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他从脖颈间摸出一小片被碾碎的薄荷叶。
“阿姊好像很喜欢薄荷。”
秦九叶将剩下的薄荷叶放进嘴里,手里继续翻弄着那些册子。
“谈不上喜欢,只是很合心意。薄荷能提神驱虫,还好养活。走到哪里都能瞧见,不挑地方的。一小株栽下去,一个夏天过后便能窜出一片来,拿来做些不需要本钱的生意,再好不过了……”
他不过随口问起,她便接着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过了一会,她话说完了,四周便又安静下来。
他盯着她头顶那撮倔强挺立的绒毛看了一会,终于低声开口道。
“白日里我转了湖岸附近的几处渡口,也是为打探那元岐的消息。”
她闻言,终于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望了过来。
“打听到什么了?”
眼前闪过那日荷花集市中的匆匆一瞥,李樵简短总结道。
“想要他性命的人不少,但至今还无人能够得手。”
这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看着活蹦乱跳的不一定活到最后,偏生病歪歪的那个或许能拼着一口气残喘很久。
“这想必便是那天下第一庄庄主的功劳了。听闻这一次他亲自前来,总不会是特意给那元岐来撑场面的吧?”秦九叶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啧啧嘴道,“话说回来,那潜藏在苏府的慈衣针不也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如此看来,那庄主岂非可疑得很?怎地桩桩事都同他有关……”
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没有留意到身后那少年变得有些艰难的脸色。
“阿姊觉得,那庄主是怎样的人?”
秦九叶的声音停顿下来,似乎是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半晌过后才缓缓开口道。
“听闻此人平日里深居简出,只要外出必戴面具,就连那些辈分很高的门派掌门也未曾目睹过其真正面容。老唐总说此举是为躲避孽债和仇家,我倒是觉得容貌是否被认出这件事,对那样一个人来说或许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延续他的权威,亦或是那山庄的权威。如果他本人武功并不高强,甚至有恶疾缠身,驾鹤西去不过早晚的事,那时若换个人接手他的位置,旁人甚至不会生疑。他们屈服得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天下第一庄庄主,至于面具下的人究竟是谁,可能并不重要。不信你便去瞧那铭德大道两侧的神像,差不多都是同一张脸,却从未有人质疑过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声音很放松,像是随口聊起那丁翁村里鸡鸭牛羊的闲事。
可此时若有一名江湖中人听闻此言,定会在心底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她实在太过敏锐,以至于竟能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剖析至此,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一刻,李樵的声音蓦地响起。
“阿姊答应我,日后若只是远远见到他,也要立刻躲开。”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才缓缓看向他。
“为何?”
因为……因为……
少年沉默片刻,随后低声说道。
“因为那元岐不是找上了他?他或许会调查清平道的事。”
“话说你当初不是曾在方外观待过一阵子,应当是见过那元岐的吧?”顿了顿,秦九叶又继续问道,“所以,关于他,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她想问的当然不是元岐。她想问的是清平道上的事。
她不信他听不出来。
过了一会,身后才传来一句简短的回答。
“我同他不熟。”
秦九叶不说话了。
天地间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可她不说话,便又轮到他难受了。
“阿姊不继续问我了吗?”
他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一句,她便也没头没尾地答他。
“我问了你便会告诉我吗?”
他不会。
他很想告诉她一切,但他不能。他不知道她听到那些答案后会是怎样的反应,而他无法承担那样的后果。
他还不能对她说出关于他的一切。现在不能,或许以后也不能……
他这般想着,女子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又继续说道。
“若你不想说,便不要开口,开口说出的是谎言,我倒是宁可你一字不提。阿翁说过,谎言是烂疮疤,遮着盖着只会烂得更快,有朝一日遮不住了,迟早还是要被看见的。”
李樵的身影几乎是当即便不可控制地颤了颤。
这种情绪对眼下的他来说有些陌生。他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害怕。
先前面对那要折断他十根手指的朱覆雪时,他也从未怕过,可此刻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他怕得心跳加速、手心盗汗。
有一瞬间他几乎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从清平道到果然居,从宝蜃楼到苏家,再到之后的种种……如果是她,一早便察觉到了什么也不足为奇。
手心的汗被风吹干,他的心却跳得更快了。
李樵飞快瞥一眼秦九叶的背影,声音低低地问道。
“阿姊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秦九叶手上的动作终于停止。她依然没有转过头看他,但她知道自己并不用转过头去,也能描摹出他的轮廓和样子。
他很好看,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好看。她从前虽然也知道这件事,但不久前见过那玉箫之后便越发确认这个事实了。
他很安静,是那种和他这个年纪不大相符的安静。他懂得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保持沉默,而这些事她教了金宝很多遍,后者依然学不会。
他很凶猛,是那种能将本能发挥到极致的凶猛。他驱使那种本能的时候和平日里判若两人,又或者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遇见他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泛舟穿梭于江湖水之中,向那一掌能劈死十个她的高手兜售打虎丹,围观那群七老八十的掌门宗师斗殴打架,再飞上墙头、与那危险的朱覆雪周旋游走,末了请她不很熟悉的“江湖朋友”吃糕到深夜。
他是如此的鲜艳又不露声色,引人靠近又令人心生胆怯。
或许这世上危险的东西大都如此吧。
她已找到了那个词去形容他,却不知怎地开不了口。
因为她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她正是被他身上那种危险所吸引,而喜欢危险的东西是她的底色之一。
从当初拜师时捡起那山菅兰的果子起,她的师父便已经看透了她的本质,而她直到昨夜才明白:自己为何会屡次陷入麻烦之中,明明感受到了他的危险,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他推开。
或许某种程度上来说,一根绳上的蚂蚱,是她为自己找的借口才对。
秦九叶在思虑中沉默着,李樵却突然出声。
“算了,不用回答了。”
秦九叶几乎暗暗松了口气。
不答便不答,省得她左右为难了。
秦九叶没有将方才这段没头没尾的闲聊放在心上,她还在为那未曾探明的真相烦忧。
“一会天亮,我便要去南岸的悬鱼矶看看,顾不上这边了。”
他立刻简短应道。
“好。”
“我方才理出的几笔账,都是这东边城外几个村的人欠下的,就压在船尾。你若得空便去将账收了吧。”
“好。”
他点点头,尽数应下。
“另还有几样东西,若是路过城东干鱼巷子可以替我看看货。只看看、问问价就行了,千万别花冤枉钱。尤其是硝石和石硫磺,果然居其实还存了些,只是成色不大好。欸,早知如此,那天在擎羊集的时候就该应了那老方的叫价。那天你也在的,不是我舍不得那几文钱,实在是他坐地起价、忒不厚道,但凡要是今年应了他,等到明年再碰上,指定又要被他拿捏一番,偏生好些东西只他那里有货,这便是霸市的危害……”
女子一手执着破烂医书,另一只手一下接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肩颈,明明二十又几的年纪,却已隐约有了些结庐深山的老郎中的姿态。
她脸上的神情很淡,几乎没什么情绪,她平日里做事的时候都是如此的。可是他望着那一点侧脸,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微痒的,轻柔的,令人愉悦的感觉,像是风掠过湖边苇草,又像是水边禽鸟梳理羽尖。
她的声音算不上悦耳,语速快起来的时候甚至听起来有些聒噪。就是这样的声音,却总是有种神奇的力量。似乎只要她开口说话,那些缠绕在他灵魂深处的蛙鸣便会被压制住、进而沉默下来,再也不会响起。
过了一会,对方似乎说的有些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终于不再自言自语地为自己的抠门找借口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在她背后挪动了一下身体、小心向她靠过去,最后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抬手拿起那些整理了一半的药草,默不作声地剥弄起来。
薄荷的香气在四周萦绕不散,湖水拍打岸边的声响混着小虫的鸣叫声,反而衬得这黎明前的天地前所未有的静谧。
李樵望着女子近在咫尺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情绪。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如果他能就这样一直、一直安静地守在她身边就好了。
她永远不问他那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也永远不必对她说谎。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相处,坚定地站在一起,日复一日地做些琐碎而相同的事,日复一日地从同一处简陋居所的屋檐下离开再归来,就像从前一样。
只需像从前一样,他就十分满足了。
但他知道,这样的时光对他来说已经所剩不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夏日第一缕朝阳终于钻出地平线,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已将四周照得亮晶晶的一片。
船身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着,柴火燃烧的烟气从船头飘来,混着女子走调的哼歌声,钻进那芦苇丛深处。
第126章 璃心赏贱
赏剑大会从兴办起至今,已逐渐由最初的七日精简为三日。
第一日入阵,第二日鸣金,第三日开锋。三日结束,各回各家,倒也干脆利落、短促紧凑。
第一日各门派如约而至,简短会面后便是“入阵”的仪式。
所谓入阵,是指玉入阵而非人。仪式上所用之玉除一柄玉剑之外,还有一十二柄玉如意。玉如意由轮换选出的十二个门派分别监制,每只玉如意长短相同但制式不同,细节秘而不宣,直到“入阵之日”才会正式亮相。而那把雕琢铭文的玉剑则需另寻一江湖中立之所打造,长度与那一十二柄玉如意相仿,收入与之相配的金鞘,由当年的“执剑者”亲自保管。到了入阵之日,执剑者需在众人的见证下,将这十二柄玉如意连同那把出鞘的玉剑同时散落各处,这第一日便算礼成。
今年的玉剑因地制宜沉入湖中,待到第二日朝阳破湖而出之时,便到了开湖寻剑的时候。
谁先寻到玉剑并将其归入金鞘中,谁便是今年的优胜。而玉剑入金鞘的瞬间会发出一声独特的剑鸣音,便是所谓的“鸣金”。比试期间,所有参与者不可携带自己的兵器,只可赤手空拳或借助湖中那十三件玉器比试较量,但若手中玉被击碎,则当场出局。日落之时若仍未有胜出者,则次日日升时再继续较量。玉剑碎则今年无胜出者。
至于这第三日,便是众望所归的“赏剑之日”了。
就像赏剑大会并不真的只是赏剑一样,所谓的“开锋”也并不是真的要为哪把宝剑开锋利刃,而是要将优胜者的嘉赏公之于众,展示一番后赐予胜出者,整个过程犹如宝剑开锋,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