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书早就写好了,藏在书架顶端的盒子里,甚至还那样慷慨的许她贵重陪嫁, 让她在满库房的珍宝中任意挑选,大方得超出预料。
他若不想和离,自不会落下那些笔墨。
可若是想和离,如今这样得寸进尺的试探又是要做什么呢?仅仅是为姿色所动,如同她贪恋男色那样, 想尝一尝合衾滋味吗?
云娆拿不准,也就懒得猜了。
她于是有些生气地在裴砚胸口轻轻捶了一下,揍完了还不解恨,觉得被窝里几乎贴在她身上的腿有点碍事儿,又轻轻踢了一脚。
一声轻哼,云娆翻身准备去洗漱。
兜着她的手臂却忽而收紧,旋即,背后传来他含糊微哑的声音,“踢我干嘛。”
回过头,刚睡醒的裴砚睡眼惺忪,是平素难得一见的懒散。
云娆没说话,只静静瞧着他,而后视线往下挪,从他的肩膀到腰腹的位置,在挪向床脚。
裴砚的视线随她挪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将腰腹往后收了收,就听她道:“你挡着我下榻了!”气话说完,又觉得这气生得有点荒唐,便补充道:“天色还早,将军再睡会儿吧。”
说罢,趿着鞋去往内室,没再给他多分半个眼神。
裴砚拿手臂撑着脑袋,目送她进了浴房,舔了舔宿醉后微微干燥的嘴唇。
这是……生气了?
……
因着老侯爷的寿宴和加封之喜,裴砚今日仍能休沐。
而昨日阖府忙碌,今晨云娆也无需去给婆母问安。
夫妻俩难得有个清闲的早晨,云娆盥洗过后先去厨房瞧今晨的早饭,免得裴砚宿醉后觉得不合胃口。
裴砚则懒懒起床,擦了把脸去外头练剑。
回来时,厅里早饭已然齐备。
云娆亲自摆好筷箸,盛了碗香糯的粥摆到裴砚那边,招呼道:“昨晚没来得及喝醒酒汤,怕是胃里不舒服,将军先趁热喝完粥吧。”
裴砚应着,却没急着落座。
云娆疑惑看过去,就见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伸过来,修长的指间竟夹了两支茶梅!这时节天寒地冻,屋里除了水仙外没什么漂亮的插花,这两只茶梅像是新开的,粉嫩绰约,淡香隐约。
云娆眼睛一亮,当即伸手接了,“哪里来的?”
“院子后头练剑时看见的,这两天刚开,新鲜着呢。”裴砚看她喜欢,便满意地坐下。
云娆嗅了嗅花香,笑着瞥他一眼。
她每晚饭后都会在枕峦春馆外散步消食,可没瞧见什么茶梅,最近的那几株都是在那个小池塘边上的,得专门去采才行。
偏他还嘴硬!
云娆睇着他笑了笑,虽觉得这举动有讨好之嫌,心里却是欢喜的,让绿溪寻了个瓷瓶供上,连带早饭都似香甜了许多。
饭后天朗气清,裴砚今儿闲着,便陪她在院外消食。
仲冬时节草木虽枯,却也有松柏墨绿苍劲,甬道旁的槭树上半干的红叶尚未掉落,旁边灌木丛里挂着嫣红的小果子,入目倒是别样景致。
云娆裹着暖和的昭君兜,怀里抱了个小手炉,瞧着地上并肩的两道影子,想着近日种种,不自觉瞧向裴砚。
裴砚却也正瞧着她。
视线相接,还是他先开了口,“今早偷偷踢我,是藏了什么怨气?”他稍稍倾身靠过来,语气不无揶揄,“是我得罪你了?”
云娆抬眸看他,在他打趣的神情里窥出几分认真。
她原也不爱憋着事情猜来猜去,此刻没好意思提同床共枕这种暧昧的事情,只轻声道:“那日帮将军收拾书房的时候,我不慎打翻了最顶头的那个木盒子。”
她顿了顿,见裴砚笑意微敛,仍坦白道:“那封和离书,我已经看过了。”
意料之外的言辞,足足让裴砚愣了一瞬。
想起当初给她的和离之约,以及那封他在出征青州之前亲笔写下的和离书,裴砚觑着云娆认真的神色,这些天微微躁动的心思总算平息了不少。
脚步微滞,琢磨了许多日夜的话也在此时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这封和离书,你还想要吗?”
“将军呢?”云娆反问。
“你这胆气倒是越来越壮了。”裴砚试图用调侃让气氛和缓些,“当初咱们约定的时候,都是怀着各奔前程的心思。如今有些事情变了,有些事情却也没变。云娆——”
他停下脚步,勾住云娆的肩膀,令她几乎贴在他怀里。
“那时候我厌恶嫡母居心叵测,确实不愿将就。可是如今,”他的视线不无眷恋地扫过云娆的唇瓣脸颊,最后落在她眉眼间。
身为武将的冷毅性情让他觉得有些话难以启齿,但想起那晚云娆毫不犹豫地将他赶回侧间的情形,裴砚终究不敢含糊过去。
“如今,我好像有些喜欢你了。”
猝不及防的告白,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耳畔。
云娆看惯了这男人从前刚毅疏离的做派,听着“喜欢”二字从他齿间吐出,有些陌生别扭,却又温暖可亲。
笑意逐渐浮起,从她眉眼溢出。
“这是变了的。”她觑着裴砚,为这份喜欢腾起欣喜,却也还记着另外半句,“那没变的呢?”
“我是个长在沙场的武将,保不准哪天就会马革裹尸。更何况……”裴砚神色稍肃,从前不肯向她吐露的考量,在此刻也不再隐瞒,“凭我跟宁王的交情,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都不会让我久留在京城。最迟明年,恐怕就会命我重回边军,回到边塞风沙里讨生活。”
驻守边塞卫国安民,他其实心甘情愿。
从前,他因为厌憎侯府,连带着对京城都有些厌恶,也更愿意去广袤开阔的边塞驰骋纵横。
可如今心里像是被系了根细细的红线,哪怕他再怎么不喜侯府,想到这座灯烛暖黄的枕峦春馆,想到里头含笑等他的那个人,心底也还是会升起贪恋。甚至会让他在公务闲暇时不自觉地回到侯府,安坐在这方宁静小院。
心底似有东西在拉扯,让素来冷硬的心微微作痛。
裴砚的脸上却还是惯常的沉稳,在看到云娆眼睫微垂时,缓声道:“而你,想必不愿意将后半生埋没在风沙里。”
失落瞬息而逝,他很快扯出点笑意。
“你这样漂亮温柔的姑娘,就适合坐在书窗下,有花木为伴,慢慢品尝京城的春光秋色。”
行事粗粝的武将,其实很少说这样细腻的言辞。
不知怎的,云娆竟觉鼻头微酸。
她轻轻往前靠了靠,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感受这份令她贪恋的坚实与温暖。
心底其实有好些话想说,是那些细微举止予她的温柔与感动,是肌肤碰触咫尺相隔时的慌乱与眷恋,是清晨醒来时微妙而贪恋的隐晦心思。
但她既无法将后半生埋没于风沙,细说又有何益?
不过让他徒增烦恼而已。
云娆悄然攥紧衣袖,片刻后深吸了口气,从他怀中离开。
“将军龙章凤姿,会让我心生贪恋,自然也能引得其他女子倾心爱慕。”她自哂般笑了笑,有些不敢与他对视,便踩着脚下的枯叶,缓声道:“前阵子贺掌柜将富春堂托付给我,这事已经跟将军说过了。”
心底无端有些惭愧,她知道这心思有些自私,却还是说了出来,“我自幼习练雕版,接手富春堂这件事也是认真的。”
“侯府里对我跟商户往来的事说三道四,这些我并不在意,有将军撑腰,也无需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可是边塞之地未必能容我雕版刻印。”
“依眼下的情形,这件事可以在京城做,可以在江淮川蜀这样的地方去做,却很难在边塞的军营里做出什么。”
“我不想放弃。”
她有些惭愧于自己的贪心与自私,但想到幼时父亲的悉心教导,想到那些令她欢喜沉浸的雕刻时光,到底是割舍不下刻刀,就只能道:“我不怕边塞的苦寒。可是,我真的舍不下雕版,也很想把富春堂做好。”
剩下的话,已经无需赘言。
裴砚觑着她藏在温柔姿貌里的执拗,想起她的闺房西竹馆里那满架的雕版,想起她安静坐在槭树掩映的书窗下心无旁骛的模样,乃至纤秀指尖磨出的薄茧,和那些细麻绳缠着的用旧的刻刀……
“富春堂确实不错,他日母亲的书校点好了,或许你能帮她刻印。”
半晌,裴砚这样回应,竭力让语气轻松。
云娆抬眸,眸底的黯然代之以被鼓励的欢欣,“我必定倾尽全力,将那本书刻到最好!”
夫妻俩相视一笑,宽敞袍袖下攥紧的手掌里,藏起种种不舍。
末了,裴砚道:“岭南的民乱不及青州凶猛,宁王想必很快能稳定局面,最晚年底就能回来。以他如今的威望,皇上未必会放他再回军中,也未必会让我们这几个旧将他一道留在京城。等过了年,或许就会遣我北上。”
“正月二十吧。”
裴砚终于下决心择定了日子,“到时我们去和离,我将你风风光光地送回娘家。”
此后各奔前程,京城里有宁王在,必定能够替他护得云娆安稳无恙。
想象送她离开的场景,裴砚心里似有锋锐的刀割过。
可情势如此,没有更好的法子。
除非……
裴砚闭上眼睛,不敢去期待那近乎不可能的微渺转机,只将种种情绪藏尽,道:“再到那边走走。池边的茶梅开了,你喜欢的。”
……
将各自的打算摊开来说明白后,事情就明朗了许多。
喜欢彼此是真,但前方殊途也是真。
裴砚既已明白云娆的心志,便知近些年里她是绝不可能随他去边塞之地的。而他既无法久留京城,有些事上自然得收敛一些。
同榻的心思暂且压下,但晨昏相处时,却仍有许多缱绻之处。
云娆依旧喜欢看他清晨练剑的飒然风姿,裴砚也贪恋她帮着宽衣穿戴的温柔亲近,连同每一餐的饭菜,都似是依着他的口味准备的。
如是日升月落,转眼竟已是腊月。
宁王还没从岭南回来,裴砚却又忽然被承平帝派去了青州,说是那边有乱民起复的苗头,让他搁下在禁军的差事,早些去平定安抚。
这一去就又是归期未定。
云娆虽有些舍不得,却还是得帮着收拾行装送他出京,只盼早日平息乱象、安然归来。
年关将近,因着北夏的外患暂且除去、青州的乱象不足为患,宁王又从岭南发来捷报,自承平帝到京城百姓,都觉得能安稳过年,街市上早早便有了年节的喜气,灯笼新衣、香茶醇酒,一日比一日喜庆。
到腊月初八这日,更是热闹。
民间和各处佛寺里都熬起了腊八粥,宫里既有腊祭之典,又在后妃们常去礼佛的万佛殿做起了法事,于西华门外舍粥安民,忙得热火朝天。
云娆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