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梦生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到一半便没了声音,因为对面的人又用那种方才在陵寝中的眼神看着自己。
檀沐庭起身走到他跟前,用扇子抬起了他的下巴,目光仔仔细细地在他脸上搜寻了许久之后才说:“吃不饱饭,有手有脚,做什么营生不好,偏要来这儿?树上的果子越多,施的肥也越多,蛀虫也是最多,你为何还要来呢?你是否也有一个梦,想要一步登天?不然天下这样大,为何非来帝京呢?”
檀沐庭大自己十几岁,如今瞧着混迹得十分不错,早已没了初遇时一身的鱼腥气,取而代之的是压迫感,令人窒息。
蓝梦生老实道:“我来帝京,因为所有人都说帝京是个遍地金银的好地方。我也想发财…”
折扇抵在他颌下,内里不知有什么机关,竟凭空生出利刃般冰凉的触感。
蓝梦生想起多年前亲眼见他杀鱼,手起刀落间愣是将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掏腹去鳞,而最后他的手上洗得干干净净,那鱼却还在垂死挣扎的场景。
“我…我…”蓝梦生泄了气,“祖母从前说,如果无处可去,便让我来帝京。”
蓝梦生话说了一半,因为金爵钗的秘密祖母一早便与他讲过。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若有一日被逼上绝路,便要他拿着金爵钗去寻摄政王,万万不可让此钗落入别人手中。
他听檀沐庭提起金爵钗时便开始警惕,本想着一问三不知就好,未料这么多年过去,这卖鱼的少年不知不觉间成了具压迫感的上位者。
蓝梦生咬牙跪地,抱住了檀沐庭的腰,哭着道:“九哥!我家里人都没了,我能投奔谁去?九哥若是还记着我祖母的好,就可怜可怜我,给些银两,容我离开吧!我保证再也不来帝京了!”
他哭得一把鼻涕泪两行,蹭得檀沐庭衣摆上都黑了一块。
檀沐庭放下扇子,轻轻扳起他的肩膀。
蓝梦生这些时日来食不果腹,全赖闵孝太子的贡品才撑到了现在,肩头已十分削瘦。
这样的肩头,能扛得起多大的担子?
檀沐庭再一闭眼,想起光献郡主,即便是女子,那双肩膀,那等气度,哪样不甩开眼前人十万八千里?
几乎是瞬间,檀沐庭心中便有了打算。
“你且在我这里先住下。”檀沐庭沉声道,“今后的事,我会为你安排。”
蓝梦生弱弱道:“不必了吧?我瞧兄弟你像是做官的,我偷了太子的贡品,你却护着我,万一叫那些御史知道了,难道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你怎么会是麻烦。”檀沐庭笑了笑,“我想再上一层楼,还要靠你。”
蓝梦生面上还堆着笑,可眼里却没了笑意。
檀沐庭将他带到一处庭院中,这所庭院在檀府西北角,背靠后花园山石湖泊,十分僻静。只是墙壁垒得出奇的高,墙面光滑,便是武林高手前来也无法借力上墙。
“兄弟安排的住处不错,只是我这人泼惯了,喜欢四处逛逛,我还是不打扰了吧…”蓝梦生哈哈干笑了两声,慢慢往回来的地方挪脚。
他拔腿便要跑,然而一回头却撞上了几堵肉墙。
几个黑衣人拎着他的后领将他丢进了院内,随即用力一带,厚重铁门哗啦一下被关得严严实实。
蓝梦生气急败坏地上前扯了几下,然而铁门纹丝不动。
“阿九!你做什么?!”
“梦生,你以为装傻就能糊弄过去?若如此,你也太小看我。”檀沐庭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身上既未带金爵钗,我也不用猜,它就在太子陵中,对不对?你将它藏起来做什么呢?不如交给我,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喝不愁。”
“你这臭卖鱼的!”蓝梦生忍不住破口大骂,“金爵钗是我的!我想将它藏哪儿就藏哪儿!你一个卖鱼郎拿着它有什么用?!”
“我拿着它无用,但你不是在我身边吗?梦生,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檀沐庭说着,声音渐渐远了。
蓝梦生骂骂咧咧几句,中间用脚踢了踢门,结果门未损坏不说,脚指头痛得要命。
他气得心肝肺都在疼。
“臭卖鱼的,死卖鱼的!等我出去,我一定要找到郡主,我告诉她金爵钗在你那儿,让她带着廷玉把你丢进湖里喂鱼…”
他骂骂咧咧地说着,最后累得口干舌燥,背靠着铁门滑了下来。
院内仅一所屋宅,里头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蓝梦生吓了一跳,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屋里爬出一个老妪,她一抬头,面上本该是一双眼睛的位置只剩了俩血窟窿。
第247章
鹰挚狼食(十七)
土地上溅了泥点子再寻常不过,若是金银珠宝便难受了。
人从来不会关心毫无价值之物。
回京不过数月,光献郡主在摄政王的帮助下,渐渐丰实自己的羽翼。想要踏入朝廷,但凡年纪轻的,无论男女,多数都有个一手遮天的人。如若不信,且翻阅那些少年成名之人族谱,其中总有个能说得上话的长辈。
嫁妆已溢出府库,不得不在银象苑与王府中再辟出一库来。最后一样嫁妆是最昂贵的,那便是象征京畿兵权的半枚虎符。
“没了它,您可怎么办?”萧扶光不惊讶是假的。
景王蹙眉瞥了她一眼:“怎么?打算嫁了人便不与爹爹来往了?”
萧扶光当即否认。
景王端坐下来,看着她手上虎符道:“我在朝中这些年,起初也很是不易。从前那些人嫌我年轻,没有手段;有了手段,又嫌我无子。这世道,女子做什么都不易,又何况你是要骑到他们头顶上去。可是阿扶,你要记住,人的话是说不尽的,唯有权势在手,才能让他们说出你想听到的话。”
萧扶光似懂非懂地接过虎符。
此一半在她手中,另一半在镇国大将军宇文律那里。宇文律有权,却无法大量调兵,因他的儿子宇文渡年底将迎娶平昌公主。早晚有一日,另半枚会给宇文渡,那时萧扶光的路便比现在好走许多。
不过,即便没有虎符,景王依然是说一不二的摄政王。
只是他如今做到极致,却依然不能正大光明地坐上那个位置。他不缺权势,缺的是一份堂堂正正的认同。
想到这里,萧扶光不禁问道:“我记得皇祖也最是欣赏爹爹,他真的没有同爹爹说过什么吗?”譬如金爵钗。
“他四两拨千斤的本领可是天下第一,无论说什么,你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景王笑道,“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萧扶光自然不敢叫他瞧出来自己的心虚,只低头道:“有些想他罢了。”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窝囊人。可我却觉得,你皇祖才是最聪明的那个。”景王面容温和,缓缓而道,“虽说治国差了些,可到底收了周和那批人,当初国库空虚,有几年连官员冰补碳补都发不起,他索性卖起官来,你说他大胆不大胆?”
这件事萧扶光是知道的,如果赤乌不起这个头,檀沐庭那种人又如何会钻进来?
景王看出她不忿,继续道:“因他早知自己是庸主,一个烂摊子交在他手上,还能如何?索性防守蓄势。若不是他让钱生钱,恐怕你的嫁妆爹爹也攒不起。”
萧扶光捂住了耳朵——好端端又扯到嫁人上。
“廷玉是个好的,那些银子顺利运到你小叔父手上,也能让他多喘口气。”景王笑着说,“没准儿他一高兴,会亲自赶回来送你出门。”
萧扶光惊道:“可不敢!无诏如何入京?”
“他是那种乖乖听话的人吗?”景王反问,“你这性子可不就是被他带坏了的。”
这意思还在埋怨自己当初一声不吭去峄城纪家,萧扶光又堆起笑脸撒娇。
父女共用了一顿饭,随后萧扶光回银象苑,将虎符好生收起。
“郡主。”小冬瓜在门外道,“如今城中传闻太子陵寝闹鬼,檀沐庭有行动。”
听不得与檀沐庭有关之事,于是开了门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冬瓜寻常不出王府大门,但是他路子野,鬼机灵。进门之后,也不用萧扶光特意去问,直接便说了。
“这事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传了大概好些时日。想是陛下对太子殿下有愧,三天前便派了檀侍郎去查这件事。”
萧扶光脑筋突突一跳,问:“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不是看您这阵子忙嘛。”小冬瓜委屈极了——郡主前阵儿主动要食菌,厨房接下来便搜罗了好些蕈菌来,味道鲜美,只是毕竟是野生野长,吃多了胃里便不舒服。好不容易缓了一阵儿,又要操办月底婚嫁事宜。
生在帝王家,嫁娶不是小事,有些都是自打孩子生下来便开始着手准备。如今谢妃不在,她只能靠自己,幸而有亲爹搭把手,否则怕是要累死。
萧扶光想了想,随即唤来藏锋,让他带几个人去太子陵打探情况。
过了约摸两个时辰不到,藏锋便回来复命。
“檀沐庭在三日之前的确领命去查,不过不知为何,如今太子陵中上下换血,原先守陵之人不知所踪。”藏锋顿了一下后继续道,“臣怀疑,檀沐庭是将人杀了。”
“杀了?”萧扶光蹙眉,“守陵的宦官皆是掖庭的老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加上守卫、庙官、工匠,少说也有二百人,都没了?”
藏锋道是。
“好个心狠手辣的人!”萧扶光道,“一下清掉这么多,想是为了封口,难不成陵内有什么秘密?”
“寻不到人,实在查不到。据宫中人报,闹鬼一事是那些宦官监守自盗,陛下震怒,使檀沐庭自行处置。他应是将人都杀了。”藏锋摇头,“不过,今日檀沐庭去而复返,又带了一批人会陵中。臣冒险接近一看,他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萧扶光道:“除了阿寰和木兰,再就是一些陪葬品,他要找什么东西?”话说出口,却觉得怪怪的,站起身走了两步,复而回头命令,“檀沐庭阴险狡猾,你现在就带人过去,他找你也找。若是叫他发现,你便以盗窃陪葬之名将他抓起来。”
此时窗外一个白色人影动了一下,随即消失不见。
藏锋离开后,再次前往太子陵。
而此时的檀沐庭在搜寻半日之后,最终在闵孝太子棺椁之下将一个蓝色的布包拿到手。
檀沐庭将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一枚金钗静静地躺在其中,雀兽翠尾,业火金莲。莲花内一颗圆润珠子硕大无比,是他与族人不分昼夜不知开了多少蚌才取出的最大的南珠。
而令他辗转流亡十数年的巨型南珠,却只配为这支金爵钗做点缀。
第248章
鹰挚狼食(十八)
藏锋带人赶到时,地陵还是从前模样,丝毫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藏锋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
他留了些人继续看守,自己回银象苑复命。
其实萧扶光没有特令,檀沐庭到底是三品大员,哪里她说一句话就能随便抓起来的?若宗室人人皆如此,朝廷一早该乱了套了。
能直接拿捏檀沐庭的人,除了皇帝,便是景王。可景王心思深,若同他议起捉拿檀沐庭缘由,要么实话实说,要么他自己去查——檀沐庭是皇帝拥趸,无论以何种形式告知谢妃之死与其有关,都会爆发景王与皇帝之间的冲突。假使冲突后景王取代青龙做了新帝,也是为人所诟病的天子,以他铮铮傲骨,断然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父亲的道,就是她的道。可要迂回对付檀沐庭,又何其简单呢?
“既然杀人封口,便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在其中。”她喃喃道,“可是檀沐庭在阿寰的墓中找什么东西呢?”
藏锋想了想,最终开口:“臣得令后立即动身前往闵孝太子陵,却仍是晚了一步,想是银象苑中有内鬼传信。”
“我与廷玉和怀疑过。”萧扶光叹道,“可总不能将人吊起来拷打,这些人骨头硬得很,就算见血也不一定开口。我不是不敢杀人,我是怕杀错了人。所以我认为最好的方法,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去。”藏锋抬眼看她。
萧扶光闻言走到他跟前,围着他转了两圈,问:“你?你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