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毕竟同他相处过三月,就算谈不上了解也多些熟悉,恳请督护给我这个机会,我定会将他带回来接受审问。”她似乎生怕对方质疑她所说的可行性,又连忙将自己的想法细细道来,“我确实不知道他的过去,但人的习惯非一朝一夕可以改掉。他不喜欢水,也不喜欢坐船。就算要离开九皋,他也不会选择水路。只要离开琼壶岛,他势必会找最近的码头或渡口上岸,再伺机藏身人群中。九皋城外的大小码头渡口我也有些了解,我能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地方跑一遍……”
她说得口干舌燥,但邱陵却再没有看向她。
他似乎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当堂审案、又将她关押在听风堂的陌生督护,开口时声音有种熟悉的冷硬。
“他若想逃,只凭你怕是无能为力。”
空气再次变得凝滞。
今日自家督护显然有些不对劲,但陆子参尚搞不明白这不对劲具体是什么,只觉得那天自己谆谆劝告全都白费了,当即满头大汗地上前解释道。
“秦姑娘,督护并非是不信任于你,而是这查案向来是要讲规矩的,你与那李樵怎么说也是旧相识,加上对方又是个江湖杀手,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你推出去做事。”
邱陵的反应秦九叶都看在眼中,想到两人先前在岛上时的种种,她心下不是不难受,但她只要想到那少年、想到对方此刻生死不明、再无旁人能依仗,骨子里那股不屈不挠的尽头瞬间压过种种情绪。
“在下有自知之明,从未想着要越俎代庖。只是那方外观船上的东西或许凶险非常,高参将也说人手有限,督护就算生得三头六臂,一人牵头处理城里城外的事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督护既早已对李樵有所怀疑,当初仍寻我过来帮忙,不就是为了能在今天这样的时刻派上用场吗?”
女子毫不避讳说出了心里话,一旁的陆子参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又低声解释着什么。
而此时的邱陵并听不进去那些说辞,他藏在箭袖中的手几乎要攥出血来,脑袋里只有那女子所说的话不停回响。
她说得没错,当初他默许她入局,除了确实看中她的能力与信念,还有一层隐秘意图,那便是她与那少年的关系。
身为查案人的直觉告诉他,李樵同这一连串的江湖迷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他认定对方是有罪之人,若有一日他必须亲手将对方缉拿,秦九叶或许是能牵制对方的一枚重要棋子,可以轻易弥补他不及那少年的狡猾诡诈。
他向来是个坦诚之人,也坚信自己所作所为是职责所在、问心无愧,是以从未料到有人当面说穿他的用心时,自己竟会是这般难受煎熬。
这或许是因为,那些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她剖白一切时的神情是那样坦然,甚至没有对他的所作所为生出哪怕一丁点的怨怼之情,这种坦然莫名刺痛了他,令他在难受煎熬中又生发出一种火烧火燎的情绪来。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情绪,以至于理智几乎一瞬间被其吞没。
“让她去。”
仍在苦心劝说的陆子参愕然回头,而在他晃神的瞬间,女子已摘下身上的罐子郑重交给他。
“这很可能是掺有秘方的酒,劳烦陆参将帮忙保管。”她说罢径直越过他,向他那匹小白马走去,“我这两条腿实在不够用,不知可否借陆参将的马一用?”
陆子参惊疑不定地看一眼秦九叶,又转头看了看那背过身去的邱陵,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只下意识问道。
“你、你不是不会骑马吗?”
“一回生、二回熟,不打紧的。”
对方如此回答,陆子参便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知道对方既说得出这话,定是有了决心和魄力的。但他很快便从担心秦九叶、转为担心自己的马了。
“我这马跟了我很多年,旁人怕是不好驾驭……”
他话音还未落地,秦九叶已然牵起了马辔头。
这小白马同它主人一样有着旺盛的毛发,长长的鬃毛几乎挡住了眼睛,秦九叶抬手扯下一缕红缨,利落地给它扎了个小辫,小白马当即欢快地打了个响鼻,摇头晃脑地拱了拱秦九叶,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
秦九叶径直越过表情有些受伤的陆子参,来到邱陵面前。
“我答应督护,若能寻到他,便一定会将他带回来接受调查问话。”秦九叶说到此处,从身上摸出一只焐热的东西硬塞到邱陵手中,“这是我果然居的私印,先押在督护这里。我自知人微言轻,这担保也没多少份量,但确实是我如今全部家当了。半日、最多一日,我一定会回来的。”
年轻督护手指微缩,半晌才沉声道。
“你实在不必如此。”
不必什么?不必用果然居的私印做担保?还是不必以身犯险去寻那杀人的嫌犯?还是……
那厢瘦小女子已抓着鞍侧挣扎着爬上马背,他的话也终究没有办法说清楚了。
秦九叶虽然没独自骑过马,但她骑过驴、骑过牛、小时候还骑过猪和羊。天下骑术,系出同宗。她想不到有什么能比村里张老太婆家那头老水牛更难对付的坐骑了。区区陆子参的坐骑,她若还驯服不了,日后便干脆不要混这江湖了。
心下拿定了注意,脚下也铆足了力气,秦九叶双腿一夹,小白马摇摇尾巴、终于迈开了蹄子。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马驮着姑娘就这么远去,陆子参再也忍不住,凑近邱陵急声说道。
“督护就这么放任秦姑娘去追那姓李的小子?万一他当真是凶手,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可怎么办?秦姑娘孤身一人,若是卷入江湖争斗只怕自身难保……”
他的焦虑没等来任何回应。
半晌,邱陵才转过身来。然而远处已不见那女子的身影,天光亮起后的浅滩上只有一行浅浅的马蹄印记,在湖水的浸润下迅速变得模糊。
他隐隐约约知道,那少年并不会伤害她。只是依他从前的个性,他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可在方才的某一瞬间,他好像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
她牵着马走向他的一瞬间,他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生怕看到她要将那块水苍玉归还给他。
他变成了昨夜琼壶岛上的自己,夜雨狂风滋养出了他的私情,她对那少年的声声维护甚至令他生出杀心。他既不希望她受伤害,又无比迫切地想要她亲眼确认对方的不堪,然后彻底心死、做出选择。
邱陵终于收回远眺的目光,薄唇轻轻吐出一句话。
“你觉得她会回来吗?”
她还会回到他身边,像登岛的那天一样,握着他的剑鞘、低声唤他“三郎”吗?
四周一片寂静,但即使是那近在咫尺的参将好友,亦无法听见年轻督护此刻的心声。他只当对方是在权衡那身负嫌疑的少年杀手是否能被缉拿归案,当下出口宽慰道。
“那李樵心狠手辣又狡诈非常,确实难对付。但属下觉得,若还能有一人能不折一兵一将把那李樵带回来,或许也就只有秦姑娘了。”
陆子参说到一半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年轻督护不知何时早已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沉默离开。
他仓皇四顾、想要呼唤坐骑,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爱马早已借了旁人,只得一边呼喊、一边小跑着跟上那骑马远去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
大家五四青年节快乐。
第176章 上贼船
大雨过后的清晨,黄泥湾码头起了雾。
雾气自湖心的方向飘来,聚集在湖岸不远处,渐亮的天光将四周照得同河湾里浑浊的水一样,依稀可见七零八落的树枝杂物漂在水面上。
那是昨夜风暴肆虐过后的痕迹。
但对于早已习惯大风大浪的鱼贩子们来说,这样的情景并不少见,各自收拾一番便准备排队入城去了。
往常到了这个时候,满载河鲜的小船们早已摸着黑在河口排出了长龙,就等城门处一开闸,便一股脑地涌入城中。可今日不知怎地,那河口最窄处横了一艘大船,正正好将汇入黎水的道口给堵上了。
那船瞧着有二三层小楼那么高,船身上的装饰很是讲究的样子,一看便是给那些有钱人消遣的玩意。鱼贩们不敢轻举妄动,各自忍了许久,可眼瞧着就要误了进城的时辰,那大船依旧纹丝不动,船上也无半点动静传出。
众人的怨气越积越高,小船在河道里越挤越多,所有人不由得聚在一起纷纷议论起来。
“到底是谁家的船?就算是来凑热闹的,也不能这般堵在道中间啊。”
附近黑茶棚的伙计也闲得出来看景,见状摇摇头,显然有些别的看法。
“那劳什子赏剑大会已经结束了,再者说来,真有钱的又怎会来这臭烘烘的地界凑热闹?听闻第一日都聚在石舫那边呢。”
一旁的渔娘听罢,挽起袖子站上船头,不客气地破口大骂道。
“管他是谁?好狗还不挡道呢。这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开张做生意了?”
一旁另一条船上的船娘闻言,踏上自家船蓬向那大船望了望。
“徐娘子莫动气,我瞧着咱们这般吵闹,也不见里面有动静,会不会这船上根本没人啊?”
徐娘子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点头、觉得有理。
“若真是如此,还在这等着作甚?上去瞧瞧不就得了!”
徐娘子一马当先,剩下的稀稀拉拉地跟在后面,起先还有些缩头缩脑,可到底也好奇这有钱人的大船究竟有什么稀奇,没走几步便开始抻长脖子看了。
说来也是奇怪,那船并未靠在码头,也不见有人进出,却早早在一侧拉好了软梯和踏板。众人没费一番功夫便上到了甲板之上,转了一圈确实不见人影后,便先后进到了那一层的船舱里。
船舱内部的装饰比外面看起来还要好看,红红绿绿的好多颜色,可放在一起又不觉得扎眼艳俗,四周立着几根鲜花扎成的廊柱,几道轻纱穿插其间、随风飘动,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撩得人心痒痒。
众人前后左右地看着,突然便有人开口问道。
“听闻这几日那些个江湖人都在璃心湖上聚着,到了晚上便会逛花船。这莫不是就是那花船?”
他身旁的人有些不信。
“若真是花船,怎地不见那些个貌美舞姬?”
“这大白天的,你见哪艘花船此时做生意?”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此时人群中有人探出个脑袋,一眼便望见那船室正中台面上似乎摆着样东西。
“没有娘子,可还有只宝箱咧。”
开口那位人称刘老爹,平日里便是个惯会挑事端占便宜的主。
最早登船的徐娘子见状冷哼一声,不客气地骂道。
“你自己是个浑人也就罢了,莫要拉我等下水。当务之急还是报了官,让人将这船速速挪走才是正经事。”
那刘老爹自负有些不值钱的胆色在身,越听这话越有些压不住了,腾地一下便跳到那木头搭起的台子上去了。
“你这女子能知道什么?这船主不知去向,船上连个鬼影也没得,谁说得清这箱子究竟是谁的?我看保不准是哪户人家粗心大意落下的,咱们见者有份,谁若是怂了,自个认了便是,别挡着旁人发财!”
他这一鼓动,周围又有几个汉子蠢蠢欲动起来,七嘴八舌地凑过来,示意那刘老爹莫要废话、去将那箱子打开来看看。
几番怂恿之下,刘老爹提了提腰带,大着步子走近那箱子。离近了他才发现,那箱子连锁都没有落,只合得严严实实的,四边连个缝也瞧不见。
他往手心吐口吐沫搓了搓,沿着那箱子四周摸索起来,手在碰到那箱壁的时候却突然一缩,口中一阵惊呼。
众人见状,连忙踮起脚尖询问。
刘老爹强忍不安,又抬手摸向那箱子,脸上有些不可思议。
“这箱子缝让人用冰给溜上了。”
“冰?这大热天的,哪来的冰啊?”
看热闹的纷纷摇头,刘老爹摊开双手、粗着嗓子道。
“瞧我这一手的水,还能骗你们不成?”
众人一瞧,只见对方双手上确实有些水迹,细看那箱子周围也有一圈深色,确实像是有冰融化过一般。
九皋称不上是龙枢最富饶的地方,即便是城中富贵人家,夏日里也不一定舍得用冰,围观者们对那箱子里的东西更好奇了,可隐隐又生出些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