马廷玉背着她跨过一处溪水,犹豫后问:“阿扶,你要不要洗洗?”
萧扶光点头。
司马廷玉将她慢慢放下来。
被人背了一路,她双腿刚一着地,便有些发软。正咬着牙想要撑起身子,却被他一把抱进怀里。
“嗳?”突然的热情让萧扶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单枪匹马去东昌府,病成这样也不罢休。腿软了也要自己站起来…”他揉着她的背,力气大道像是要将人嵌进身子里,“阿扶,你是觉得身边没有可依靠的人?”
萧扶光一张脸都被他摁进怀中,宽阔炙热的胸膛闷得她喘不过气。
不知是谁心跳过快,心血涌动声就像崖边的海,正卷起骇浪以铺天蔽日之势而来。
“你身上全是雨水…脏不脏!”她拼命往外推。
她什么德性,司马廷玉摸出了大半儿——先帝给得太多,她太骄傲,自负到狂妄。说到底还是个姑娘,不然昨夜靠在他怀里一言不发的人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