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快说,莫要吞吞吐吐。”
“是那乞丐……那乞丐从出城后便一直跟在远处,现下仍未离开。”
“公子累了,需要休息。不过是个乞丐,你也处理不了吗?”
那绿衣人一凛,连忙点头、正要退下,步辇上的公子却突然出声。
“不要为难他,派人将他送回城中即可。”
步辇在十步远开外,纱帐中人拖着病重残躯,又隔着数层特制纱帐,在服了药的情况下仍将两人间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汤吴脸色一窘、连声道。
“公子莫要再为这些小事操心了。”
“他应当只是唐慎言的旧识。小辇脚程不快,他这才跟了一路。一会换了车马,他自然便跟不上了。”药力的作用令公子琰的神志变得有些昏沉,汤吴的话似是慢半拍才进入他耳朵中,他听不真切,只强撑着意志最后叮嘱道,“能与我等同路,都是寂寞之人。唐慎言已无亲人,不可再失去一位朋友。”
汤吴闻言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却听一阵吵嚷声从那林中传来,只见那一身破烂的乞丐踉踉跄跄冲出林子,没跑两步便被身后赶来的两名绿衣人按在地上。
乞丐拼命挣扎着,本就破烂的衣裳瞬间滚了一层泥,瞧着好不狼狈。
他整个人显然已是怕极了,可竟还能一边抖如筛糠、一边扯着嗓门高声叫嚷着。
“阁下收了十文雪菜腌豆子的钱,说好要我等上片刻,可转头却从后门离开,怕我报官还将我掳至城外。做生意怎可言而无信?在下是个读书人,可不与你计较,你且将我那铜板还回来。那是我朋友的钱,他还在城中等我一同饮酒赏月呢,现下天都亮了,我拿了他的银钱又这般失约,不知他要如何做想……”
杜老狗的大嗓门在清晨的竹林间显得格外刺耳,鸟雀惊起、扑棱棱地飞走,汤吴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强压心头怒火呵斥道。
“闭嘴。你可知你面前的是何人?再大叫大嚷,莫说铜板,就是小命你也留不住。”
杜老狗闻言又惊又怒,脏兮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连这点酱菜钱也要昧下,我看这位仁兄的福德已经见底。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汤吴再忍无可忍,腰后那柄短斧已握在手中。
“你这无赖,我家公子是看在唐先生的份上,这才冒险护你周全。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还出言诅咒!”
地上那人半张脸都被按进泥里,嗓门却像蝈蝈一样越叫越响亮。
“你们认得老唐?既然认得,为何还要坑他的银钱?!”
眼见那乞丐又癫又傻、胡搅蛮缠,再这么纠缠下去只会惹来麻烦,一旁的汤越当即从腰间扯下钱袋丢了过去,又向那两名青衣人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同时松手,杜老狗便似一根牛皮筋一样被弹了出去。他屁股朝天、脑袋着地,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冲到那钱袋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并没有拿起钱袋转身就跑,而是用那双沾满泥巴的手从中倒出几块铜板来,小心数出那雪菜腌豆子的钱,反复确认了几遍,又将剩下的碎银和铜板放回钱袋中,将那钱袋留在了原地。
做完这一切,他狠狠瞪一眼汤吴,转头便要离去,可随即一摸腰间,脚步又突然顿住,疯了一般在地上摸索起来。
他跪在地上转了几圈,又爬行着往前,终于自那泥地中捡起什么,牢牢握在手中。
汤吴瞧清对方手中东西时,脸色陡然变了,手中短斧瞬间击飞对方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出手如电、擒住了对方双手。
杜老狗吃痛,大喊一声松了手,可却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倔劲来,愣是不肯低头,一边胡乱扭动着四肢、一边疯疯癫癫地念叨着。
“这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眼见那乞丐将身下泥地搅得一团糟,汤越轻叹一声,对那两名青衣人吩咐道。
“此人神志不清,让人逐远些,千万莫要泄露了公子的行踪。”
青衣人领命,就要上前提人,却听公子琰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下。”
纱帐似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催动,猛地被掀开,纱帐后的人衣袖染血,他的十指狠狠掐入掌心,双手血流如注,疼痛令他那因药物而昏沉的神志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
众人见状都不由得大惊失色,齐齐跪地唤道。
“公子!”
公子琰恍若未闻,他那虚无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似乎在盯着什么东西看。
“带他过来。”
汤吴闻言没有动,显然有些迟疑。
“此人身上带了兵器……”
“那东西也取来给我。”
汤吴不敢再言,将那浑身颤抖的乞丐拖上前,随后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仔细检查一番后才递到公子琰手中。
公子琰青紫枯败的手自那把短而钝的环首小刀上轻轻拂过。
他这双手,曾拂过多少杀人利器,但眼下他手中的这一把,却和他曾经握过的那些金铁都不一样。
这样一把连刀刃都没有的小刀,莫说是杀人,就是削一根树枝也嫌钝了些。
然而公子琰的手却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他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查看着那把短刀,直到那上面积得灰尘泥污沾染了他的手指才停下,蒙住的双眼缓缓转向那仍在发抖的人。
“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乱发遮面、满头泥泞的脑袋埋得更低了,方才口中碎碎念叨的声音也不见了,干脆装起哑来。
汤吴见状,不由得沉下脸来。
“公子问话,你为何不……”
他质问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公子琰已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了那乞丐的衣襟,几乎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问你,这东西到底从何而来?!”
自那古怪的疾病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他已许久不曾这样情绪翻涌,那些被压抑了数年的惊愕、激动、悲喜在此刻无法控制的倾泻而出,令他止不住地咳起来,血沫飞出、溅了杜老狗一脸,惊得后者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回地上。
汤越飞快上前扶住公子琰,掏出随身的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强塞了过去。
“公子切莫动气!动气最是凶险。”
苦涩药丸在舌尖化开,起先那阵情绪也终于过去,公子琰喘息片刻,将头转向地上的人,开口时声音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关切。
“让我看看你的脸可好?”
地上那蓬头垢面之人却仿若未闻,只用屁股在地上蠕动着,顷刻间已退出三四步远。
汤越已然察觉事情有异,上前揪住那试图逃跑之人后枕乱发、手一用力,对方便不得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来。他取下腰间水囊,又将身上的帕子浸湿,不由分说将那帕子按在对方脸上,用力擦起来。
杜老狗疯了般大叫挣扎起来,奈何他干瘦无力,挣了没两下便已气喘吁吁,只能任人宰割。
汤越擦完一遍、仍觉不够,将那脏污成一团的帕子丢到一旁,随手撩起衣摆继续去擦,直到一张胡子拉碴、瘦骨嶙峋的脸渐渐露出原貌来。
他的脸颊、双唇上隐隐都是皴裂,眼尾和嘴角皱纹深刻,眼窝和颧下凹成一片青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风干的柿子,只剩下一层皮。他了无生气地半张着嘴,感受到周围人探究目光的一刻,突然便似被雷劈中了一般,不管不顾地趴回地上,伸手抓起地上的泥巴就要往脸上抹去,却被一只枯败的手抓住。
“你……”
快要油尽灯枯的公子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缓缓从那步辇上站了起来。他拖着那两条许久没有落过地、已经萎缩的双腿,下一刻双膝便跪倒在地,引得他身后之人齐齐惊呼。
跪在泥地上的公子缓缓抬手,拉下自己脸上那条蒙眼的布条,露出两片有些干瘪的眼皮来。那眼皮缓缓颤抖片刻、随后睁开来,两只浑浊到几乎分不清眼瞳与眼白的眼珠转了转,将将盯在面前那人的脸上。
这双被侵蚀而畏光的双眼已经太久没有视物了,他努力了很久,终于慢慢从那模糊的轮廓中,分辨出了什么。
“老师?”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仿佛将死之人发出的最后呻吟一般。
他面前那一头乱发的乞丐却恍然未闻,只想着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不是、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公子琰终于松开了手,双肩颓然塌下,半晌才发出一阵似呜咽似叹息的声音,随即对着那乞丐郑重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弟子不忠不孝、不敬不义,当年苟且偷生、弃老师而去,今日竟隔窗不识、独坐辇上,让老师在这泥泞之中苦苦追赶。”
公子琰话音落地,周遭所有人面上都显出几分或多或少的惶惑来。他们追随那人的时间都不短,却从未见对方摘下过眼睛上的布巾,更没在对方脸上见过这般神情。
他们显然不明白,自家公子武功高强,缘何会有这样一位举止疯癫、又无半点武功在身的“乞丐师父”?
俯身泥泞之中的盲眼公子终于撑起身子,开口时又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的川流院之主。
“将他带回去好生照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私下接近。”
汤越闻言当即收敛神色、领命而去。汤吴也回过神来,上前将那已经力竭公子琰抱上步辇、重新安顿好。
做完这一切,那蓬头垢面的乞丐也已被人带了下去,汤吴再难掩心绪,纠结片刻后还是开口道。
“敢问公子,那人究竟是……”他自觉失言,但又心有不甘地解释道,“公子既然能凭这兵器认出故人,庄中那些人是否也会留意到?他们此次倾巢而出来到九皋,属下担心……”
“他不是山庄中人,他身上的东西也不是兵器。此物名削,只是在竹简上修改字迹的一种文房罢了。”公子琰的声音越发飘忽不定,方才情景触动了他的记忆,效力渐起的眠花散似乎带他回到了混沌过往之中,“我拿着老师的信笺和字画遍寻襄梁各地,却再没寻到相同的笔迹。我以为他已不在人世,却未想到他经历过何等摧残,指甲都被人拔去,又如何能同当年一样执笔……”
前朝战乱,古籍湮散,及至襄梁开国,文兴武衰之局既定,制纸之业渐兴,以纸代简成为主流。而今简牍已越来越少,用削之人便也少了许多,将它随身带在身上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只因他的老师钟爱古籍,除去自己私下钻研揣摩之外,还常四处奔走、帮人誊抄石碑与经文,所以才会保留着随身带削的习惯。
他那不争名利、毕生心愿不过尺牍之间的师长,是一名手中只握过笔与削的书院先生,本该终生受学生叩拜供养,在桃李芬芳之中安享暮年,却一朝经受江湖中最为严酷的折磨考验,最终堕入地狱、沦为流民、尝尽这世间苦楚无情。
而这一切,都拜天下第一庄和那个人所赐。
悲怒到极点的笑爬上公子琰那张青白相间的病容,他将那把没有刀刃的铁削紧紧握在手中。
“七年了,我已等了太久。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些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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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心湖上,最后几艘大船也从琼壶岛驶出,顺着风向着各自方向远去。
相比于来时的大张旗鼓、粉墨登场,去时众人皆是匆匆,这便衬得湖心那艘千疮百孔的大船更加惹眼了。
行得慢的门派船只远远望见,在辨认出那是落砂门的船后,都纷纷掉头离开,任那艘大船在空旷湖面上孤魂野鬼般漂荡。
甲板上,凝结在断裂帆樯上的晨露终于落下,滴在女子那张苍白僵硬的面孔上,冲落点点胭脂。
下一刻,那双已经放大的瞳孔猛然收缩,没有起伏的胸廓也有了动静。
“玉箫……玉箫,快,为我拿……”
朱覆雪呼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来人,快来个人!我的药,我的药……”
但她身边空无一人,那些往日恭敬媚笑围绕着她的年轻面孔,要么早已化作冰冷尸骸,要么早已遁逃不见踪影。
晨雾渐渐散去,日头升起的湖面上白光大盛,她被晃得睁不开眼,却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终于传来一阵细微的咯吱声。
朱覆雪转动眼珠,余光勉强望见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影由远而近、向她走来。
那女子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提起裙裾、轻巧避开地上血迹,觉察到她的视线后,干脆行至她面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停下脚步,双腿交叠、趺跏而坐。
朱覆雪的脖颈因用力而青筋爆出,终于在几番尝试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