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内一片混乱,崇殷也被围在当中。
有个高高的人影大步走进来,身形刚毅,铜肤乌发,面似寒潭。
他一眼便望见人群中那位姿容出众的僧人,伸手一指:“将那个和尚带过来。”
崇殷被押过来,士兵朝他膝弯飞起一脚,逼得他不得不跪。
“我记得你,你是公主身边的那个和尚。”宇文渡俯视他道,“是公主将你藏在此处的?”
崇殷略有些迷茫地抬头,他不懂驸马口中的那个“藏”字。明明是公主厌恶他,不想他近身侍奉,这才驱赶来了此寺。
宇文渡笑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士兵在搜喇嘛的行囊,自各种花里胡哨的法器中掏出一枚淡黄色的圆珠子。
喇嘛们面面相觑,“谁的舍利?”
宇文渡大笑:“管是谁的舍利,从修梵寺中搜出来,谁都别想脱了干系。”
他说罢,立即命人将喇嘛同寺里的和尚一齐绑了起来。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看着眼前这一幕,崇殷被震惊得动弹不得。然而不等他上前,宇文渡便拎起了他的衣领笑:“陛下被舍利扰梦,特命我来捉拿妖僧。念及你曾侍奉过公主殿下,这才留你一条性命。和尚,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崇殷一双眼被映得血红,他死死地盯着宇文渡,恨声质问:“他们来时并没有携带舍利,分明是你陷害他们!”
崇殷身型高大,又在大悲寺练过童功,两个士兵竟拿不住他,索性招呼了左右一齐上,将这和尚死死地摁在地面上。
宇文渡抬了抬头,双目隐在眉骨暗影之下使得眼神越发冰冷。
“陷害又如何?不过几个臭喇嘛罢了。倒是你,蠢得可爱,怪不得公主不敢将你带在身边。”他轻轻拍了拍崇殷的脸,道,“和尚,若想继续侍奉公主,你就要咽得下这口气。你得活着,你有大用,懂吗?”
崇殷不懂,他只知道宇文渡杀的那些是来京传教的喇嘛,那些喇嘛说今年他们留在帝京的最后一年,他们听说上元节帝京不设宵禁,届时花灯将挂满全城,他们想看完上元节花灯后再回家乡去。
如今因为宇文渡一句话,那些对花灯和家乡的期盼瞬间便成了空。
平昌公主不好出宫,宇文渡想要入宫却只是一句话的事,即便多带个人亦不费劲。
他命人将这和尚送入公主寝宫,自己则要回万清福地复命。
德阳殿内,平昌公主萧冠姿正倚在窗边吞云吐雾。烟瘾如酒肉男女,瘾头大得很,沾上便轻易戒不掉。
宫婢细声来报,说驸马送了个人来,殿下定然喜欢。
萧冠姿将烟斗扣了扣,十分不以为然——她这驸马满眼里净是光献,何时讨过她欢心?讨命还差不多。
然而当她看到被蒙覆双眼拖进殿内的崇殷时,终于知道宇文渡的心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险恶。
崇殷面上蒙眼的黑布被扯下,刺目的光芒让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然而他的下巴却被人狠狠攥住,等视线变得清晰,他看到公主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你怎么会来这里?!”萧冠姿怒问,“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呆在寺里?你乱跑什么?!”
崇殷答:“寺里来了喇嘛,驸马杀了他们,留下了我。”
萧冠姿气得发抖,呼吸间尽是烟熏火燎的奇怪味道。
“好个宇文渡。”她盯着崇殷看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命婢女先将人带下去。宫中人多,为掩人耳目只得将其扮成宦官,只是崇殷没有头发,有些难办,只好先将人藏起来再说。
她使人去万清福地传宇文渡,约过了两刻,宇文渡珊珊而来。
殿内有挥之不去的烟味,宇文渡进来时便皱了皱眉头。
“我好心为你引见檀沐庭,你倒好,弄死了司马廷玉,转瞬盯上我?咱们马上就要做夫妻,你把和尚带过来是何意?”她走上前来就要抚上他的脸,“莫非…驸马醋了?”
“司马廷玉死于我手,在殿下眼中可不就是个把柄?”宇文渡面无表情地打掉她的手,“舍利不是你让阮偲故意同陛下提起?殿下将这份功劳予臣,不就是想让臣得了恩典好对殿下感恩戴德,再替殿下做事?”
萧冠姿迷离双眼渐渐清明,她轻笑一声:“驸马果真对我感恩戴德?怕不是吧?我猜你现在恨不得想杀了我,这样就不用尚公主,有机会同光献双宿双飞?”
“殿下不必激我,殿下应了这门亲事不是为了给郡主添堵?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将和尚藏在修梵寺?”宇文渡逼视她,反问道,“难道说在殿下心中,他同殿下其他面首终究有所不同吗?”
萧冠姿退了两步,道:“一个臭和尚罢了,难为你将人送进宫。不过宫中无男子,驸马倒是雪中送炭来了——驸马费这么大劲儿,究竟想要什么呢?”
“好说——臣只要殿下拒婚。”宇文渡舒展了脊背,昂起下颌道,“如若殿下不肯答应,那臣只好杀了崇殷。”
萧冠姿气极反笑:“宇文渡,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现在在同谁说话?”
宇文渡仍旧是那副漠然的表情,只是眸中渐渐染上一片寒意。
“崇殷同郡主从前面首都不同,他是僧人。殿下将他藏在修梵寺,便是为了掩人耳目。待殿下公主府落成,这和尚怕是要进府罢?”宇文渡展眉道,“司马廷玉的死不光是臣一人促成,殿下同檀沐庭都脱不了干系。若殿下不答应也无妨,鱼死网破虽难看,可臣父有功在身,殿下千岁之尊,咱们能自保,最后做对同床异梦的夫妻——大不了死个檀沐庭,外加一个崇殷罢了。殿下认为呢?”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萧冠姿朝他大声吼道,“我从一开始便不该帮你!”
“没有殿下,臣也会想别的法子,只是到时死的恐怕就不止是司马廷玉一个。如此算来,殿下也算是做了桩积德的好事。”
宇文渡说罢,轻轻躬了躬身子,长长的影子拖在金砖之上,像传闻中食人的恶鬼。
第293章
万里天风(九)
天一冷,老幼便容易得风寒,萧宗瑞算来却已满百日。他没了父母,萧扶光想要为他办百日。于是这天一早她便来了山庄。
潘绿珠早前便将小公子移进三重门内一座温室,外间用地火烧砖,室内一片洋洋暖意,除了她和乳娘,还有两个干净利索的小婢在一旁伺候——说是伺候,倒不如说是逗萧宗瑞玩儿。两个小婢不过八九岁,心性单纯,起初也有些害怕,可待久了便觉得小公子可怜,况且潘姑娘这里好吃好喝,她二人很是乐得照顾小公子。
现下萧宗瑞带着虎头帽,帽上还插了一朵小婢送的腊梅,整个人高兴极了。
萧扶光还未有动作,萧宗瑞便伸出双手想要她抱。
她将萧宗瑞抱在身前,丑孩子大咧着三瓣儿嘴,开开心心往她怀里蹭。
“前些日子不是说寻到能治宗瑞的人了?”萧扶光问,“我问过朱医丞,他说狼咽最好周岁内缝合,不然口鼻会越长越斜。”
潘绿珠道:“我也正想同郡主说起此事——那位能治面伤的姑娘已打听到了,就在距京不远的沧州。我也派了人去请,但她回信说过段时日待天暖一些后会同友人一道来京,那时自会来看小公子。不过她要的诊金可不少——帝京城内三进出宅、黄金百两、珠宝十斗。”绿珠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最后有些不忿,“虽说小公子尊贵,可旁人却是不知道的。她这般狮子大开口,换做是普通人家哪里还治得起?可见此人并无医者之心。”
萧扶光却不在意这个:“不论她有什么要求,尽量答应她。若有拿不定主意的,着人问我便是。”
萧宗瑞虽失了双亲,好在今日有一干关怀他的人围着他转,这次百日办得也算圆满——只是萧扶光还要提前回城,并未留在山庄用餐。
她出了山庄,车马缓缓朝帝京方而行。
“郡主,有人跟着。”贺麟突然出声。
幸而萧扶光出行带了不少人,侍卫们拔剑出鞘,将一直尾随在他们身后的人“请”了出来。
萧扶光以为是什么危险人物,然而定睛一看,却是单枪匹马的宇文渡。
“你总不肯见我,我去定合街,他们便将我拦着。”宇文渡叹道,“我原只想跟着看看你,却还是被你发现了。”
萧扶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不快。
“我说过,日后还是不要相见的好。”萧扶光道,“你走吧。”
宇文渡这次却不同以往,他没有再说话,却同他们一直保持距离,跟随车驾一道入了城。
在抵达定合街后,萧扶光回头再看,却见宇文渡依然远远地望着她,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
她冲贺麟招了招手,示意他将宇文渡带上来。
宇文渡上前,却不似往日那样急切解释或纠缠。
“我不进去,我就想看看你。”他说,“我不会缠着你令你生厌,你只管好吃好睡,等月中我再来看你。”
萧扶光狐疑地扫了他几眼,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宇文渡一笑,深色皮肤下一口牙显得尤为洁白。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从前不也是这样,我看你下了山才回去?”他咧着嘴笑,“小芙,不管你信不信,咱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萧扶光沉下脸:“我做过的事你记得清楚,我说过的话你便记不清了?除非我娘活过来,否则你我绝无可能。”
她丢下这句话后,转身便入了大门。
王府门前有数十亲卫相阻,宇文渡进不得。
他双手垂在两侧,问姗姗来迟的人:“查到没有?郡主为何频繁去山庄?”
左右道:“山庄人多谨慎,无法入内。不过我等翻看他们每日运出的废弃杂物,应是藏了个婴孩。”
宇文渡蹙眉,喃喃道:“婴孩…婴孩…”
突然脑中灵光一现。
“原来是那位的子嗣。”宇文渡看着望乡台的方向舒展了眉头,“真是天助我也。”随后上马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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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三,平昌公主萧冠姿入万清福地求见天子,以修行为由恳请天子收回赐婚旨意。
皇帝自然震怒,抄起手边经卷狠狠砸向她。
平昌公主也不躲闪,由着被砸到的额角鲜血直流。
阮偲在殿外看得心惊胆战,正犹豫要不要进来时,听皇帝又是一阵咆哮。
“肉身遁世?修行?你要找理由不会动脑筋多下些功夫?你府邸将落成,这门亲是你想退便能退的?你让宇文律父子的脸往哪里搁?你想让朕做出尔反尔之人?!”
萧冠姿抬袖揩了揩面上血迹,看到浓得发乌的袖口后丝毫不惊讶,半闭着一只眼睛说:“儿臣事事照您的吩咐来,今日破个例——宇文渡我是不会嫁的。至于为什么,相信他早晚也回来同您说,所以大可不必为宇文氏脸面着急。反倒是父皇您,自继位以来还不如做亲王时痛快,天下万里路,您却只能待在这方寸之间。让您丢脸的可不是我,究竟是谁,没有人比您更清楚。”
她说罢,也不等皇帝允许便自行起身向外走。无人敢拦她,只阮偲一个迎了上来,拿了白帕子替她止血。
“殿下这又是何必呢?”阮偲道,“太子一薨,陛下将您召来用意已是很明显,她光献再受宠又如何?论正统还得是您。您就不能再忍忍?您就把驸马当那些个男子,一样都是用,驸马模样也不差。宇文律伤病多,没几年的活头,日后就是您和驸马同人斗法。那时您有儿有女,还怕一个摄政王不成?”
萧冠姿捂着伤口,半睁着眼,道:“我没什么可怕的。”
阮偲欲再劝,却见公主一拂袖走了。
“什么脾气,怪不得爹不疼娘不爱的。”阮偲朝她背影道。
姜崇道看在眼中,冷笑道:“人前哈巴狗似的,人后又要啐主子。幸而公主殿下不计较,皇后娘娘鞭长莫及,否则我看你有几条命够折腾。”
阮偲又啐他一口:“没了根的阉货,什么好事儿都叫你得了。与其听墙角倒不如多回家陪婆娘。记得回家时步子迈响些,免得做人难堪!”
姜崇道一听,气得脸都红了——这阮偲一旦阴阳怪气起来比吕大宏还可恶,什么脏都往外说。
姜崇道仗着比他年轻,一脚踹到阮偲腰上。
阮偲哎哟叫唤了一声,往后跌了两步,冷不防被人架住。抬头一看,竟是宇文渡。
也不知他都听去多少,阮偲汗额头都渗出了汗。
“驸马来了。”阮偲此话刚出口,便想起刚刚公主求见陛下为的便是此事。恐怕驸马日后也不再是驸马了。
宇文渡淡淡瞥了他一眼,越过他二人径直进了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