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挣扎渐渐停止了,流进血污的双瞳渐渐变得麻木死寂,一眨不眨地望着这条大道的尽头。
那尽头有盛夏树荫、徐徐晚风、薄荷香气和缝衣时的油灯光亮。
那是他想要去的方向。
只是这一次,他终究只能到这里了。
太阳在他身后升起,而他却淹没在阴影之中。
那是狄墨与李苦泉的影子,也是天下第一庄的影子。
李樵缓缓闭上了眼。
他愿意献祭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只求神明听得到他那渺小的愿望。
然而他卑贱的灵魂就连神明也不愿触碰,他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寂静的黎明,就像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呼。
一股异响突然破空而来,直奔李苦泉侧后方的盲区而来,似乎是道暗器。
出手之人很是狡猾,一直藏身在下风口处,出手前半点声息也无,借着方才的打斗声藏匿自己,竟在李苦泉的眼皮子底下熬到了一个偷袭的机会。
那“暗器”鸡笼般大小、目标分明,但丢暗器之人手劲孱弱、半分威慑之力也无,李苦泉手臂一振、细线自腕间飞出,那迎面飞来的东西瞬间便化作两半跌落在地上。
他脚步不停、方要继续向前走去,却听一阵密集的嗡嗡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嘴角一沉、细线再次挥出,随即触碰到一些细小物体,那些东西被他斩落在地,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可下一刻,空气中的噪鸣声更嘈杂了,有什么东西正聚成一团,从四面八方向他攻来。
李苦泉终于明白他方才劈开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了。
那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只蜂窝。
一只满是愤怒大颚虎头蜂的蜂窝。
他功法了得,一击之下那蜂窝便被齐齐斩成两半,蜂群倾巢而出、振动着翅膀一拥而上。对一个双目已盲之人来说,他更比旁人更加依靠双耳辨识环境,此刻密集又挥之不去的嗡嗡声搅得他耳识混乱,蜂群搅动空气又破坏了四周气流动向,他的感官越是敏锐越是受累,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对四周空间的判断。
“李樵!”
伴随着女子破了音的喊叫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侧响起。
少年转过头,血污令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他似乎看到一匹白马正向他奔来。
那白马的背上驮着个人,发丝已被风吹得一团乱,两条无处安放的腿在马肚两旁翘着,一人一马踏着晨光飞驰而来,好似长出了翅膀一般。
光点亮了少年的眼睛,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见到了梦里那只冲破黑暗的白色巨鸟。
他的神明听到了他的祈求,并终于唤了他的名字。
秦九叶死死抱着马脖子,手心已不知薅下多少把马毛,小白马被她薅得很是恼火,奈何无论如何甩不开对方,只得将这股愤怒发泄在蹄下,愣是跑出了要凌空飞起的架势,眨眼间已经杀到跟前。
“上来!快上来!”
女子歪斜在马背上,向他伸出了自己瘦弱的手臂。
李苦泉听音辩位,细线凌空而至、径直袭向马腿,这一击带了八九分的功力,不仅要斩断马腿,还要将那闯入者掀翻在地。
李樵瞳孔一颤,气息开始重新在他的经脉间游走,他先前以为再也挤不出任何力气的身体竟又能动弹了。
电光石火间,他挣脱了李苦泉的手、提刀而上,生生截住了那一击。
他已是强弩之末,全凭意志力在撑,双手虎口瞬间崩裂开来,整个人也歪斜着退开,就在他要倒下去的一刻,那只瘦弱的手臂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领。
秦九叶从未想过,自己这具吃不饱饭、骨瘦如柴的身体,还能做出高难度的动作。但她也无法单手将一个成年男子拖上马,只能牢牢将双腿卡死在马镫里。只要她的腿不断,她便不会被扯下马来。
小白马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九死一生的危机气氛,脚下不敢停歇、向着前方狂奔而去,秦九叶死不松手,就这么拖着那少年一路杀出重围,一头扎进了铭德大道旁杂草丛生的树林中去。
被蜂群围攻的宗师暴喝一声,那根化作漫天银网的细线应声断裂,躁动的蜂群在一瞬间化作细尘无声坠落在地。
但他的左眼已高高肿起,整个人狼狈不堪,哪有方才出场时那绝世高手的半分气势。
“卑鄙无耻,肮脏下流!”
他话一出口,身形还未动,狄墨的声音已冷冷在他身后响起。
“我以为同样的错误,你不会再犯第二次。”
李苦泉薄唇紧抿,紧握的指节因用力而发出一阵瘆人的声响。
“我只是……”肿胀的面容遮掩了他面上的难堪,但挫败感让他的舌头再次变得僵硬起来,令他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可以去追……”
“凭你这双眼睛吗?宗师自己错过机会,可也怪不了旁人。”狄墨的视线徘徊在远方水面,不知何时,那落砂门的船竟再次消失在了雾气中,“何况你怎知这不是川流院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不过一枚可以随时被抛弃的棋子、钓鱼用的饵罢了,宗师莫要因一时贪玩而忘了自己的本分,还是守在我身边为好。”
李苦泉斑驳的须发似乎一瞬间被晨光染白。
方才那少年的刀法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令他想起那些寒潭洗马、仗剑九霄的日子,也令他短暂忘记了一个事实:他早已不是曾经的李苦泉。
他只是冠在这名字下的一把杀人刀、一条看门狗。
而不论是刀还是狗,都只能听命于主人。
“是。”
第179章 不是不报
出了九皋城西葑门,拐上往南走的那条小道,再行上一炷香的工夫后,便可望见一片无尽竹海。
竹海四季清幽、茂密非常,抬头望不见天、低头瞧不清路,逢雨季的时候,就算是最有经验的镖行也不愿自竹林间穿过,只因吃了重量的车子走上一段便会要陷进大坑烂泥中,折腾半日也赶不了几里路。
行车都如此艰难,何况是行人了。
昨夜风雨大作,竹林里湿滑泥泞非常,间杂几簇拱出地面的竹节鞭笋,坑坑洼洼的、让人走不痛快。
杜老狗脚下一个拌蒜,摔了个狗吃屎。
他扶着吱嘎作响的老腰、撑着发青的膝盖,龇牙咧嘴地爬起身来,顾不上叫痛,连忙向竹林深处张望着。
那顶坠着轻纱的小辇就在那翠浓深处若隐若现,晨起的光穿透竹叶交织其间,恍然间令人想起那山间精怪、狐仙娶亲的志怪传说。
小辇自林间轻巧穿过,甚至没有碰到那些旁逸斜出的竹叶,而那步辇两侧数十步远的地方竟还跟着几道影子,个个都穿着灰绿色的衣裳,林间明暗变幻的光影令他们同四周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好似青竹成了精怪。他们的脚步更轻,一阵风似的自烂泥和水坑间跃过,一边穿行一边将那小辇行过留下的足迹清除干净。
突然,一阵马蹄声在这沉默的队伍的右后方,由远而近、速度飞快。
竹林间数道灰绿色的影子瞬间变幻了阵型,那骑马之人见状连忙打了声有节奏的呼哨,这才得以靠近那顶小辇。
小辇中的人似是早已有所察觉,叫停了抬辇的两名大汉,两人转过头来,竟生得一模一样的脸,显然是对孪生兄弟。
一只指甲泛着青紫色的手自纱帐间穿出,轻轻撩起纱帐一角。
那纵马疾驰而来的身影在小辇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是个猎户装扮的江湖客,耳后别着一根鸱鸮翎羽。他显然赶了不少路,气息有些不稳,但一刻不敢耽搁,迅速翻身下马、俯身行礼道。
“公子,石舫那边传来信报,狄墨没有上当,伏击计划只能暂且搁置。我们的人已分三批、自不同方向撤出九皋。”
公子琰轻轻点头,声音中听不出分毫情绪。
“知道了。”
那猎户闻言,面上反而显出几分忐忑和愧疚。
“此番李苦泉遭人暗算,机会实在难得,错失一次,那狄墨只怕会比从前更加戒备。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公子责罚。”
“机会总会有的。”公子琰停顿片刻,似乎明白对方的懊恼之处,轻声开解道,“他毕竟也曾是治军带兵之人,如今就算藏身江湖多年,有些防备与警醒早已刻进骨头里了。”
猎户情绪复杂地抬头看一眼辇上的公子,随即想起什么继续汇报道。
“甲十三击杀朱覆雪后并未直接来与公子汇合,不知是否已经生了异心。”
“且再纵容他些时日吧。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时候到了,他自然会主动来寻我的。”
小辇上的人说完这长长一段,气力便似有些不济,重重咳了几声,候在辇前的汤吴当即解下腰间水囊和药瓶递了过来。
公子琰缓缓转动头颅,蒙着白布的双眼似是在盯着那药瓶。他并没有动作,只是继续问那猎户道。
“听风堂那边可有派人前去?”
猎户与那双生子大汉对视一眼,沉声回道。
“唐掌柜已无亲人在世,公子这边又好不容易才脱身,小的心系公子,担心狄墨那边会出岔子,只怕顾不上……”
他话未说完,步辇上的人已发出一声叹息。
“唐慎言孑然一身,这是我当初选他立足九皋的原因。如今春风已去,但约定必须遵守。这是我的原则,也是川流院的原则。你可明白?”
布局良久最终错失击杀良机,对方却并未责怪。但听风堂的一点疏忽,却令那公子的声音瞬间带了几分凉意。
猎户色变,一旁的汤越见状,当即上前道。
“此事我定会亲自走上一趟,请公子放心。”
他言罢、对那猎户使个眼色,后者连忙转身上马,身影迅速消失在林间,比来时还要迅捷。
公子琰放下纱帐,而纱帐外,汤吴捧着药和水囊的手依旧没有收回。
“公子已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再这样下去怎能撑得住?”
纱帐中人影晃动,半晌才传来声音。
“事情远还没有结束,服了眠花散,免不了要昏睡三五个时辰,其间出了任何事,阿吴难道要替我拿主意吗?”
他这话说得严厉,可汤吴却倔得很,虽然再没还嘴,身体却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主仆二人僵持不下,一旁的汤越见状,谨慎开口道。
“公子,那杀人的刀客或许还在九皋徘徊,万事需得小心才是。狄墨杀了鬼水帮的人,咱们一时半刻怕是不能换乘船了,路途颠簸,公子现下服药,一会也能好受些。”
许久,那步辇上的人才叹口气,自那纱帐中伸出手来,缓缓拿过那药瓶,却并没有动那水囊。
“他们还没死,我不会先死。”
汤吴见状,脸色终于缓和些,低声道。
“公子放心,阿吴绝不会让那些人伤害您半分。”
纱帐后的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因服药而变得更加沙哑。
“当初叫你和阿越来院中帮忙,并非要你们守着我这条烂命,而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使命,你们千万不要忘记了……”
他说完这一句,似是疲累至极,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呼吸也变得滞缓细长。
汤越见状,知晓那药力渐渐发挥作用,连忙示意汤吴准备启程。
就在此时,一名绿衣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停在不远处犹豫着不敢上前。
汤吴转身快步走向对方,压低嗓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