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一阵细微声响从洞口深处传来、由远而近,下一刻,一只小小的影子出现在洞口,指甲盖大小,身上反射着亮亮光泽。
秦九叶眯眼细瞧,发现那竟是一只小青蛙。
先前的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感。但青蛙出现在此处,说明墙后确实另有暗格,说不定便是进入这东祝阁深处的密道。
秦九叶弯下腰来、思绪全在如何探路上,没有留意到身后少年僵硬的神色和后退的脚步。她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那小青蛙似乎有些受惊,掉头跑开来,身形瞬间消失在墙缝中,她下意识追上前一步,不料那块下陷的石砖却在这一刻复原,沉重异响从她正对着的那面墙内传来,巨大的红莲从中裂开来,突然开启的暗门犹如深渊巨口,转瞬间将女子的身影吞噬其中,轰隆一声巨响过后,墙面再次闭合,寻不到丝毫曾经开启过的痕迹。
从昏沉中回过神的少年晚了半步,一掌击在那面墙上,虎口瞬间裂开、鲜血顺着手腕流下,但他浑然不觉,只拼命拍打着墙面。
“阿姊!阿姊……”
密不透风的高墙隔绝了一切声响,除了他自己的呼喊外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急红了眼,青芜刀在铜铁铸成的大门上留下深刻刀痕,却始终无法撼动分毫。滕狐与姜辛儿闻声从另一边赶来,两人面上俱是错愕,还没等开口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一道刺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回廊中有节奏地响起。
哗啦、哗啦,是铁索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那只先前徘徊不定、带着众人绕圈圈的小虫此刻像是终于发现了什么,兴奋地冲着那黑暗中的人影飞去,那盏挂在它屁股上的小灯摇摇晃晃,最终停了下来、映亮了一张老者的脸。
半张发绿的鬼椒纸从他衣袍间滑落,落地前的瞬间便被悄无声息地碾成了灰尘。
小虫就停在老者指尖、不再移动,邀功般冲着主人的方向摇了摇屁股。
姜辛儿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声音几乎是从牙齿间中挤出。
“这就是你指的路?”
滕狐的脸色难看得几乎要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他虽只醉心于毒理,却也出入江湖十数载,自然知晓眼前之人的厉害。他擅使阴毒之术,在顶级武者面前却讨不到丝毫便宜。
但此刻他并不是这黑暗空间中最战栗之人。
李樵无需抬头去看那步步逼近之人,也能认出他迈动脚步时的声响。
天下第一庄庄主钟爱月亮,这盘踞在幽暗谷底中的山庄不见月辉,每个角落却都有月亮的影子。只不过蟾桂谷并没有蟾蜍丹桂,只有暗藏杀机的莲池和邪恶生长的福蒂莲。守卫这里的也不是传说中的月神白虎,而是“长着尾巴”的守谷人。
从孩提时光到长大成人,蟾桂谷的守谷人是每一个山庄弟子梦魇中最深的一抹暗色。长长的铁索拖在他身后,好像一条带血的尾巴,每一个胆敢挑战擅闯或逃离的人都将吃尽苦头。
而眼下,那根铁索已被人彻底斩断,守谷之人失去了尾巴的束缚,化身成为这偌大山庄中游荡的恶鬼,将会吞下与之在黑暗中遭遇的每一个灵魂。
嗅了嗅空气中恐惧的气味,李苦泉低声叹道。
“甲十三,我们又见面了。”
第233章 天下第一
暗门另一边,秦九叶紧紧趴在门上,四肢都恨不能贴上去,然而听了半晌,仍是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这暗门开合显然另有玄机,她尝试了许久也没能寻到方法。
呱。
罪魁祸首在她身后响亮叫着,她转头去看那只蛙,后者鼓了鼓腮,有些呆滞的蛙眼似乎是在瞪着她,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看什么看?”
秦九叶莫名一股邪火,上前一把捏住了那只小蛙。
蛙是最普通的林蛙,没有毒性,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
林蛙蹬腿挣扎着,秦九叶手指一松,那只蛙便从她手中落下、一蹦一蹦地跳远了。
秦九叶盯着手上残留的粘液,终于想起自己方才进入东祝阁前、在那排灯奴间闻到的怪味是什么了。那是蟾酥的气味,虽然已经被灯油的味道冲淡了些,但还是能够分辨得出。
而晴风散中便有蟾酥。
按照姜辛儿的说法,东祝阁显然并不欢迎山庄弟子不请而来,联想到那狄墨层出不穷的手段,秦九叶几乎当下便有些猜到这背后的含义了。
蟾酥有毒,毒性不一,有些令人麻痹,有些则能令人产生幻觉,狄墨将蟾酥掺入那些灯奴的灯油中,蟾酥便随灯油燃烧挥发在空气中,无形间使途径之人中毒。这种下毒手法较轻,对寻常人或许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但对服用过晴风散的山庄弟子来说,这种毒很可能会勾起记忆深处的幻觉。
秦九叶心中翻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或许在中毒之人的眼中,这小小林蛙会变成十分可怕模样,而这便是方才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突然止步的原因。心中担忧焦灼,但折返回去的路一时半刻是不会开启了。与其等在原地,不如另寻出路,眼下她应当已经进入了东祝阁的核心区域,说不定还能顺道寻回左鹚的东西。
如此想罢,秦九叶学着那些江湖客们的样子,压低身子、踮着脚步,小心翼翼开始探查四周情况。
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八角阁楼的内部,说是阁楼似乎又不大准确,因为这里四面并无牗窗,唯有头顶一处四方天窗。
光线自上而下落下,目之所及是望不见尽头的隔扇与回廊,高耸如柱般的壁柜格架直通天顶,交错复杂的木楼梯盘旋其间,每一处空隙都填满了各式古籍,堆积在底部的许多已经开始腐烂陈朽,秦九叶随手拿来一本翻了翻,发现是自己看不太懂的内功心法。而她虽然不算武林中人,但从这楼阁中藏书规模也能推断,此处确实可以称得上江湖千古的缩影。只不过……
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有股难闻的腐烂潮湿味,这意味着这里并非藏书的良地,就是风娘子的小小书铺也比这里强些。
亦或者,这阁楼的主人将天下武学集于此处,并非出于珍藏的本意,而是要让它们在无人问津中腐烂罢了。而那些古籍中冠名的江湖门派也早已销声匿迹,它们的名字将同那些失传的武功心法一同淹没在这座巨大牢笼之中。
嗒嗒嗒。
一阵细碎声响在身后不远处一闪而过,像是什么人的脚步声。
秦九叶一惊、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整个人缩在最近的壁柜后面,目光透过柜格向四周窥探,试图看清那声音的来源。
嗒嗒嗒。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离她更近了。
秦九叶小心从头上取下带针的发簪握在手中,小心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看清了那个身影。那是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脸上胡子拉碴,脚上趿拉着两只鞋子,腰间挂着的剑瞧不出什么,那身脏兮兮的衣衫却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按理来说,这天下第一庄里应当不可能有她的熟人,
下一刻那人仿佛觉察到了她的目光,突然便扭头望了过来。
秦九叶怔怔看着那张脸,半晌才勉强从中分辨出一点对方昔日模样。
“谢修?”
那谢修也愣住了,似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旁人唤起自己的名字,顿了顿才拖着脚步走到她面前。
一股陈腐酸臭的味道迎面扑来,简直比当初的杜老狗还要糟糕,秦九叶皱紧眉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已逼近前来。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他开口的样子有些呆滞,呆滞中又透出一股疯狂来,“已经又到赏剑大会的时候了吗?你是新的鸣金者?庄主赏了你什么……”
对方一连串的胡言乱语,随后不等她回答,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习武之人手劲大得吓人,秦九叶一惊,手中毫针瞬间挥出,那谢修只觉得半条臂膀一麻,诶呦一声松了手,踉跄退开间,怀里揣着的什么东西应声落地。
那谢修大叫一声,再无心去管秦九叶,扑向一旁、将那东西飞快拾起,疯狂擦拭着上面那一点灰尘,随后牢牢攥在手心里,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我的,我的,这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而虽只有短短一瞬,秦九叶还是看清了看清对方手里一直牢牢攥着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狄墨当初赐给他的莲符。
按照外界对天下第一庄的说法,这里是狄墨奖励那些江湖新秀的地方。那些得到莲符的年轻武者可以随意进出东祝阁,修习里面的功法、精进自己的修为,以期有朝一日成为江湖中的新一代宗师。
然而眼前所见却与外界畅想的场景截然相反。不过短短数月,当初那个在赏剑大会上意气风发、拔得头筹的后起之秀,已成为了这东祝阁里的疯子。蓬头垢面、衣衫污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月余没有沾过水了,他的眼睛是乌蒙的,早已不见当初高举莲符时的热情与向往,五感七窍皆已入魔,感受不到这世间百景,只看得到手中那枚莲符,他的人生已彻底迷失在这山谷之中,人也即将腐烂成为那莲池中肥泥之一。
天下第一庄里从来没有天下第一,有的只是妄想成为天下第一的疯子。
“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可有见过庄主……”
她试探着询问对方,想着或许可以在不走动的情况下得到一些情报,话还未说完已被一把捂住了嘴。
“嘘。”谢修压低了嗓子,声音中有种难以掩饰的紧张,“我方才寻到这第十七层,若是让旁人听见了……”
旁人?这里还有什么人?
秦九叶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下一瞬,阁底四四方方的天光中突然多了道影子,一道陌生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就是庄主要我等的人?”
那是个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背光站在高处,虽生着一张陌生的面孔,但望向她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当初那名叫玉箫的少年。
“你究竟有何特别,能令甲十三与断玉君都为你左右?”
秦九叶看不清对方神色,却能感觉到对方打量的视线落在身上时的阴冷感。
“谁派你在这守着的?狄墨还是丁渺?”
“影使?”对方轻蔑笑了,面上神情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变得更加疯狂,“影使大人早就失宠了,现在这庄里由我说了算!”
就算丁渺与狄墨分崩离析,后者也不会任用这样一个稚嫩疯狂之人。而自从他们进入天下第一庄后,这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山庄弟子,其他人究竟去了何处?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秦九叶吞了吞口水,眼睛不动声色地寻着退路,嘴上故作不解地问道。
“其他人呢?你不会是个光杆将军吧?”
“我一人足矣。那些老不死的都被派出了庄子,终于轮到我发挥作用了。只要做好这一次,庄主定会赏识我。庄主赏识我,我便会是下任影使,万千弟子任我调遣,江湖上那些老不死的都要为我卑躬屈膝。”
他沉浸在一朝得势的快感中,他的认知与经历都不足以让他跳脱出这一切去思考自身的真实处境,秦九叶知晓,不论她如何劝说对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心中已经知晓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
“不过眼下留着你也没什么用处,杀了你却能看场好戏。”他说罢,似是彻底失去了兴趣,对着那潮湿难闻的虚空开口道,“谁能杀了她,我便将拂石心法交到他手中。”
少年的声音在阁楼间回荡,余音渐渐变得扭曲。
秦九叶背脊一阵发凉,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中那不祥的预感,下一瞬,无数个影子从回廊间、残卷中探出头来,他们的面目是模糊的,贪婪疯狂的目光却如此锐利难缠,窃窃私语声在整个阁楼中回荡着,隐约夹杂着各种兵器摩擦的声音。
她终于知道方才谢修口中的“旁人”指的是什么了。
果然,这东祝阁里不止谢修一个疯子。
秦九叶暗骂一声、来不及多想,当即拔腿就跑。
习武之人的速度快得可怕,她不是那些影子的对手,只能不断调整方向、变换路线,仓皇间迎面撞上一人多高的书堆,轰隆一声响,古籍夹杂着一股霉灰腐臭迎面散落,秦九叶余光瞥去,惊觉那倒塌的书堆下竟露出一截森森白骨。
那还挂着一半残肉的手骨上也握着一枚莲符,直到死亡的最后一刻,他也未曾放下过得道成为天下第一的执念,而那狄墨给出过多少莲符,就有多少个鲜活灵魂葬身此地。
晃神间,一个双手举锤的大汉怪叫着跳到面前,秦九叶吓了一跳,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眼瞧着便要遭殃,下一刻只觉眼前一花,那人连同手中双锤一并飞了出去。
那是秋山派的剑法,虽已有些变形,但还看得出几分昔日风采。
秦九叶转头一看,谢修竟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目露惊讶,后者也有些茫然地看着她,随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做梦般喃喃道。
“残杀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岂是英雄所为?可是、可是我走到今日这步也是很不容易的……”
这谢修还未入阁中太久,脑袋里还残存着一丝曾经身为门中首徒的骄傲,只是这点骄傲同日益膨胀的欲望在他身体里斗争厮杀,使得他看起来比那些彻头彻尾的疯子更加可怜。
“跟我走。”
秦九叶咬了咬牙,上前想要一把拉起对方。
然而谢修又疯魔般甩开了她的手,一边举着手中莲符,一边大叫着跑向另一边。
不知是否因为荒废了剑术、亦或者走火入魔,谢修方才那一剑绵软无力,那被挡开的大汉很快又爬起身来,秦九叶不能再耽搁,又从方才逃命中寻到些灵感,推倒身后堆起一人多高的古籍,一边逃开一边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