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裴固颔首,“回头我再叮嘱文台几句,让他务必领会圣意,在太子和宁王之间摆正位置,免得牵累琼儿。”
……
宴席之上,裴砚与几位兄弟一道喝酒待客,心里其实已如明镜洞彻。
承平帝那点小心思,他其实早就知道。
先前边境大捷,宁王在百姓中的威望和口碑几乎越过太子之时,承平帝就曾流露过忌惮,怕他与麾下武将结党,危及东宫。
所以青州平乱之时,放着精锐之师不用,屡次将东宫举荐的武将派出去,直到后来局势危殆,才不得不把他和宁王派出去平定民乱。
这回派宁王带着不太熟悉的武将去岭南,却让他留守在京城,意图更是明显不过,无非是怕宁王功勋过高、太得人心。
如今将裴雪琼嫁入东宫,往好了想,是想以血脉牵系,让裴元铮和他这两位猛将帮着守护东宫之安危。
往坏了想呢?
若他跟宁王过从甚密,甚至生出不臣之心,裴雪琼就是捏在东宫手里的人质。
为着她的安危和侯府的前程,老侯爷他们不管是明着劝言还是暗里盯梢,都会让他从此亲近东宫,而与宁王把握合适的分寸。
种种苦心,倒真是疼爱东宫。
只可惜……
裴砚听着宾客们对老侯爷的吹捧祝福,扯出点笑意举杯饮尽,背过身时,眼底的讽笑却悄然流露。
想到被无辜卷入其中的裴雪琼,哪怕堂兄妹几乎没什么交集,却还是觉得惋惜。
廊道相隔的女眷席面上,云娆此刻也暗怀忧心。
裴雪琼对于婚事有多么执拗,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先前崔氏软硬兼施、母女俩争执无数,她死活就是不肯点头另嫁他人。如今倒好,皇帝一道圣旨下来,不管母女俩是否情愿,这事儿都是难以推辞的了。
也不知裴雪琼会何等伤心。
宾客们言笑晏晏,将连着两道加封和赐婚的圣旨视为美谈,都在恭贺裴家能与皇家屡次结亲,深得帝王赏识。
太夫人虽知道嫁进皇室的不易,瞧着薛贤妃对薛家的助力,对这赐婚其实也是满意的,当着宾客们的面,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旁边范氏虽眼馋这样好的子女姻缘,却也为侯府能再出个皇家儿媳而欢心,连带孙氏都跟着欢天喜地。
云娆身在席间,焉能表露半点忧心?
好容易将寿宴应酬完,她心里记挂着裴雪琼,逮住空暇就跟明氏往她住处赶过去。
到得那边,庭院里悄然无声。
崔氏身为主掌中馈的长房儿媳,今日既有丈夫封赏之喜,又有女儿婚姻之喜,自然不能躲太久,没能陪裴雪琼多会儿就赶回席面上去了。
此刻屋里帘帐长垂,只有贺染陪在裴雪琼身侧。
听见门口动静,裴雪琼红着眼睛抬起头。
瞧见两位满面忧虑匆匆走来的嫂嫂,她鼻头一酸,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就又吧嗒吧嗒掉落下来。
贺染看着心疼,却也只能搂着肩膀轻拍抚慰。
明氏进府早,也是最先察觉小姑子那点隐秘心思的,也暗盼着她能如愿嫁给喜欢的少年郎。先前母女俩僵持不下时,她也尝试着劝过婆母,却被崔氏骂回去了。
如今御赐婚事,明氏完全能体会到裴雪琼有多么难过。
甚至,作为局外之人,她隐隐有些怨怪婆母的独断,不该将婚事拖到如此田地。
可事到如今,回首已然无用。
她三两步赶到桌边,瞧着小姑子哭肿的眼睛,将她轻轻搂进怀里,“我知道你难过,谁都想不到皇上会来这么一手。”
“我明白。”裴雪琼哭了大半天,当然也冒出过怨怪母亲的念头,但无论如何,母亲的初衷并不是想害她。今日乍然赐婚,崔氏回来的路上也是红了眼睛的,惭愧而揪心地向女儿道歉。
但这些终究是无用的。
裴雪琼吸吸鼻子,瞧着两位嫂嫂担忧的眼神,竭力扯了扯嘴角,“今日祖父寿宴,其实还是有好消息的。你们猜猜,是什么?”
“表妹的婚事。”云娆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视线投向贺染。
贺染笑了笑,对这婚事不喜不悲。
裴雪琼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们也知道了是不是?原本表姐和姑姑打算过了祖父寿宴就回家的,谁知今日有人来提亲,听说姑母很满意,已经应下了。表姐也瞧过那儿郎,据说很不错的。”
她瞥了眼贺染,为表姐的婚事欣喜之余,又紧紧反握住云娆的手,“二嫂嫂你还记得吗,那回在枕峦春馆里,表姐曾帮我算过卦。”
“记得的。”云娆颔首,对那日的情形印象深刻,“表妹说,事情是有些波折,但最后结局是好的。”
“是啊!就是这样!”
裴雪琼像是在绝境中捉着仅有的一缕天光,将那日的情形同明氏说了一遍,又道:“先前表姐算卦说她的婚事就在京城,我们还拿这事儿打趣她,说姑母和她就快要回家了,这卦怕是要落空。如今看来,表姐是真的厉害!”
关乎贺染婚事的这一卦已然应验。
那么,关于她的谢嘉言的那一次,想必也会应验吧?
裴雪琼长在京城,深知皇家赐婚的背后或许另有权衡考量,自家绝不可能抗旨推拒赐婚。可婚期定在明年,中间未必不会有所转圜,哪怕真的迫不得已要嫁进东宫,她拖着病弱的身子难以侍奉寝居,焉知不会另有出路?
因着母亲的屡次推拒,谢嘉言前阵子已经求得宁王允准,随他到淮南平叛去了。
正当年少的儿郎,舍了京城的优渥去沙场上搏命,若真能借剑锋攒出功勋,待科考之时再凭着多年寒窗苦读的能耐去应考,假以时日,总能有些建树吧?
裴雪琼其实想不到往后该怎么办。
但此刻,却从未有过的笃信贺染的那一卦能够成真。
——哪怕孤注一掷。
……
当天晚上,明氏和云娆一直在裴雪琼那里待到了戌时将尽。
陪她吃饭陪她说话陪她坐着,一直到裴雪琼愁绪稍解,从初闻赐婚噩耗的悲伤中挣脱出来。
崔氏看在眼里,自是感激。
待两位嫂嫂和贺染离去,她又待在女儿屋中,头一回静下心来听女儿诉说心事,琢磨往后的打算。
云娆则踏着清寒的夜风赶回枕峦春馆。
天色已经很晚了,常妈妈和金墨她们早已铺好床褥,连同浴房里的热水香汤都已准备齐全。
云娆瞧裴砚还没影儿,便先入内沐浴盥洗,而后换上柔暖的寝衣。
出得浴房,才将满头青丝梳篦好,就听外头珠帘微响,旋即,裴砚微晃的身影便进了她的卧房。
今日寿宴上宾客如云,他是正得帝王赏识的武将,今儿还被加封了个虚衔,免不了被众人恭维敬酒。哪怕他在外性子冷清,让不少敬酒的人望而却步,最后也被灌了不少。
平素沉稳迅疾的脚步在喝醉后有些轻浮,那双眼深邃的眼瞳也稍添迷离,直勾勾的望着云娆,在唇边浮起笑意。
“这到底是喝了多少!”
云娆闻着那扑鼻而来的浓烈酒气,瞧他醉成这个样子,显然也不好再去泡热腾腾的浴汤了,免得晕倒在里头。
便喊了青霭和金墨过来扶着,想帮他宽衣。
裴砚虽说喝醉了,脑袋却好像还清醒着,见金墨她俩要过来,径直摆手道:“不用,我自己来!”说着话,摇摇摆摆地站在那里,自顾自解开蹀躞,去摸里头的盘扣。
云娆无奈,只能命她们去煮些醒酒汤,而后上前帮他宽衣。
男人身高体健,喝醉后身子似有些沉重,微微晃动着靠在云娆身上,宽衣时双臂一圈,正好就将她箍进了怀里。
云娆毫无征兆地撞上他的胸膛,听见头顶传来的闷笑,只能无奈笑道:“好啦。待会若是摔倒了,我可扶不动。”嘴里这样说着,两只手已摸着解开了中衣上的盘扣,而后抬臂,试图将衣裳拽下来。
这样的挣扎未免徒劳,裴砚故意拿怀抱困着她,直待云娆被闷得有些恼了,才靠着床榻站稳,任由她褪去外裳和中衣。
屋里炭盆熏得暖和,绣帐里有甜香蔓延,是闺房独有的温柔滋味。
裴砚醉哒哒地睨着云娆,见她捧了寝衣过来,含糊道:“不换了,麻烦。”说着话,左腿一抬跪到云娆的睡榻,不等她出声提醒,便将身子一倾,结结实实躺在了她铺好的床褥上。
甚至还不忘拿脚将靴子蹭去。
乌黑的锦靴落地,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将胳膊往两边一伸,看那架势分明是不打算挪窝了。
云娆以手扶额,心里暗暗念了声菩萨。
这人当真是……
平素那样冷肃自持的模样,耍赖的时候却顺溜得很,就这么往榻上一躺,她哪里还搬得动?
没办法,只能喊绿溪端来一盆热水,浸湿了软巾帮他擦脸。
好在他还没醉成烂泥,知道有丫鬟在旁边,便只安分地躺着任由云娆摆弄,没再像方才似的欺负她。等到云娆和绿溪合力将他搭在榻边的两条腿搬上去,抽出被他压在身下的锦被盖给他时,还颇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云娆:“……”
旁边绿溪也没见过这架势,也不敢提旁的,只小声问道:“醒酒汤还熬着呢,待会还送进来吗?”
“熬好了在外面温着吧,他半夜醒来的时候再说。”云娆看了眼似乎已然睡着的裴砚,只能放弃挣扎。
床榻上,沉睡的人似乎勾了勾唇。
云娆搬不动他喝醉后沉甸甸的身体,只能放弃帮他换寝衣的打算。遂在床榻边备了壶温水,免得半夜醒来口干,而后褪去鞋袜,爬到床榻里侧,钻进她那半边被窝。
裴砚似乎察觉动静,往她这边挪了挪。
云娆却被那酒气熏得蹙眉,轻轻踹了他一脚,气呼呼小声道:“你往外睡,挤到我了!”
第49章 结局(上):表白 猝不及防的告白,就……
不出所料, 次日清晨云娆又是在裴砚怀里醒来的。
她甚至不知道是何时钻了过去。
天还没大亮,床帐内稍有些昏暗。
云娆睁眼看到几乎贴在她脸上的胸膛时,已经没了前几回的慌乱。而头顶上鼻息绵长, 裴砚光着膀子睡得正熟, 被她枕着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搂住她, 也不怕被压麻了。
心头浮起股陌生的情绪。
她看着裴砚硬朗利落的侧脸, 其实已渐渐明白了他的意图——
这世上温水煮青蛙的事并不少见。两人成婚其实已经很久了, 他能守着许诺允她独自安睡,甚至在同床共枕的夜里极力克制,已是很难得的了。但克制之外, 他近来的异样举动却也显而易见,自然是想趁机舍了侧间的床榻,来她的榻上安寝。
而后, 或许会寻个恰当的时机成夫妻之实。
扪心自问, 云娆其实并不介意。
当初的疏离早已消去,她看得出裴砚眼底渐生的缱绻, 也知道自己内心滋生的眷恋。
夫妻一场, 既是彼此投契,留些温存记忆, 总能胜过毫无瓜葛的擦肩而过。
可他到底怎么打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