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小便常跟着母亲去佛寺进香,后来学习雕版之术,在手艺熟稔之后最常做的就是依经文恭敬刻印佛像或说法图,再赠予寺中印出来,算起来也是几座寺庙的常客了。
腊八这日又是佛成道节,云娆焉有空过的?
早在老侯爷寿宴之前,她就已抽空抄起了佛经,这日以锦盒封装,会同母亲和长嫂苏氏一道往最常去的百福庵进香。
百福庵里人头攒动,几乎摩肩接踵。
徐氏早些年未病倒时就常来庵中听经吃斋,自然也添了不少的香火钱,后来云娆雕出精美的版画来供奉,颇得住持赞赏,与庵中已十分相熟。且她如今身上有裴砚请封的诰命,身份更是与从前不同。
进过香之后,知事便将母女几个请到后头的精舍歇息,打算晚上一道礼佛,小住一宿之后明日再回去。
——刚好避过傍晚汹涌回城的人潮。
云娆原就喜欢山野清净,徐氏和苏春柔也许久没进山游赏了,趁着后晌在百福庵后头的梅林看过粲然梅花,傍晚则跟着住持礼佛吃斋。
过后,各自歇在一间精舍。
徐氏自打病倒后已许久没亲自来百福庵了,难得今夜留宿,便带了苏春柔在身侧,去听住持讲经。
云娆却还有事在身——
年关将近,庵里想刻印些说法图给过年时来进香的善男信女结缘,碰巧云娆今儿来了,自然得效劳雕刻一份。
图是住持早就选好的,线条流畅,笔触精美。
云娆先前忙于富春堂的事情,已有许久没雕刻经变之类的图画,趁着新鲜劲儿,在灯下拓印出来细细雕刻。
夜色渐渐深了。
徐氏和苏春柔回来后各自去歇息,又叮嘱云娆别熬太晚,当心伤了眼睛。
云娆应着,打算刻完手头那朵莲花就去歇息,旁边绿溪睡意困顿地撑着眼皮,不时帮她挑亮灯烛。
门扇笃笃轻响,绿溪起身开了门,就见外头有位沙弥尼拿漆盘捧着汤盅,含笑道:“夜已深了,庵里做了些安神汤,少夫人喝上一碗,也好早些歇下。”说着话,就抬步往里走。
绿溪瞧她有些面生,脑海里一瞬迟疑,但瞧着那灰色的僧衣,却还是侧身让开,请她进屋,而后掩上屋门隔绝廊下寒风。
漆盘放在桌上,汤盅揭开时有扑鼻的香气。
云娆才要起身道谢,却见对方忽然抬手,隔着咫尺距离,衣袖微摆间毫无征兆地捂住她的口鼻。
有股呛人的味道霎时扑入鼻腔。
云娆想要喊人,却被紧紧捂着发不出声音,连同浑身力道都似乎在迅速流逝。那假扮沙弥尼的女匪拿右手将她死死摁在椅子上,左手袖中匕首泛着寒光,径直指向绿溪,“不许出声,否则要了她性命!”
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等绿溪反应过来时,冷森森的匕首已经抵在面门,而云娆委顿在椅中,像是昏死了过去。
惊呼卡在喉咙,她怕落单的云娆当真被人伤及性命,硬生生将“救命”两个字吞了回去。
那女匪旋即抬手将她打昏,迅速拖到榻边。
而后,她如常走出精舍掩上屋门,片刻之后,带了两个同样扮作沙弥尼的女人将云娆从窗户抬出去,悄然从后廊离开。
庵里都是清修之人,夜间不见人影。
她们动作极轻地往外走,几乎没发出半点动静。
而精舍上方树冠葳蕤的老槐树上,贺峻看着那几个蹑手蹑脚的身影,眉头紧皱。
——他是男儿之身,不好在人家庵里乱闯,只能这般藏身。方才那假扮为沙弥尼的女匪去送安神汤的时候,贺峻其实也没瞧出破绽,直到她招呼同伙进屋,才算明白端倪。
腊月风寒,薄云遮月,贺峻看清楚她们只是劫走了云娆,便转头看向蹲在旁边的同伴。
“怕是今夜就要动手。”
“那我去报信,你盯紧她们,护好少夫人,也别打草惊蛇!”
“好!”贺峻应着,无声无息地从树冠飘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那几个女人身后。一路跟着她们出了百福庵,沿着蜿蜒的山路奔向一座巍峨轩峻的别苑,看那规制匾额,分明是皇帝赐给永康公主的。
贺峻倒也没觉得意外,只悄然在拐角处留了个标记。
马车长驱直入,在一座屋子前停稳。
那几个女匪将云娆抬进屋里,留两人看着屋子,剩下一个脚步匆匆地去报信。
贺峻躲在暗处,鼻中冷嗤。
原以为对方会派身手多好的高手,却原来不过如此,无非是凭乔装成沙弥尼占了先机。真论身手和警觉,着实是差远了——亦可见她们今夜的精锐并不在此处,劫走云娆,大约是顺手为之。
贺峻心里有了数,趁对方不备翻窗入户。
屋里昏暗得很。
锦帐香罗,金钩软帘,未笼火盆的冰凉床榻之上,躺着已然昏睡的云娆。
贺峻凑近跟前试了试她鼻息,指尖在脉上稍搭了会儿,不由皱眉。而屋外有人语隐约传来,他不好逗留,先找个地方藏身。
少顷,屋门轻响,有人挑着灯笼走了进来。
领头的妇人满身绫罗,待婢女掌灯后瞧见昏睡在榻上的云娆,竟自笑道:“还以为会费些周折,却没想到这样容易就将她捉来了。给笼个火盆盖一床被子,免得冻死了她,裴砚回来后就不好交割了——总得留个娇滴滴会说话的美人儿,才能让裴砚投鼠忌器不是。”
她满意地笑着,近前看了看云娆的脸色,瞧见两颊稍许绯红,不由道:“怎么回事?好像不太对劲。”
“是公主给的药吗?”妇人眉头皱起,看向身后的女匪。
女匪忙拱手道:“奴婢不敢欺瞒,是公主的。不过临走时,裴家大少夫人又添了一种药,让奴婢们务必喂给她。”
“好端端的,她又想做什么!”
妇人皱眉咕哝着,却也没再说什么——那薛氏毕竟是薛贤妃的堂妹,公主见了还得叫声小姨的,今晚这事儿既是薛氏给永康公主出的主意,她也不好说什么的。
便叮嘱人好生看着云娆,照旧挑着灯笼走了。
周遭复归寂静,贺峻站在暗夜里望向京城的方向,暗暗为裴砚捏了把汗。
……
皇城之内,裴砚和赵铁一身宫廷侍卫的装束,正藏身在裴元铮官署的僻静处。
他前些日确实被承平帝调去了青州。
但行至中途,便已有宁王单独派去的眼线递来消息,说青州的重新起来的那股民乱并不像地方奏报的那样严重,哪怕朝廷不派人,当地也能够轻易压制住。
这消息几乎证实了裴砚的猜测。
——毕竟,当初他与宁王平定青州民乱之后,当地的官吏多半是由太子和庆王举荐的。且因当时太子举荐武将时屡次失察,承平帝为平息群臣的议论,多半选用了庆王举荐的官员。
而先前云娆说薛家苦心寻求珍贵雕版,而庆王府中恰好有座书楼珍藏雕版时,宁王就曾留意过,察觉了庆王和薛贤妃在暗处的稍许往来。
之后宁王被派去岭南,是庆王主动像承平帝提起的。
再然后,裴砚被调离京城。
种种线索汇在一起,裴砚几乎能想象京城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但他却没有铁证。
毕竟宁王因赫赫战功而被偏心的承平帝忌惮,他在青州留了眼线这种事,是万不能让承平帝知晓的。
斟酌过后,裴砚以微服查探民乱之名甩开旁人,一面将消息递给宁王,一面带着赵铁悄然潜回京城,找上了身在禁军的三叔裴元铮。
禁军之中关系错综,裴元铮虽得赏识,却并非承平帝心腹之人,没有证据在手,他更没把握将庆王可能的谋划翻到明面再全身而退。
只能多加戒备,防患未然。
直到今夜。
久在沙场练出的嗅觉能让裴砚在满城腊八的热闹中嗅出异样。情知私自回京的事但凡泄露,必会招来重罪,他只能凭着跟宁王多年的生死之交,另调高手与贺峻一道保护云娆,而后趁着傍晚时分,在裴元铮的安排下悄然进宫。
就在刚才,京郊的暗夜中有一道亮色划过,虽稍纵即逝,却仍被裴元铮派出的亲信敏锐捕捉。
叔侄俩知其意味,各自肃容以待。
三更过半时,远处渐有骚动,不过片刻便沦为混乱。随即有侍卫连滚带爬地匆匆来裴元铮跟前禀报,说庆王与贼人串通,在东宫诛杀了太子后直奔皇宫,而禁军中有人为他内应,此刻逆贼已奔着承平帝住处去了!
裴元铮闻讯,当即带人去营救,不出所料地被另一位禁军将领拦住去路。
双方兵戈缠斗,两员大将势均力敌,几乎让裴元铮寸步难进。而在防守薄弱处,裴砚带了裴元铮调的两位亲信猛将,越过重重宫墙殿宇,直奔承平帝所住的紫宸殿。
腊月里天寒地冻,凛冽的风扑过面门时,卷着浓重的血腥味。
兵荒马乱的紫宸殿前火把明照,庆王手举长剑,指挥亲信和已然投向他的禁军将殿宇重重围困。
而承平帝站在殿门口,本就病弱的身体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身边除宫人之外,就只剩两名忠心的侍卫护在跟前。
“……太子庸碌,举朝皆知,父皇却总是一意孤行,要将江山交在那庸才手里!”
夜风里,庆王的声音藏有愤怒,“先前青州之乱,太子不顾社稷安危,屡次举荐无能的亲信,以致贻误战机,令万千黎民百姓受苦。父皇却未有半句责罚,仍为他苦心筹谋,是盼着他能英明起来吗?”
“他都年过四十了啊!这么多年朝堂历练,却没半点建树长进,足见不是能托付江山之人!”
庆王给他诛杀太子的行为找足了理由,旋即将染血的长剑重重掷在地上,徐徐走向承平帝。
“储君已死,这紫宸殿儿子也已经团团围住。父皇,没人能来救你了,你不如——”
高亢的声音戛然而止。
背后被疾劲利箭洞穿的剧痛令他险些扑在阶前,剧痛之下,他愕然回首,原以为是笼络多年的禁军武将忽然叛变,却见他也慌忙看向周遭。
这座皇宫里,统率兵马身手出众还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就那么几个,庆王早已算了许多遍。
而今夜骤然宫变,那几位也都是有人防着的。
会是谁!
他强忍剧痛,试图借着火把的光芒找出箭矢来处,下一瞬,两支铁箭自黑暗中破空而至,一支正中眉心,另一只穿喉而过。
血溅当庭,满场哗然!
紫宸殿门口的侍卫在看到悄然射向庆王后背的利箭时,就已护在了承平帝跟前,待庆王中箭转身时,迅速拽着帝王躲回殿中。
杀声四起的皇城内,旋即响起了有人扯着嗓子高喊的声音,几乎盖过所有喧嚣——
“庆王死啦!逆贼死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外围的激战似乎有一瞬停滞。
裴砚和赵铁在边塞多年,追着敌军在广袤戈壁上打了无数个来回,非但有超乎常人的臂力,百步穿杨的箭术更是军中魁首。
方才由裴元铮派的亲信杀出血路,两人疾矢利箭,隔着数重宫墙取了庆王的性命。
此刻叛贼自乱阵脚,两人挥剑向前时,如入无人之境。
没了庆王,剩下的叛贼如潮水溃散。
紫宸殿前有人看到谋逆事败,转身溃逃,失了斗志的逆贼如一盘散沙,而救驾之人则从四方闯出血路,往御前汇合。
裴砚与赵铁守在殿门前,很快就等到了来救驾的裴元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