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有什么错?民以食为天,诗以酒成文。我夜观星象,明日正值我那星宿当值。若是让我去,我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杜老狗还要说什么,一旁的唐慎言已将他一把拉了回来。
“杜兄性情中人,实在不适合做这些。我也是闲散惯了的,只怕派不上用场。”
秦九叶深谙对方心思,抬头一个眼神扎过去,皮笑肉不笑道。
“既是寿宴,必定人多眼杂,我和阿翁都被樊大人传唤过,早前又都在苏府中露过脸,对方怎会不设防?就算从正门混进去了又能如何?我看还是唐掌柜出马最为保险。”
唐慎言哪里肯吃亏?当即回击道。
“我倒是不急于洗清冤屈,只是想给秦掌柜一个机会。此事本就该你自己多上些心,旁人再如何不过也就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眼见两个贪生怕死的掌柜针锋相对地僵在那里,半晌才有人开口道。
“我倒是觉得,此行秦掌柜必是最佳人选,”许秋迟说罢,笑盈盈地看向对方,“敢问那康仁寿问诊的房间,在座的是否只你一人去过?那金葫芦又是否只你一人见过?”
秦九叶不说话了。
她觉得自己今日就像一只皮薄肉厚、任人拿捏的傻子,万般屈辱地被眼前的这只花花蚊子扎得满头是包。
“至于旁人……”
锦衣少爷轻摇腰扇、扫视全场,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听风堂,刺客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此事确实倒也不需要太多人,其余人若是不愿意,不如就都留在此处等消息……”
秦三友握紧了拳头、就要起身的一刻,一道瘦高身影已先他一步站了出来。
“我陪阿姊一起。”
秦九叶怔怔抬头望向少年那张坚定的脸,半晌才喃喃开口问道。
“你也是想去吃席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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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虽然这样说,但秦九叶当然并不真的认为,李樵会同金宝一样、随她一起去那苏府是为了吃些好的。
只因过去这两个多月以来,他虽分了些金宝的口粮,但绝不是个看重口腹之欲的人,有什么吃什么、简直比她还要不挑剔。
可苏府又不是宝蜃楼,苏家老太又不是那喜欢炼丹、带着宝箱的元漱清。除了能混口吃的,她实在想不出对方非要跟着她的其他理由。
秦九叶垂着脑袋,一路跟在那许秋迟后面的时候,心比今晨起床时还要沉重。
路过天井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你可不光要把我们带进去,关键是还要把我们带出来。”
前方那锦衣少爷没回头,似乎在看那天井里的鸭子。
“那是自然。”
秦九叶叹口气,显然没打算将对方的答复当真,整个人郁郁寡欢。
谁知对方竟转过身来,看热闹般上下打量着她。
“秦掌柜对在下就这般不信任?我这人虽素来有些随性,但说过的话从来记得清清楚楚,约定过的事必会履行诺言。”
她没抬头,也没心情去看对方神色,只摆摆手道。
“二少爷不必多言。我这人也有些觉悟,真到了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你便是弃我而去我也不会怪你。只是走的时候痛快些,莫要像今日这般婆婆妈妈,旁人见了还真以为你我之间有些什么……”
她边念叨着边继续送客,走了几步却发现对方没有跟过来,而是走近那天井中的小池子旁。
池中如今正挤着几只鸭子,听见动静纷纷散开来,只余下一只、固执地撅着屁股,够着泥苔上的一点饼屑。
男子一声不吭地看了一会,突然便伸出手,拎住了那鸭子的脖子。
那鸭子受了惊吓、大叫起来,许是这几日伙食着实好了些,下一刻便屁股一抖,落下一坨黄绿色来,正正好好沾在某人衣襟正中。
男子今日穿得是件烟紫色的锦衣,只衬得那点黄绿色分外夺目,秦九叶盯着看了一会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对方当下便转过身来。
“这鸭子不错,不如送了我,就当今日之约的契物。我那有个池塘,正巧这几日鱼多,再合适不过了。”
你若晚上想喝这不要银钱的鸭汤便直说,实在不必这么多弯弯绕绕。
秦九叶内心白眼翻上了天,脸上还得尽量恭顺地赔着笑脸,只想速速将这不请自来的少爷送走。
“一只鸭子而已,二少爷喜欢便拿去。时候不早了,我来送送您,”眼珠子一转,她最终还是没忍住、嘴欠道,“请问二少爷是走正门还是那狗洞……”
对方已迤迤然走向那面杂草丛生的院墙,似乎全然听不见她语气中的挖苦之意。
“自然是来时的门。”
秦九叶垂着头、点着碎步跟在后面。
“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二少爷。”
对方转过身来,怀里抱着那只鸭子顺了顺毛,心情似乎不错。
“你说。”
女子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中透出一种同外表截然不同的精光来。
“二少爷要查康仁寿一案,却自始至终没怀疑过那凶手或许就在我们之间吗?”
抱着鸭子的许秋迟笑了,那笑容确实是有钱人家不知疾苦的少爷才会有的笑容,可说出口的话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你们确实都有嫌疑。但那又如何?这江湖之中,可有全然无辜之人?我不过是在沾染点墨同漆黑一片之间做出了选择。秦掌柜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对方说完便不再看她,只抱着那只鸭子从来时的狗洞爬了出去,瞧那身形已多了几分熟练,若再走上几回便能来去自如了。
“明日未正三刻,不见不散。”
抖动的草丛终于恢复了平静,秦九叶又贴着墙根听了一会,确定没有听到邱陵手下痛揍某人的声响后,这才颇有些失望地转身离开。
阳光下的听风堂静悄悄的,唯有墙角的几只小虫不时搔一搔腿,慵懒得提不起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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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幽阳街静悄悄的,房檐下的影子排成一条笔直的线,线这头是青砖垒成的高墙,线那头是低低矮矮的民房。
这里是邱府的后街,除了府中的车马偶尔从此经过,平日里见不到几个人影。
可住得近的街坊邻居谁人不知,那府上的二少爷是个喜欢风流快活的主?不是在那红雉坊间流连忘返,就是在那黛绡河上的画舫里夜夜笙歌,偶尔趁着夜色归来也是宝马香车、阵阵酒气,间或有女子拨弦弹唱和嬉笑声相伴,直把人燥得睡不着觉。
只是如今那马车中却无女子曼妙的歌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鸭子叫。
终于,马车在邱府后门处停下,车帘微动、一双手探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将一只白胖胖、毛茸茸的东西塞到了车前那红衣女子的手中。
“辛儿来,为它取个名字。”
姜辛儿双手僵硬地托着那只鸭子,一双杏眼死死瞪着对方。
“……少爷,这不是只鸭子么?”
“是呀,”锦衣少爷眨巴着两只眼睛,语气十足地认真,“鸭子便不能有个名字么?”
姜辛儿勉强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缓缓将视线挪向一旁。
“辛儿不善此道,还请少爷见谅。”
男子穿着那身沾了鸭屎的衣裳跳下马车,接过那只鸭子左右端详起来。
“你瞧它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吵闹的时候嗓门聒噪得很,抢吃食的时候又透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精明,不如就叫……秦掌柜好了。”
说罢,他掠一眼女子脸上那变幻莫测的表情,几乎愉快地笑出声来,哼着昨日听来的小曲、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后门。
晌午时分的光亮得发白,照得那一顷池塘像碎了的镜子,蝉噪还没开始,空气中是初夏花草的浓烈香气,一切都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安宁闲适。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一切都不会改变,就这么长长久久、长长久久下去……
“二少爷。”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望向幽深回廊的尽头。
炽热阳光与阴影交界处站着一名头发花白的妇人,头虽微垂着、腰杆却挺直,面容上依稀可辩年轻时的艳丽,眼角的纹路反倒为她添了几分柔和,配上那双坚毅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沉静感。
许秋迟就这么站在原地定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
“可是又不好了?”
妇人没说话,只深深低下头去。
男子方才进门时的笑还残存在嘴角,眼中的光却在一瞬间破碎了。
手一松,那只白毛鸭子掉在地上,“嘎嘎”叫了两声便扭着屁股直奔那池塘而去了。
他身后不远处,红衣女子望着这一幕握紧了手中刀鞘,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闷痛。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只能橡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片刻后,许秋迟终于穿过长廊走向那名妇人。
“怀玉婶辛苦了。”
石怀玉摇摇头,抬手摘去对方头上挂了一路的草屑、又为他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
“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柳管事已在里面了,二少爷可要进去看看?”
男子望着前方那消失在暗处的回廊,顿了顿后才开口道。
“不必了。我不是郎中,看再多遍也是徒劳。”
石怀玉退开半步,望见男子面上的神情,轻叹一声。
“二少爷不必自责,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不是你的错,便不要惩罚自己、折磨自己,平白跟着受苦。”
她话说得恳切,而类似的话更是说过很多遍,却不知对方到底听进过几回。
这邱府的二少爷,天生长了一张笑脸,很多人即便离得很近也未必看懂过那笑脸背后的真正情绪。是以时间久了,大家便只能看到那张笑脸,再不愿去深究些其他的东西了。
如今,那张脸上少见的情绪又已褪去,转头望向姜辛儿时似乎已同平时无两样了。
“辛儿,先前在小洲姑娘那得来的赤乌头,可还有剩下?”
小洲是红雉坊的琵琶圣手,为人洒脱得很,喜欢应邀走四方,甚至曾应召入都城为皇子祝寿,一曲奏罢总能从那些金主手中得些稀罕玩意,她将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便转手送给聊得来的朋友和客人。这赤乌头便是许秋迟先前用几坛好酒换来的。
姜辛儿面色凝重,半晌才喃喃道。
“有是有,可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洲姑娘特意提醒过少爷,说吃多了是会坏脑子的……”
“先挺过这一次。”
男子一字一句、慢慢地念着,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再等等,只要再等等。我一定会寻到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