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勾起嘴角,然而下一刻,那车帘竟被人轻轻撩起。一只养尊处优、戴着紫玉扳指的手探了出来,一如既往的悠然自得。只是今夜那双手中轻握着的不再是那把兽骨腰扇,而是换作一只木盆大小的绣绷。
那绣绷细竹作框,猛地一看似乎同闺中女子们经常把玩的没什么两样,只除了上面的那块绣布瞧着格外厚重了些,好似一面鼓皮一般,细看上面的“绣线”既不是寻常彩线,也不是金丝银线,而是最普通不过的粗麻线。
眼下,那绣布上正立着三根毒针。许秋迟手腕转动,那三根毒针便在月光下流转出一道道寒光。
绿衣女子将此物交给他时说过的话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他抬手轻轻拂过那张绣绷,再开口时声音中竟有些惋惜。
“慈衣针固然刁钻有趣,可你既承袭此针,当知晓它的来历。此针能透顽石、穿利甲,却唯独对上布帛衣料时会落于下乘。尤其是以浆糊过的碎布做底、粗麻做线、行针密密的料子,俗称……”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片刻,将那绣绷上的东西取了下来,“……俗称鞋底子。这是江慈其人纵使修习杀人之术,也无法摒弃的最后一丝真情。而你既无此情,想必是不能参悟的。”
江湖之中,当面驳斥一人对自己的兵器一窍不通,这是何等的羞辱?何况对方根本不通武学,只是个四体不勤、连刀都提不起来的纨绔少爷。
饶是那黑衣女子再狡猾能忍,也实在无法忽略对方话语之中的嘲讽奚落之意,黑布上露出的那双眼中有难以遮掩的怒火。
她想狠狠教训那声音的主人,然而姜辛儿已经如一座座铁塔般守在了那马车前,而那马车中的人也因此变得更加有恃无恐起来。
“听闻古时曾有武学大家,正是用一只青面麻底的布鞋破了那剑痴的最得意的招式。你倒也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下一刻那绣绷被缓缓放下,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从车帘后探了出来。
许秋迟的声音再次响起,虽仍悦耳、却已带了些凉意。
“你自诩聪明,却不知我那兄长最是喜欢玩弄聪明人。你该不会以为,他当真是布防疏漏,才让你顶着宵禁、穿过半个城溜进了听风堂吧?”
那黑衣女子果然身形一僵,回想自己今夜行动时种种不同寻常的顺利,心中终于有了些动摇。
似是见她沉默,对方又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他与我不同,从小便跟在父亲身边,这城墙里的每一处暗哨、每一处布防,他都一清二楚。没人能比邱家人更了解这座城。你以为你精心规划了逃走的路线,却不知你的规划也在他的规划中。”
仿佛为了印证许秋迟所说一般,下一刻,微弱的马蹄声便在她的右后方响起、飞快逼近。
马蹄声没有徘徊停顿,几乎是直奔她所在的方向而来,听声音不止一人。她失了偷袭的先机,搞不好会陷入缠斗,而今夜的事于她而言绝不可败露……
黑衣女子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为何帮我?”
“我虽是个闲人,可也不做亏本生意,帮你自然是有条件的,”许秋迟又拿起那把腰扇来,一边打扇一边作势眺望远处的巷口,“是选择上车、我们一边听风赏月一边闲聊几句,今夜之事便当做你我之间的小秘密。还是选择步行回府,惹上几个甩不掉的尾巴、挣不脱的麻烦。你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该如何选择。你说对吗?心俞姑娘。”
晚风又起,将那黑衣女子的衣摆吹开些许,露出其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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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静,越显得那青石板上击起的马蹄声清脆响亮。
寻着那标记过的图纸,纵马疾驰的年轻参将终于带人赶到第一个重要排查点。
此处是从城南去往城北最近的一座石桥,黎水与黛绡河附近汇合、随后向东南方向流去,而西北方向的上游则分支众多,再想一一排查则费时费力。
若想进入城北,此处便是最捷径的水道路口。
陆子参翻身下马,阴云在此刻掀开一角,月光下的了无桥一眼能从桥头望到桥尾,空落落的桥面上不见半个人影。
他不死心,又翻身下到桥下逼仄隐蔽处细细查看,依然无所获。
河水安静流淌,平静的河道中连一尾吐泡泡的鱼都瞧不见。
身后那高眉深目、头上戴着半截鹿尾的小将在马背上极目远眺,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图纸。
“陆兄,此处既然无人,便快些赶去下一处吧。督护交代过,不要在一处耽搁太久。”
陆子参已然立在桥头,他动了动鼻子,努力分辨着夜风中那股微弱的气味。
是香气。一种昂贵的、暖人筋骨的香气。
“不对,这里方才分明有人停留过。”
杜少衡挠挠头,骑在马上没动弹。他的目光仍望着远处那几条黑漆漆的巷子。
“就算确实有人,现下也不在了。赶紧去追才是正事……”
陆子参那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似乎也觉得有理、正要离开,却又突然停住。
“等下,”他快步走到桥头旁那棵枝条繁茂的柳树下,随后蹲下身子,整个人几乎要贴到地上,“此处有新留下的车辙印。”
杜少衡皱了皱眉头,终于翻身下了马,凑近看了看。
那是一小片靠着树根背阴处生长的青苔,如今那苔面上被破开一道车辙印子,新鲜的泥土翻了出来,带出来的细小泥屑还散出来些许。
杜少衡啧啧嘴,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眼下还在宵禁期间,有个落单的逃走也就算了,怎可能还会有人明目张胆驾着马车出来晃悠呢?”
是啊,这推断任谁听了都要摇头。但真相往往就隐藏在那些“不可能”之中。
今夜的失利令人沮丧,但也催人振奋。陆子参思绪飞转。
如果那马车是从附近的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就算撤离,也会很快,若是其间遇上夜巡的人,便将马车就近停进巷子深处,装作车内无人的样子静下来,反而不容易引人注意。
“谁知道呢?或许这贼人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大胆,来头也更大些,”陆子参捋了捋胡须站起身,并没有急着下定论,左右环视一番后,指了指正北方向、一座颇为显眼的大宅,“那里是什么地方?”
杜少衡看了陆子参一眼,似乎觉得对方这问题有些好笑。
可他随即想起自家督护那逢家事便闭口不谈的作风,又觉得有几分了然。
顿了顿,他顺着陆子参的手,望向那座夜色中的巨大轮廓。
“回禀参将,那是邱府。咱们督护自个家。”
第64章 虾米的生存之道
因为白日里同苏凛狭路相逢、不欢而散,入夜后又被那刺客找上门来,秦九叶几乎忘记了自己先前去督护府院求过的那件事。
本来她确实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从邱陵那天的反应来看,她的举动不招来些更加严苛的对待就算不错了。
可她却没想到,她头一天求过他的事,第二日便传了命令下来。
昨夜听风堂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陆子参却始终没有现身,听闻是受了什么军法,一天之内是起不来身了,只换了个冷鼻子冷眼的小个子参将一早来勘察现场顺便传令,莫说连几张烧饼,就是废话也一句没有,只将新加盖了官印的公文塞给秦九叶,提醒她务必提前准备好行李、不要耽搁了,次日一早他准时过来接人出城。
秦三友和金宝可以暂时离开、还有官府的人护送,秦九叶只觉得这是最近一段时日中少有的好消息了,心中颇有些欣慰,心道昨天那一场雨也算是没有白淋。可谁知转头到了自己人面前,却吃了颗钉子。
“我自然是要留下来的。”秦三友背着手望着窗外,自从方才秦九叶来告知他这个消息,他就几乎一动未动,“你看这园子里的景致多好,我同老唐也是相谈甚欢,这才待了几日?你就要撵我走?”
秦九叶看了看窗户跟底下那几棵稀稀拉拉的萝卜苗,又看了看秦三友。
之前闹蚊子,秦三友日日叉腰站在天井骂那棵长得过于茂盛的芭蕉树,唐慎言听了以为他在指桑骂槐,将他的萝卜苗拔了一半,两人大吵了一架过后已很多天不说话了。
秦九叶想要开口对秦三友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作罢,又转头望向一旁叉腰望天的金宝。
“还有你……”
“阿翁不走,我当然也不走。”金宝边说边凑近前来,用一种很是欠揍的语气低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我和阿翁若是都不在,你便能和那小白脸你侬我侬、夜夜笙歌了对吧?”
秦九叶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大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们你侬我侬、夜夜笙歌,正好缺个供我粗使出气的白胖小厮。你若不想日日受我折磨,便趁还能离开赶紧给我离开!”
趁还能离开的时候赶紧离开。
这难道不是她的心声吗?可有些话她终究不能明说。江湖中的险恶、金银场里吃人的规矩,一个只知埋头跑船的老头和一个几乎没怎么出过村的废柴,又怎能轻易想象呢?
秦九叶不想强调自己当初鼓起多大勇气、冒着多大风险、费了多少周折才求来这一道命令,所以眼下她只能吹胡子瞪眼地立在原地,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们到底走不走?!”
只见那一老一少两人仿佛演练好了、就等她这一句喝问一般,当即异口同声道。
“不走!坚决不走!”
秦九叶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天顶百会、就要钻出窍去,当下将手中那道盖了红印的公文摔在地上,气到发麻的嘴直打磕巴。
“你们简直、简直……不识好歹!”
她说完,蹭蹭几步走到门口、一掌推开那偏房的破木门。
趴在门外头听动静的唐慎言一个踉跄差点坐在地上,连忙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背着手转了个圈。
“斋房桌上的饼没了,老杜托我来问问。”
他话音还未落地,杜老狗叼着饼的身影便从天井那头一掠而过。
秦九叶没说话,压根没有心情同唐慎言扯闲话,当下直言道。
“明日你同我一起将这屋里的两个人撵出去,若是不肯,我便将你当初蹲墙根偷听马牧星说话然后两头收钱的事捅到聚贤楼去。”
聚贤楼是城北最有排面的茶楼,虽也是做消息和茶水生意的,可却和听风堂完全不是一回事。大掌柜马牧星精明能干,平日里惜字如金,嘴里吐出的一个字恨不能都值一个金豆子。
而唐慎言当年刚来九皋的时候,可是没少和聚贤楼的那位斗法怄气。
唐慎言没来由地吃了一记威胁,当下气红了脸。
“你自己的家事,为何要算到我头上?!”
秦九叶毫不示弱,抬手指向前厅房檐下那只铜嘴雨燕。
“你自己做生意捅出的篓子,为何要我们几个陪你一起在这耗着?”
唐慎言似是有些被拿住了痛脚,本是一张巧嘴,却愣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脸色一时间也是难看得紧。
老秦又在屋里咳嗽起来。
唐慎言面上的怒色终于淡了些。他自诩是个读书人,这些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琐事本是最不屑放在心上的。但思索了片刻,他显然也想将他院里的几张食量惊人的嘴赶紧送走,末了还是咬牙说道。
“罢了,我同他说几句。你到一旁歇歇,就别来拱火了。”
秦三友有多倔,丁翁村的十头驴加一块都拉不回来。
秦九叶并不觉得唐慎言能说服老秦,但她是多一句话也不想同后者多说了,只想快些离开这个让她火冒三丈的地方。
谁知晚饭的时候,唐慎言竟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摆好碗筷后便主动上前搭话道。
“我已同秦老哥说好了,他和金宝今夜收拾行李,赶得及明日一早回丁翁村去。”
秦九叶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对方所言,望向不远处秦三友的目光充满疑惑。
然而秦三友听见这一切却并没有反驳,竟似真的听从了唐慎言的建议,只将一脸不满的金宝叫到一旁低声交代着什么。
秦九叶一把拉过唐慎言,压低嗓子问道。
“你这是不卖茶、改卖迷魂汤了?你到底同他说了什么?怎么就搞定了?”
面对秦九叶的这番质疑,唐慎言竟表现得很是受用。
他平日里做事古板计较了些,如今倒是觉得摸到了些“长袖善舞”的诀窍,仿佛就此打开了一扇从未扣响过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