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有些好笑地哼了哼,如今竟也不觉得他这副突然变闷的样子有多烦人了。
她想起这些日子对他的观察,又想到方才他说起唐慎言时的反应,只道是这少年初入江湖时,可能犯过些错误、受过些屈辱,是以现下怎么也不愿提起过去。
不过说到她这几日诊脉时的发现,倒是另有些令她觉得不同寻常的地方。
她发现他身体中先前的那股顽固毒性,如今似乎正与那新染上的怪病相对抗。两相抵消之下,似乎原本的某些脉相反而不再显现,若非仔细诊察,几乎很难察觉,也不知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左右现下没什么大碍,本是好事一桩,可她却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抱臂看向对方。
“你若不说,这解药我怕是不能给你了。”
少年愣住,随即低下头,似乎很是权衡思索了一番才慢慢开口道。
“阿姊得给我些时间,我要想想如何同你说起。”
秦九叶没想到对方竟当真了,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罢了罢了。我只是个郎中,又不是唐慎言那靠嘴吃饭的,没兴趣听你讲故事。你只要安分守己、好好表现。时候到了,这解药自然会给你。”
她说罢,不再看他,转身沿着那些鸭子蹚出来的痕迹、从天井两边的草丛一路摸去,果然又发现一两个“漏网之鱼”,遂喜滋滋地将那些藏在草中的鸭蛋捡进挽起的衣摆中。
摸了一会,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便见西墙墙根处那被荒草掩埋的狗洞,正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狗洞她昨夜烧艾草的时候便留意到了,本来打算今早探出头去观察一番,可临到跟前又有些退缩了。
她想到那跟在邱陵身旁的陆子参,又想到他腰间的两把大刀,想到若是她前脚刚探出头去、后脚便有人赶到,当头一刀贴着这墙面落下,那她这脑袋瓜岂不是要……
后脖颈一凉,秦九叶当下退了几步,下一刻便听得那狗洞处一阵更清晰的响动,随即草丛一分、探出一个脑袋来。
那脑袋上顶着个缺了半边珠子的玉冠,冠上缠了两朵艳粉色的牵牛花,随着那脑袋迎风晃啊晃。
秦九叶刚要回头喊人,便见李樵已拎着柴刀走了过来。
顶着牵牛花的脑袋敏锐觉察到那股迎面而来的杀气,连忙急急开口,声音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且慢!且慢……”
秦九叶下意识拉住李樵,便见那草丛中的人形蠕动了一会,终于将自己的两条腿从那狗洞中抽了出来、缓缓站起身来,又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那件压出了褶子的锦衣舒展开来,一边掸灰一边开口道。
“听闻这听风堂清浊相济、广纳四方,不承想竟是这般待客之道吗?”
秦九叶望着那张悠闲中透出些许嚣张的脸,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听风堂已被官府封了,不许进也不许出,二少爷不请自来怎能算是客呢?”
许秋迟腰扇一展、搭在眉间,有些夸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
“是吗?这里原来被封了?在下一介闲人,怎会知晓这种事?”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绝不可能同一个无耻之人讲道理。
秦九叶拉下脸来,拽过一旁的少年、抬脚就走。
“你现下知道了。反正不是我放你进来的,陆子参事后若问起来,我也只能如实相告了。”
许秋迟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不依不饶地响起。
“秦掌柜不问我为何而来吗?”
女子头也不回,脚步越发快起来,却听那声音继续慢悠悠道。
“我是来送银子的。”
秦九叶猛地停下脚步,半晌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
“在下身弱,担不起财。上次托许兄的福、白得了那苏家十五两银子,老天便看我不顺眼,差点送我去蹲大牢呢。”
那纨绔顶着一张笑脸,口中却说着欠揍的话。
“秦掌柜说笑了。我又不是来给你送银子的,你何必阴阳怪气、摆出一副抗拒推脱的样子呢?”他说到这,故意提高嗓门道,“唐掌柜何在啊?为何不来迎客?”
“来了来了!”
唐慎言的声音突然便在角落响起,也不知是躲在暗处偷听了多久。
秦九叶扭头望去、正看到老唐那飞奔而来的身形,只觉得自己从认识对方以来,从未见他跑得这样快过。
第43章 燕回头
苍蝇再小也是肉,就算累死累活也不能放过一个。这是果然居的“待客之道”。
一网不捞鱼,捞就捞大鱼。这便是听风堂的待客之道。
那许秋迟从狗洞钻进听风堂一盏茶的工夫后,便被唐慎言恭恭敬敬地请为了座上宾,手里端着的是听风堂压箱底的绿文青瓷,屁股底下坐的是唐慎言坐堂椅上那张水狗皮,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在唐慎言的肚皮上摆一局棋。
老唐忙前忙后地招呼着,秦九叶便隔着破木桌子冷眼看着。
她信那纨绔确实有些银子,可却不信他会这么轻易地将银子给了他们。
可那许秋迟显然懂得如何快速拉近关系、赢得对方的信任,不过才三五句话的功夫,已然说到了老唐的心坎上。
“不瞒唐掌柜,如今城中这位新来的督护行得是这步暗度陈仓的棋。他知道府衙那边摆明了自立门派要同他作对,不便明面上再起冲突,所以干脆顺水推舟,将放出来的人都集中在了此处,避免节外生枝之余,反倒方便了他随时调查问话。”
他话音还未落地,唐慎言果然已坐不住。
“那岂非是征用了我听风堂做刑堂?他们几个要遭什么罪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我这堂里的生意可怎么做?我是靠江湖消息吃饭的,这几日已是十分艰辛,若让人知道督护之后还要守在这里查案,怎还会有人愿意光顾?”
“不被关心”的秦九叶被牵动了心事,当下便克制不住地焦虑起来。
康仁寿这案子处处透着诡异,先前桑麻街的案子也是毫无头绪,两案合一、又不知要查到何年何月。她一日回不了丁翁村,果然居的生意便要关张一日。算来算去,不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哐当。
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放在了桌上,许秋迟伸出两根手指挑开上面那两根金丝系带,便露出里面白胖可爱的银锭子来。
“我自是深知唐掌柜的苦处,这不亲自将生意送上门来了?”
银子碰撞的声响是如此悦耳动人,瞬间便令这屋中其余几人都来了精神,眼珠子钉在那钱袋子上挪不开。
杜老狗吸了吸鼻子,也顶着一头乱发缓缓靠近,率先开口道。
“在下也有生意被耽搁了,不知这位兄台可愿再慷慨解囊一番、多送几门生意?”
众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道。
“你能有什么生意?!”
杜老狗面上一片泰然自若,大手一挥道。
“自然是著书的正经生意,同你们这些四处钻营、旁门左道之人定不是一回事……”
他还要继续说些什么,秦九叶已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将他拉了下去。
说来说去,如今这屋檐下聚着的当真没有一个是做正经营生的。而这找上门来的主顾,只怕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果不其然,只听那“金主”下一刻便发话道。
“这银子,自然不是白给的。我想从唐掌柜这里,买个消息。”
唐慎言精神抖擞、双目放光。
“什么消息?”
对方一字一句道。
“半月前,康仁寿曾独自一人来到听风堂,并寄出过一份燕回头的消息。我想知道,那消息到底是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便落在唐慎言身上。
听风堂的消息统共可以分为三种。
第一种叫‘穿堂燕’,意思是说给堂里随来随走的人听的、不是那么值钱的消息。这样的消息每日会有两场,午前午后各一场,平日没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都是如此安排的,最多也就赚些茶水钱。
第二种叫‘堂前燕’,是将值钱的消息一对一说给出银子的买家听的。这样的消息不常有,一旦有消息出售,便会在堂前挂上一只铜嘴雨燕,有兴趣的人便可移步内院,依照消息的可靠程度定价,售出过后便不再挂燕,路过的人便知燕子已走、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而这第三种便叫‘燕回头’,是将特定的消息转交给特定的人。客人秘密将消息无限期封存在堂中,只等待有朝一日那接头之人来取。听风堂的这门生意少有人知、叫价也高,只因唐慎言自己也知晓此举有些风险,一不留神就会卷入江湖祸事,是以近来已很少做这生意了。
但那些都不是眼下的重点,重点是康仁寿竟曾到访过听风堂?
那日在二水滨旁,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康仁寿与江湖中人绝无交集的可能,所以不像是被卷入门派之争或恩怨仇杀。可凡事果然还是不能太早地下判断。如今来看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康仁寿若当真只是个药堂大掌柜,为何又要隐藏身份来听风堂走动呢?此事唐慎言又是否知晓、甚至参与其中?
在众人疑惑探究的目光中,唐慎言的肩膀慢慢垮了下去。
“二少爷可是弄错了?莫说我根本不认识那什么康仁寿,就算是些脸熟的常客,我这里每日进出的人何其纷杂,我怎么可能还记得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这话若是放在平常倒也合情理,老唐记性不好,只记那些欠过银子的客人。这也是他会同秦九叶交集颇深的原因。
可眼下面对着那沉甸甸的银子,唐慎言竟不迂回一二、直接说出这些推脱之辞,反倒显得有些可疑。
“唐掌柜说笑了,脸熟的你当然不会留意,可若有个生面孔,你定是会有些印象的,”许秋迟仍淡淡笑着,从衣襟中掏出一张薄纸放在桌上,“唐掌柜不如再仔细想想。”
秦九叶定睛一瞧,发现那纸上正是康仁寿的画像。
而唐慎言只是匆匆瞥了一眼过后,便摇头晃脑地低下头去。
“当真是记不起了、记不起了啊。您就莫要为难为我了……”
正座上那锦衣少爷终于收敛了笑容,只手中那柄腰扇还不紧不慢地摇着。
“唐慎言唐掌柜,你在此地设堂听风已有六年又十一个月,自当明白在这地界上做生意的规矩。我能开口问你,自然是因为我知晓确有此事。而似我这等闲人已知晓此事,我那好兄长此刻只怕已查到不止这些了。既然早晚都是要抖落出来的,是拿了银子痛快开口,还是被请去那真刑堂坐上一炷香的时间,我劝你可要想想清楚啊。”
对方话音落地,听风堂内便是一阵死寂。
老唐能在这守器街一待便是六七年,若说没攒下点根基,估摸着早就教那些新开的茶馆挤兑没了。这些秦九叶平日里不说,实则心里都是明白的。
可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这把柄也会攒下不少。对方知他哪年来到此地并不稀奇,可却连他哪个月来的都摸得一清二楚,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更莫要说那“兄长”二字带来的意味深长。
这许秋迟如今倒是不避讳了,直接宣告天下自己便是那新晋督护的亲弟弟,若只是为了压老唐一头,是否有些牛刀割鸡?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先前是她小瞧了对方,这邱家的两位少爷,当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折磨人。
许久,唐慎言才发出一阵干笑,擦了擦额角道。
“诶呀,我这是上了年岁、脑袋不清楚了,经您方才这么一说,这才想起来了。此人确实来过。”
他话一出口,先前一直没吭声的瘦小女子当即拍案而起。
“好你个老唐,先前一直一副事不关己、殃及池鱼的样子,却原来你同这事也脱不了干系。你既见过那康仁寿,先前为何一声不吭?!”
唐慎言眨巴着眼睛,厚颜开口道。
“你也没问过我呀。”
秦九叶被噎住,头一回看明白一件事,这读书人要是无耻起来,比起旁人亦是不遑多让。而如今这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