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让你念书,你不愿意;购宅置地,你也不愿搬出去。你究竟想要什么?”
姚玉环莲步轻移,转瞬间便来到他身侧。识时务上不怎样,可旦角腰腿上的功夫却是不差,只见她身子一旋,衣袂翩飞,顷刻间便坐进了阁老怀中:“想要大人疼疼我。”
司马宓惊得险些出汗——儿子都比她大,叫他如何下得去手?他是正经人,可不是禽兽。
他豁然起身,将人从身上推了下去。
姚玉环一屁股摔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跟了他这样久,他还没这样对待过她。
“你放肆!简直是无法无天!”司马宓只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好让她清醒些,“我见你可怜,替你赎身,为你聘师,予你钱财,教你自立自爱,你呢?你自甘堕落!那作践人的地方,又成了你的下家去处?可见有些人下贱病总是天生,神仙罔救!”
这些话好毒,还是从她心上人口中说来,姚玉环当即如坠冰窟。
她见他又纳娇娘,一人书写另一人研磨,那新夫人又是能识文断字的才女,她便是见了,也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男人不都是爱模样好的女子?有了美人,又嫌美人不体贴,想要红颜知己了。
她看书看不进去,身份也不够,年纪更是小了他一个辈儿,空有个小夫人的名头,实则是被他当女儿来养,教她护她,却不曾亲近她。
刚刚他说她什么?自甘堕落,天生下贱病?
姚玉环从地上爬起来,扯下胸前一串丁铃当啷的项链朝他摔去。
“我走就是!”她咬牙忍着,泪水却一股一股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省得下贱之人碍了大人您的眼!”
小花旦的腿脚功夫果然好,说完这句便飞奔出了室外,眨眼间消失无踪。
屏后的新夫人面色为难:“怎么办,夫人打了醋坛子,大人好心办了坏事。”
新夫人姓沈,出自吴兴大族旁支,这种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八面玲珑,最不怯场。司马廷玉要娶郡主,家中没有撑得起门面的女眷会遭人说闲话。司马宓不好在这节骨眼上续弦,只聘了位李夫人来撑场子。
只姚玉环年纪小,不懂事,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一门心思认定这对父子是喜新厌旧的骚包。司马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才说了重话。
姚玉环被气走,司马宓虽有愧在心,却也轻松些——只要姚玉环在光献郡主嫁进来前不惹事就好,日后她想清楚了自会明白他的苦心。
司马宓并未上心,甚至半刻钟也不到,他便整理后出了门。
内阁还有许多要务,家国生计,样样都要操心,一个时辰恨不能掰成两个来用,这把年纪,这等身份,哪里有闲工夫耽搁在儿女情长上?
反观姚玉环,此时却伤透了心。
阁老司马宓是照进她扭曲人生中唯一的一抹光,见多了脑满肠肥之人,已不再奢求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却从天而降,一把将自己拉出泥淖,拯救了她这一生。
人人说他年纪大,她却不然——倘若你换成她,在碰上这等贵人时你还能摸着良心说嫌他年纪大?人人笑话,只因人人都不是她罢了。
司马宓有内阁,有人称小阁老的年纪比她大的儿子,有光献郡主做未来儿媳,有摄政王做亲家。
可她姚玉环没有,她只有他一个,满心满眼装着的人今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下贱,叫她一颗心碎成了饺子馅儿。
第229章
孽影观空(九)
时至午后,内湖湖畔游人行行止止,百船高低不同,共朝湖心缓缓而行。
天光正好,内湖岸边一座画舫提前挂上了数百盏八角瑞仙灯,却合上门不再做生意。并非提前打烊,而是来了贵客。
舫内人声鼎沸,十数个人围着中间那位点头哈腰摇尾。
“可算盼着大人了,大人最近不常来。”
“忙。”
“大人既要梳理部中,还要应陛下之诏,自是忙碌。还请大人千万注意修养。”
“好。”扇子在贵客手中兜了一圈儿,最后指向刚刚说话那人,“赏。”
碎金粒子被仆人抓起一把,抛去刚刚那人头上身上。
沉甸甸的,可谁嫌金子砸人疼?当下捧着金粒子感激涕零:“谢檀大人,谢大人的赏!”
有人得了赏,周围人看了自然眼红,卯着劲地上来巴结。
“席间备了酒菜,大人赏脸尝尝。”
“大人,您当心脚下。”
檀沐庭被前呼后拥上了楼,楼上观景台向水面伸出曲折三丈,能瞰内湖全景。
两株瑶台菊开得正盛,檀沐庭伸手拂了一下,花瓣颤颤巍巍,酒桌前数人站了起来,笑着招呼:“檀大人。”
檀沐庭走过去,“我来得晚,让诸位久等。”
众人忙说自己也是刚到。
落座后,内间侍女斟满了酒,外间歌女抚弄琵琶,一声声撩在人心头。
待一番推杯换盏的客套之后,终于进入话题。侍女与歌女被打发走,门合得严严实实,一缕风都透不进。
岸边人来人往,一位妙龄女子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走到画舫前,眼睛半睁着,被舫上宫灯晃得眼前一花,抱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干什么的?!”舫上的伙计奔下船,走到她跟前道,“哪里来的女酒鬼,好不懂事,不知此处有贵人么!咿,这秽物——呕!”
女酒鬼吐了个痛快,酒醒了一半儿,抬起脸道:“此处有贵人,你意思我是贱人喽?”
“我瞧你是女子,不与你一般见识!奉劝你一句,趁早离这儿远远的!”伙计将她推出几步,冲她喊道,“若是冒犯了檀大人,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谭大人?”女酒鬼听得一愣,“哪个谭大人?谭还是檀?”
“自然是檀香木的‘檀’。”伙计有意显摆,挺直了腰杆答道,“帝京里还有几位檀大人?”
伙计说罢,便见这女酒鬼像是瞬间醒了酒一样,一双眼忽然变得清明透亮。
他心中得意,未发觉眼前这女酒鬼咬牙咬得腮帮子都硬了起来。
姚玉环恨得切齿——当年若不是檀沐庭联众淫辱她娘亲,她如何会落到今日地步?!
“檀——沐——庭——”牙缝里逼出这三个字,姚玉环舌尖都在渗血。
她将伙计一把推开,踩着踏板噔噔噔上了画舫。
舫上人一看,竟闯来个女酒鬼,登时就要来拦。
打小在戏班子里长大,练功十几年的小旦总比寻常人灵活些。姚玉环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来抓她的人,提着裙子上了楼,径直奔着观景台而去。
檀沐庭正同人商议要事,忽听外间一阵吵嚷声。
他道了声得罪,起身推门而出,见自家家仆绞着一个妇人妆扮的少女正在门外。
那少女浑身酒气,见了他来,眼神喷火,口中怒骂:“檀狗!你不得好死!”
檀沐庭不曾理会她,只将眼神放在仆人身上。
仆人打了个寒噤,垂首上前道:“大人,这女子喝醉了酒,疯疯癫癫的,不知为何只骂您。您看…”
“骂我的人多了去,不差她一个。”檀沐庭道,“我还在谈事情,将她丢出去。”
家仆听了吩咐,将姚玉环扭送出画舫。
檀沐庭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待谈完事后,出画舫时已过未时。
晚些有宵禁,内湖行人少了许多。
檀沐庭乘坐小轿回府,还未入大门,街角忽然窜出个人影儿。
“檀狗,尝尝姑奶奶的甜汤!”姚玉环骂骂咧咧地拎了一桶粪水便往他身上泼。
家仆吓了一跳,当即便上前来挡。可粪水不似刀枪,人肉垫子挡不住。檀沐庭个头稍高些,有些便淋到他耳上,臭气熏天,令人作呕。
檀沐庭眼中再无笑意,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指着姚玉环道:“将她弄进来,我要亲自审。”
“你们要干什么?!”姚玉环向后退了几步,丢下粪桶便向后跑。
饶是她再灵活,也跑不过这些练家子。最后整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提溜进了府。
檀沐庭沐浴了一个多时辰,热水都换了四五茬,直至清洗得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一丝异味才上岸更衣。
他来到所居庭院中,姚玉环被捆绑着送来。
这期间她被折磨得不轻,身上尽是鞭痕。
纵然如此,她见了他依然张口便骂:“禽兽!老天爷瞎了眼,你怎的还不死?!”
檀沐庭一袭绯衣,坐在椅中听管事酉子报说:“这女子身上穿戴都是顶好的首饰料子,无论问她什么,她只骂您,于是给了二十鞭子,好叫她能消停会儿。”
檀沐庭笑道:“还是不疼,不然怎么还有气力张口?”
酉子得了话,当即叫人下了狠手。
又是十鞭子下去,这次抽得狠了,姚玉环气息渐弱,果然不再出声。
檀沐庭眉头终于舒展开,缓步走到跪趴着的人跟前,用鞋尖掂起了她的脸。
“说罢,你我又是什么仇怨?”
姚玉环面上带伤,眼中带火。
“什么仇,你说什么仇?”她气若游丝道,“十八年前檀家请了戏班子入府,是你檀沐庭带头,奸了那个唱旦角儿的姑娘,以致她怀了不知是谁的野种,在产女后跳河自尽!檀沐庭,老天爷若真开眼,你这种人该被千刀万剐!这世上没有一处是你立身之地!”
“啪!”
折扇从檀沐庭手中滑落到地上。
他俯身半跪在她身前,伸出手去抬她的脸。广袖生风,正微微抖动。
“你…”檀沐庭看着她的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看她身上鞭伤,方如梦初醒,回头喝道:“快将大夫请来!快!快!”
第230章
孽影观空(十)
天下财富九分在权贵,半分在野,半分在民。
司马氏是河内大族,姚玉环从戏班子里出来后进了司马家,司马宓不曾亏待过她,她也过了好一阵的舒服日子。
舒服是什么?于她而言,不过是三九三伏天不必半夜起来练功,不必还没吃完这顿还要琢磨下顿在哪儿,不必唱完一台戏后跪着求人赏赐罢了。想要再舒服一点儿,那就是吃穿用度溢出,还有人伺候。
可檀狗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