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司徒金宝也是如眼下这般,对着既没有用、又求不来的东西苦苦哀求,甚至为此放下身段,去迁就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
或许他根本不该继续忍耐、假装卑微,或许他应该抽刀断水、拂袖而去,或许他应该一个人上路,再不用烦恼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在他想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他便已经向她开口说要留下来了。
秦九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空气静得让人不适,半晌才干巴巴地开口问道。
“说完了?”
“还有。”少年看一眼她的脸色,抛出自己最后的筹马,“你说过要教我的事,我还记着呢。阿姊不能说话不算话。”
好一个说话不算话。
昨晚在河边莫名质问她的人明明是他,怎么说着说着好像又变成她亏欠他了呢?明明是他自己要留下来的,明明是、明明是……
秦九叶叹息一声,终于上前一步接过了他手里的那块破布。
“这没你的事了。你先把柴添上,入夜前将药垆再烧热些吧。”
女子说完这一句,便挥舞着破布继续同那招牌上的泥污“搏斗”去了,显然打定主意不再谈论此事。
李樵原地立了片刻,提起柴刀转身向院内走去。
直到此刻他仍不敢相信,他竟选择了留下。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留下从来不是一个好选择。离开才是他最擅长的事。
他将那把柴刀插在地上,随即伸手探入腰封中,摸出一样巴掌大小的物件来。
那是一面样式古朴的铜镜,铜镜背后錾着两个古体字“不藏”。
昨夜他跟着她、并从那老妇手里将它买下的时候,可没想过这镜子到头来会砸在他自己手中。
眼下那两个字看着是如此刺目,仿佛两根针无时无刻不在刺着他心口的皮肉,提醒他:他是一个藏着秘密的人。而他的秘密是如此不堪和卑劣,永远也不可能在她面前坦露。
不是他慢了一步,也不是那邱陵占尽先机。而是从一开始,他便送不出这面镜子。
日光在山头陨落,少年将那面铜镜重新包好放回腰间,随即踏入阴影之中,眉间情绪随着最后一缕阳光一并隐去,再难寻踪迹。
他沉默着提起柴刀,比往日更利落地劈砍起新柴来。
不远处,身娇体弱的药僮摸了半日鱼、挑了两桶水,整个人便已累瘫在那东倒西歪的柴火垛旁。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眼皮偷瞄向那修剪柴秧的少年,明知故问地开口道。
“你瞧见她腰间那玉佩了吗?”
少年头也没抬,显然并不打算搭理他。
金宝见状,更来劲了,支起一条胳膊又继续问道。
“你可知那玉佩是谁的?”
这一回,少年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手中那碗口粗的木柴顷刻间四分五裂,碎木屑飞出三五步远去。
“邱陵的。”
“你既然知道,还同她说什么要留下来的鬼话?”金宝一挺肚子坐起身来,下一刻望见那少年脸上的神色,语气中又带上几分不可思议,“莫非你觉得自己还能比得过邱家大少爷不成?”
区区一个昆墟断玉君,他何时放在眼里过?
他之所以会在乎,不过是因为她在乎罢了。
少年望着地上那几乎被劈成筷子粗细的木柴,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柴刀。
“只要我还在果然居一日,她便是我的东家。她若心系那秘方,我便为她寻来那秘方。她若心系那背后真凶,我便为她抓来那真凶。如此一来,她终究会明白的。”
金宝不明所以。
“明白什么?”
明白他才是那个更有用的人。
明白他才是能在任何时候都选择站在她身边的人。
明白他才是这条拥挤泥泞的路上,能陪她走到最后的人。
如果,他还有那样的机会的话。
见少年一直沉默,懒散的药僮摇摇头、翻了个身。
不远处的药房小窗透出些光来,煎药的烟气从屋顶的烟囱冒出,隐隐夹杂着女子拨弄算珠的声响。
司徒金宝听了一会,语重心长地开口道。
“你想多了。我家掌柜,从来只心系银子。”
第108章 最平凡的夜晚
月上枝头,星落满天,今夜是九皋城少有的晴夜。
这样的夜晚少了雨滴打在屋檐上的枯燥声响,但却多了许多虫鸣,对于耳朵灵、睡觉轻的人来说,也并不算什么良夜。
石怀玉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妆台前那落了锁的香盒上。
香盒里的安神香掺了毗罗和乌松子,只需点燃半刻钟便能让人昏睡至天明。
只是那盒子的钥匙被她压在花圃最里面的石砖底下,取出来需要费好大一番工夫。如此一来,她便不会总想着去点那香了。
长期借助药物助眠到底会影响神志,她能缺胳膊少腿,可唯独不能犯糊涂。
近来她总是如此:清醒的时候觉得疲乏,躺下了又难以入睡,真若是陷入沉睡又忧心不能清醒过来。
收回目光,石怀玉强迫自己闭上眼。可下一刻,有什么细微声响隔着门窗传来,一下接着一下,有规律地重复着。
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石怀玉立着耳朵听了一会,便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掌了灯、推开房门向外走去。
那入夜后便总是不见人影的二少爷带走了那两名女子,今夜的邱府格外安静。
清冷的月光在石板地上欢快地跳跃着,一路延伸进府院深处的院子。
月光下,鬓角霜白的男子穿着那身黑色甲衣,背脊仍然挺拔。
“老爷?”
石台旁的身影依旧背对着她,对她的呼唤没什么反应。
石怀玉叹息一声,拾阶而下。
年迈的将军披发枯坐在石台前,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他掺杂着银丝的须发被月光染上一层白霜,而他手中的长剑则亮如白虹,寒光将那整张石台照出一道雪痕,虽在炎炎夏日,却仍给人以刺骨凛冽之感。
石怀玉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许久,才端着烛台走上前去。
“夜深了,将军快去睡觉吧。”
听闻“将军”两个字,石台旁的人终于有些迟缓地转过身来,那双本该锐利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亮,像蒙着一层纱一般,透出一种茫然和混沌。
“不能睡下。五更鼓还没响、天还没亮、他们还没回来。不能睡下,不能睡下……”
饶是眼前的情形已经见过不下百次,石怀玉仍是控制不住地鼻间一酸。
她望着月光下擦拭着宝剑的年迈将军,最终走上前,将油灯轻轻放在石台之上。
“好,我陪将军守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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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笋石街天禄阁,三层楼阁灯火通明。
酒过不知几巡,顶楼席间已热成一团,男子的哄笑声同伶人唱曲声、舞女抖动的铃铛声混作一团,几乎要听不清那乐伎手中的琵琶与牙板。
不一会,人影缭乱的屏风被人撞歪,一名东倒西歪的锦衣少爷随后冲了出来。他头上的玉冠已经歪斜,绣了金银竹叶的领口也被他扯开,他疾行几步、整个人便趴伏在栏杆上翻江倒海地吐起来。
不一会,那屏风后又走出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三人勾肩搭背地回到那酒气冲天的内间,又是新一轮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天禄阁鲜花锦簇、人来人往的庭院中,一身绿衣的女子望着那消失在三楼的身影,面无表情地转身穿过人群,径直来到酒楼后巷停着的那辆马车前。
马车前站着个青衣人,披蓑戴笠、渔者装扮,闻声转过身来。
柳裁梧的脸上已恢复了明艳得体的模样,行礼后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随后轻声说道。
“我家少爷现下不便见客,你可将东西转交于我。”
那青衣人显然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了,只会意地笑了笑,接过女子手中那只盒子,转身从马车车厢那无数只一模一样的盒子中取出一只,双手递给柳裁梧。
“这个月的药已按时送到了,祝阁下万事胜意。”
柳裁梧接过盒子,那青衣人再不多做停留,转身便上了马车,驾着车向下一个目的地而去了。
马车消失在巷口的一刻,一道红色身影便从一旁的树顶一跃而下。
姜辛儿直奔那绿衣女子而去,视线自始至终没有在对方手中的盒子上停留片刻。
“少爷醉得很厉害吗?需不需要我去看看?”
柳裁梧没有回答她,只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将手中那只盒子打开,递到了她眼前。
盒子里是一只小巧精致的瓷瓶,瓶身天青色,无半点装饰。
“拿去。”
姜辛儿愣住了,看了看那瓶子、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女子,过了片刻才喃喃道。
“可这个月还没到日子……”
“爱要不要,不要也罢。”
柳裁梧冷声说完,便要合上盖子。
冷不丁斜里伸出一只手扶住了那盒子,随即将那只天青色的瓶子握在了手中。
柳裁梧收起那空盒子,抬头看向神情有些忐忑的姜辛儿。
褪去那些后天养成的煞气与刻板,那本该是一张年轻中透出几分张扬的脸,眉眼虽然大相径庭,但神韵却同年轻时的她有三四分的相似。
柳裁梧转过身去,望着不远处透出喧闹人声的酒楼,突然开口道。
“如果这不是你想过的日子,就想办法离开吧。”
姜辛儿浑身一震,随即低下头去。
“你明知道我不能……”
“只要你想,总有一天你会离开的。如果从未想过,便只能被困在原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