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起上半身,目眦将裂。
“可我不甘心,我阿姐这样聪明,样样都走在人前。为何皇祖却频频说要立你做亲王,且大有做皇太女之意,却至死也不立大伯为储君?传言说他在民间有一子,金爵钗是否早有主人?若他是为金爵钗之主铺路,我萧寰不服!今日且看我去地下质问他!问他是否在等那私生野种回朝,为何为何玩弄人心,为何偏偏将你推至人前?!”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嘶吼出声。
“我阿姐处处胜人,那金爵钗是个什么东西?”他挺直了上半身,双目猩红,眼窍竟逼出血来,“赤乌视万里江山做儿戏,竟要一支金爵钗决定储君之位?!”
第199章
祸起东宫(二十九)
“阿寰!你不要乱动!”
这个时候,萧扶光无比恨自己学的是箭术而非医术——倘若她会些,萧寰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般难受。
她安抚着他,用袖尾为他拂去面上血泪,然而就像是流不尽似的,一股一股向外涌。
“你怎么这么傻…”她低头道,“管它什么金爵钗,你平平安安做你的太子,又有谁能动得了你?你为何这样不忿?”
刚刚那番不平嘶吼似乎让萧寰卸了力,如今他软软地瘫在萧扶光怀中,虚弱一笑,眼尾又溢出一股鲜血。
“因为我从小就喜欢阿姐…阿姐是我所见最好的女子…”他慢慢地、有气无力地道,“我知道,你定要说我没有见识…我是没有见识,又笨…可我眼中再看不到别人了…”
“我是你姐姐。”萧扶光抬手狠拭了拭眼睛。
萧寰却又笑了。
“我从前想,若你不是我姐姐该多好…我若做了皇帝,一定要娶你做皇后,谁拦我,我便杀谁…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他伸手替她拂泪,“你若不是我姐姐,那你和木兰又有何异?只有成为我姐姐,我才最喜欢你…”
“那你要快好起来。”萧扶光轻柔地抚摸他的头顶,深吸两口气,喉中发堵,声音哽咽,“等你好了,咱们就一起去寻金爵钗,比比谁能先投进去,好不好,阿寰?”
萧寰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原早就该死了…”他望着太极宫的方向喃喃,“我明明是他的儿子…他却厌我、弃我…赤乌一脉只我一男,他凭我做了皇帝,上位后却将我丢开…帝王冷血,青龙最甚…于是我…我求了他第一炉丹药…当晚我又服下鸩酒…”
“你是说…陛下的丹药没有问题…”萧扶光颤声问,“是你自己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萧寰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原要死…是檀沐庭将我救回…”他又咳出一滩血,“虎狼之药,以毒攻毒…我命才多吊出这两年…阿姐,如今我不想再这样活…我想在天上看他,看他究竟会不会后悔…”
萧扶光猛然起身,大声对他道:“你定也听过外间那些风言风语,如今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何不直接问他?问他究竟还认不认你这个儿子?!”
“是啊…”萧寰喃喃,“我是他的儿子,他为何这般冷落我…”
就在此时,藏锋淋着雨自太医署而来。
他身后紧跟十数个医丞,人人皆是一身湿衣,无一例外,可看得出来时急切。
他们见太子躺在榻上,双目渗血,似是奄奄一息,匆忙向萧扶光一拱手后便来诊治。
萧扶光后退数步,给他们留出大片位置。
医丞们费心医治太子,宫人进进出出,听候他们差遣。
里里外外顿时忙作一团,唯有萧扶光坐立不安。
“你不问,我替你去问!”萧扶光向外踏步,走到门口时倏然回头,“我去将陛下请来…阿寰,你给我撑住!”
萧寰半睁开眼看着她。
幼时他闯了祸,扭扭捏捏不敢说,最后仍是靠她去禀了先帝。
如今亦是,他不敢,她去做。
萧扶光疾步走出大殿,却见该去万清福地请皇帝的花绫子还在宫檐下逗留。
“郡…郡主…”花绫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奴这就去请…”
“不劳驾你!回来等着扒皮吧!”萧扶光吼他一句,旋身步入暴雨之中。
她以手作帘,使出了全身的劲儿以最快速度奔向万清福地。
藏锋要跟上来,却被她斥退。
“你去守着阿寰,若有事立马来报!”
藏锋停住脚步,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涌来式乾殿,而她孤身一人离去。
萧扶光卯足了劲儿向前奔,纵然冷雨灌湿己身,也未敢停留一步。地砖湿滑,中间甚至跌了一跤,整个人摔在地上,爬起时侧股疼得钻心,也咬牙起身继续向前跑。
到了万清福地,一步仨台阶地往上跨。有侍卫远远望见,兵器都架了起来,近看却是湿身狼狈的光献郡主,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吕大宏站在神殿外,任雨打风吹也扫不进三丈檐下。
“愣着做什么呐?”他抬手招呼左右,“拦着!快拦住喽!像什么话?!”
数十皇帝近卫一涌上前,将萧扶光拦在神殿外。
“我要见陛下!”她怒视周围道,“我看你们谁敢拦?!”
众人怔神,正犹豫不决时,吕大宏却笑了。
“我说郡主,您怎么淋成这样了呀?也没个人护着,啧,这群不长眼的奴才…快,给郡主撑把伞来!”说归说,他慢悠悠地拿着甲搓磨了磨指甲,末了还吹了口气,“陛下初一十五上香,上香后便要闭关一日,这您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儿,还是明儿再来吧。”
萧扶光恨极了他这不紧不慢的模样,只得高声道:“太子殿下病危,想要见陛下!”
吕大宏听后愣了一下,却又笑了。
“郡主瞎说什么呐!太子殿下最近可是一日比一日好来着!”他笑道,“今儿大家伙也都瞧见了,殿下的精神头可是足着呐!”
“吕大宏,郡主与太子殿下素来亲厚。”姜崇道斜眼看着他,“若郡主所言是真,你不向陛下通传,可是要被问罪的!”
吕大宏冷笑:“咱们都是陛下的人,姜公公这是要给自己找下家了?”
姜崇道压根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
最终他看不下去,撑了把伞来到萧扶光身前,躬身替她遮雨。
“郡主还是回去吧。”姜崇道说,“陛下今日吃了酒,这会儿睡着,一早吩咐下不准任何人打扰。除了吕大宏,没人能进去。”
萧扶光看向他,面上泪水混着雨水向下流。
“阿寰五窍出血,他快不行了…”她悲声道,“姜公公替我想想办法。”
姜崇道一听,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片刻后说:“倒是有个法子…可,可小阁老他人也不在呀…哎?”
陛阶下雨幕中远远来了两个人,步履快似闪电,几乎瞬间便奔袭而至。
打前头的那个身量高大宽泛,还穿着油披,可衣裳下摆都湿透了。
他一把将油披,往地上一扔,露出张不知被雨水还是汗水浸透的刚毅面容来。
“小阁老?!”姜崇道大喜过望。
第200章
祸起东宫(三十)
“司马承,为郡主撑伞。”司马廷玉沉声指使道,“姜崇道,去开殿门。”
司马承撑伞来到萧扶光身侧,替下了姜崇道。而姜崇道则急匆匆奔向神殿。
吕大宏面上有些挂不住,仍是挡在姜崇道跟前:“陛下还歇着呐,你…”
“你什么你?!”姜崇道一把将他推到一边,“陛下可是说过,若小阁老来抄经,谁都不许拦着!”
吕大宏哑口无言,指着他们的手指恨恨地垂了下去。
姜崇道将神殿大门打开,凄风惨雨瞬间呼啸着涌入其中。
司马廷玉看了她一眼,转身步入神殿。
太极阴阳鱼上,皇帝正在打坐。氅衣清洁似雪,衬得他面容如玉,宛若天人。
萧扶光在外,脚下是暴雨冲刷着的月台;司马廷玉在内,足下是一尘不染的神殿金砖。
二人同时撩袍跪地磕头,“求陛下移驾式乾殿!”
皇帝端坐太极阵上,冷风卷带一丝秋雨悄然落在他肩头,依旧岿然不动。
风太大,萧扶光跪在地上,无论司马承怎么撑伞,她脊背上还是淋湿了一小片儿。
司马廷玉又磕了个头,“臣常为陛下誊抄经卷,也曾闻书中言‘万灵好生避死,生育乳养其类而护之’,陛下道身既成,必早已了悟。太子殿下既为陛下长子,如今病情堪忧,臣恳请陛下怜惜殿下一回。”
皇帝浓长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睁开一条缝。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逆子怨怼朕已久,他是死是活与朕有何相干?”说罢看了看殿外,又指着萧扶光道,“将她带走。”
司马廷玉仰起头看他,攥了攥拳头,起身退出神殿。
他没有带萧扶光离开,只是走到萧扶光身侧,捱着她跪了下来。
“陛下自入了万清福地便对太子殿下不闻不问,宫里头瞧得清清楚楚。”姜崇道上前规劝,“您二位还是快快起了回府吧!”
苦口婆心说一堆,没想到这二位就愣是装作当听不见。
一个是景王掌上明珠,一个是未来内阁首辅,此时如同两只大耳朵拧驴,偏生就要跪——皇帝对太子都能两年不见其面,您二位又哪里来的面子呢?
虽说八月里依然炎热,可到底入了秋,一场雨打在身上不说钻心蚀骨,也能淋得人打哆嗦。
司马廷玉是男子,又常赤身打猎,他身体强健倒还好些,可萧扶光便没有他那样自在——一刻钟过去,人还伏在地上,脊背已全湿透了,浑身都绷得紧紧的。
姜崇道在一旁急得乱转,可他还在万清福地,在皇帝眼皮子地下,不能使人报信给景王。
正招呼了手底下的小宦官,想着为他二位递上一碗热汤用用,吕大宏却又蹭了过来:“怎么?真找好下家了?姜公公有大能耐呀。”
“怎及得上吕公公?”姜崇道冷眼看他,“长秋寺旁那座新宅可还宽绰,‘四美’可还受用得?”
吕大宏一听,心知自己身边也被安插了眼线进来——檀侍郎出手实在阔绰,长秋寺旁新宅乃前朝大将军旧邸,风水上佳。吕大宏是做宦官的,自己没了子孙根,最喜这等阳气旺盛的宅子,檀侍郎送到了他心坎上。“四美”也是檀侍郎送的,既有金发碧眼的胡姬和高挑丰硕的黑美人,也有身如棉绒的小倌和会研墨的乖巧童子,虽然他没法享用,可有总比没有的好。谁知姜崇道居然有这样大的能耐,连这件事儿都知道了。本想同陛下告他与光献郡主来往甚密,自己却被抓住了小辫子了。
“算你狠!”吕大宏低声骂了一句后道,“咱们走着瞧!”
姜崇道没再理他,使人熬了姜汤送来。
可未料跪着的那二位一个赛一个的狠,任凭怎么劝也一动不动。
俩人浑身湿了个透,司马承撑伞的手都在抖,更何况这俩还跪在雨中。
料想是太子真的病危,不然光献郡主怎会在雨中跪求皇帝出万清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