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她的眼神同先前也不一样了,像是神山下盛满了星光的湖泊,静静地等待着路过它的人许下心愿。
他怎么可以这样看着她?这询问中带着期盼的目光,实在是……太令人感到压力了。
秦九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处境还不如先前被横眉冷对时来的舒坦,缓了缓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这瓶中物不知性状,不过看眼下一点残留也没有的样子,很可能是液体。只是已干涸了很久、味道淡了许多,而且闻起来不像是我识得的任何一种草药气味,反倒像是……”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似乎觉得自己要说出口的事情很是荒谬,但荒谬中又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性。
“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就像方才你在祠堂同子参说话那样便好。”
邱陵的话音落地,秦九叶便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陆子参。
经过这几日的往来,她确实同陆子参走近不少,方才那一通你来我往的推测讨论,也是只有朋友间才能有的氛围。
而陆子参也在看她,显然和她想的是同一件事,可目光一对上便又连忙移开,随即对那邱陵开口道。
“秦姑娘同属下只是在、只是在商讨案情,过程中难免有些过于沉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解释个什么劲呢?就这么不愿同我扯上关系吗?
秦九叶暗暗翻个白眼,又将目光重新落回那瓶子上,斟酌了一番开口道。
“我可以试着验证一下我的猜想,但不保证能有定论。”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她便有些后悔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这个情况,她若不开这个口,对方也不会说什么,这件事最终可能便不了了之。可她一旦开了口,之后很可能又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陆子参却似乎对她的决定很是满意,当下直起身子来。
“秦姑娘若是愿意一试当然再好不过,所谓死马当活马医……”
他边说边将视线从那瓶子上移开些,一抬头却瞥见身后书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那又瘦又高的少年就立在门边上,只露出半张脸,不知站了多久。
陆子参吓了一跳,舌头都有些打结。
“你、你是何时站在那的?!”
他话音还未落,李樵已推门而入。他的目光在桌子正中那只朱红色的瓷瓶上一扫而过,随即垂下视线、权当看不见陆子参那高大的身形,越过他直接来到秦九叶面前。
“从阿姊出门后,我便一直等着。你说要同我交待药堂的事,怎么转头便忘了?”
她说要同他交待药堂的事?什么事?她怎么不记得了?
宿醉失忆的秦九叶一阵心虚,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先回去,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对方又上前一步、沉声开口打断道。
“阿姊身为果然居坐堂掌柜,已经多日不曾回去看看了。我好心来提醒你,再替那些等着用药的病患们问上一句:秦掌柜可是攀上了都城来的大官,便不想管村子里的穷乡亲们了?”
秦九叶哪里想得到对方突然说出这一番话,这一顶趋炎附势的大帽子扣下来,当下便把她压得直不起腰。
“这是哪里话?我当然心系村子、心系果然居,这不是抽不开身……”她解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心虚实在没有道理,当下又支棱起来,“你身为伙计,此刻不该在药堂看顾生意吗?为何反倒站在这责问起我来?”
这一回,李樵没有说话。
他缓缓垂下头去,柔软的发梢都跟着滑落肩头,整个人像是一只尽心尽责却受了斥责的家犬。
秦九叶顺着对方视线看去,这才看见他手中还拎着一只油桶和一个纸包,那纸包有些眼熟,正是钵钵街那家白糖糕店的包纸。
而陆子参随后也注意到了,关于白糖糕的可怕记忆涌上心头,他当下如临大敌地退了半步,高全也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唯有邱陵面不改色、眼神却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苏家牵涉官府督办的要案,苏府乃是命案重地。你是何身份竟敢擅闯?还是你自认与此案有关,所以才屡次送上门来?”
少年抬起头来笑了。
“弟弟来寻姐姐,也需要理由吗?”
他的声音落地,房间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有几分剑拔弩张起来。
但秦九叶的心思此刻压根没放在察言观色这件事上。她看看外面的天色,心里盘算的还是方才要验证那秘方的麻烦事。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趟果然居取点东西回来。”
她说罢便要向门外走去,她身旁的少年立刻准备跟上前去。
“我和阿姊一起。”
与此同时,原本立在桌前的年轻督护瞬间便出现在了门口。
“我骑马送你,这样快一些。”
屋子里又是一阵安静,呆站在一旁的陆子参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一阵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就是就是,还是骑马快些……”
少年冷冷瞥了那大胡子参将一眼。
“我阿姊不喜欢骑马。”
邱陵却不等他话音落地,又立刻说道。
“步行也可。”
秦九叶听得头大,一边摇头一边开口婉拒。
“不用那么麻烦,我一人就行。”
“苏家的事还未明朗,若是有人藏在暗处伺机而动,你一人落单怕是不妥……”
邱陵说罢上前几步,冷不丁被人斜插一道,挡住了去路。
“说得有理,还是同我一起稳妥些。回村的路我最熟悉。”
李樵说罢就叉腰站在那里,占着门口的位置不动弹。陆子参见状,立刻迎头而上。
“督护的意思是,现在天色不早了,若是耽搁了怕是要走夜路,走夜路更加不安全……”
门口的少年抬起头来,眼神像杀鱼的刀子一般在陆子参身上刮过。
“这九皋城的夜路这般不安全,也不知守城的参将们都在忙些什么?”
陆子参脸色一黑、还没来得及反驳几句,那少年又将矛头对准了邱陵。
“督护若是怕耽搁了查案的进程,直说便是,不必特意用关心我阿姊做借口。若是让旁人听见了,怕是要猜测你三心二意,苏府的婚事还未退,又同旁的女子纠缠不清。”
“你!”
邱陵显然不是少年的对手,向来正气威严的脸上竟有了羞恼之意。
然而口舌上得了便宜的少年悠悠转过身去,却哪里还能看得见秦九叶的影子?
她身形瘦小,得了空子便钻了出去。苏家那铺了碎石的庭院中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歪歪扭扭地从院子中间直插了过去,足见离开之人的匆忙。
桌案前,目睹一切的高全摇摇头,看一眼那终于安静下来的三人,随即拍了拍手上方才扒墙砖留下的黑灰,低声自语道。
“这些男子,原本就是这般事多且唠叨的吗?”
第99章 老将军
秦九叶确实是不需要人陪着的。她一人熟悉回丁翁村的路,不用顾左顾右,走起来还快些。
和沅舟虽死,但案子的事也算有了些新进展,她这心本该放一放了。可不知为何,走在那条熟悉的小道上,她的心中却再没有了往日的轻松自在。
李樵方才的一番话虽是在敲打她,但也不算是毫无来由。一入村里,农忙一天过后归家的老老少少都同她打着招呼。她有段日子没回果然居,村里的人竟都惦记着她,拉着她问她去了哪里、可是不回来了、果然居是否不卖药了。
她也分不清这份关切中有几分是在怀念她,有几分是在怀念她的药,又有几分是在盘算着如何将欠下的账面一笔勾销,归根结底还是有些感动,一一解释一番过后,便脚不停歇地向那处熟悉的院子走去。
黄昏时的光线打在果然居的破门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温馨感。塌了一半的烟囱没有冒烟,秦九叶拨开门栓、独自进到院中。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金宝和秦三友果然不在院里,不知昨夜听风堂一聚后是否回来照料过生意。
然而院子里明显有人打扫过了,杂草落叶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采下的药材被整齐码放在院中等着晾晒,角落里的柴垛整齐地像是泥瓦匠新砌的墙。
看来老秦这些天心情不错,竟有闲心打理院子了。
秦九叶短暂感慨了一番,随即便急匆匆地进了东房里屋。
用过的药罐已经被清洗干净、被整齐地摆在架子上,药垆里的柴火熄了很久,摸起来已经彻底冷掉了。
从前她在的时候,这药垆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不停地烧着,而焙药的事她从不假借他人之手,是以不论是金宝还是秦三友,都一直不太熟悉果然居里的土灶。
秦九叶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蹲下身来,刚要挽起袖子去清理炉膛里堆住的柴灰,却发现那炉膛早有人清过了。
她一愣,随即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了解金宝,便是打死他,他也不可能变得如此利落。而院子、新柴乃至药罐,若还有可能是老秦顺手收拾过的,那这炉膛便几乎不可能了。果然居灶内的烟道因为塌了块砖的缘故总是堵着一半、需得偏着用,而这个细节,只有经常使用的人才会知晓。
是李樵。
那天她不想见他,便找借口让他回一趟果然居,还交代了他许多事情。现在看来,除了那些事之外,他还做了很多。
这些事在过去的两个多月中,他应当也是做惯了的。而她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做过这些事了。
她自诩独立自强、不用旁人在侧也能活得很好,而当初她因那半块瓦将他留了下来,到了今日终究还是习惯了他的存在。
秦九叶呆呆站了一会,直到窗外隐约传来那牧户赶羊归来的声响,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走去看了看水缸,水缸里的水已经见了底,角落里挑水的扁担也不在原地,一旁草筐底的那几只芋头却不见了踪影。
金宝这懒汉,也就只有水缸见底了,才会不情愿地出去跑一趟山路。也不知他吃了那几只芋头后酒醒了没有,可别走着走着翻到山沟沟里去。
秦九叶摇摇头,又看了看剩下的米。
米还有些,瓜和豆子也还存着,地里的菜眼下正是长得快的时候,一时倒也不会缺吃食了。
吃食还有,金宝也去挑水了,秦三友却没在,只可能是又偷溜去送菜或跑船了。
秦九叶叹口气,又望了望外面的天色。
这几日天气尚好,再没下过大雨,河道里风平浪静,跑船的人应当不会太遭罪。她不知道自己先前说的话秦三友究竟听进去多少,她不能常在他身旁看着他,也只能日日祈祷天气能好些,她阿翁的那条小舢板还能再多撑些时日。
将四周码放的药材又检查了一遍,秦九叶这才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只形状奇怪、带封口的罐子,随后走出房间、来到院子角落里放着的水缸前,小心拨开那水缸里生长茂盛的萍叶,将手中的罐子没入水中,等了片刻后猛地提起,最后小心封好罐口、将罐子挂在腰间。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纠结耽搁,快步穿过院子、走出了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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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九皋城西南外、洗竹山山道间,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山间小路上缓缓驶过。
那马车样式朴素,车舆上不见任何装饰,赶车的小厮也是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任那两匹拉车的青马悠闲迟缓地迈着步子,也不多抖一下手中的辔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