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他本不该告诉她这一切的。可就在他本已决定将这一切全部瞒下的时候,她却对他说,愿意相信他。他不敢玷污那份信任。就算弄脏自己,他也想要守住他们两人之间最后的一点皎洁。
他收紧拳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我们不是说好要做朋友的吗?我不想你日后想起这件事,心中会因为我的隐瞒而生芥蒂。”
若她为此与他争执,似乎反而要成了她的不对。他自诩坦荡,可每每到了她面前,就会不由自主变得自私卑劣。聪敏如她,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他等她质问他、嘲笑他、唾骂他也好,但她只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若我一定要回去,督护可会拦我?”
女子面上有些烦恼,却没有丝毫对他的埋怨。但这反而刺痛了他。
“为何独独将这个难题抛给我?为何不去问他?为何不去问他是否会……”
“因为我知道他不会阻止我。”秦九叶轻轻开口,语气却坚定非常,“不论我要去何处、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会跟随我的脚步。”
邱陵已经伸出的手就这么定在原地,随后颓然垂下。
方才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踏过两人之间最后那道底线,将自己幽怨不得的情感宣泄而出。但她开口的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彻底败下阵来。
“我想做的……不过是守护你而已。”
从九皋城外村民,到九皋城里的良民,再到并肩作战的战友、赤诚交心的知己,最后是渴望却不可得的亲密爱人,他就这样任她一点点走近他的世界,又无力地看她远去、直至退回到他们开始时的起点。
他握紧了拳头、垂着头不去看她,直到她再次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
“督护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我也一样。何况人要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望向自己亲手系在他腰间的玉佩,一字一句地说道,“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我坚信督护的心从未变过。即使知晓前路艰难、无人陪伴,但我们都会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他沉默下来,女子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帐子掀开的瞬间,他一眼便望见了守在晨光中的少年。下一刻帘子垂下,将两人远去的身影一并遮去。他独坐帐中,直到临时点亮的烛火就要熄灭。
他慢慢从怀中贴身的地方取出一方白绢,白绢一尺宽、三尺长,看着不大,却可以写下上百人姓名、上千宗罪状。
他攥着白绢靠近了烛火,火焰顺着白绢边缘开始燃烧,又一点点向上爬去……他的手猛地收回,随后将那火焰迅速拍打扑灭。
烧过的细灰落下,邱陵死死盯着那张残绢,仿佛在看狄墨那具被大火灼烧却没有死透的身体。
这是当日在琼壶岛上,狄墨一心想要托付给他的东西。如果他没有在听了师父的话后擅离部署、闯入天下第一庄,那狄墨和他的秘密或许已经在大火中成为灰烬。然而事实是,一切皆如狄墨所料,他为了拿回左鹚遗书,不仅亲手将这份名录救出火海、带出山庄,甚至在交出前的最后一刻,还选择将它私藏了起来。
他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也不想去思索这一切这对于狄墨来说算输算赢。但他确实感知到了所谓无法挣脱的命运,将他拉回到那条泥泞阴暗的道路上不得喘息。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她还给他的半块玉会时刻提醒他:即使变得残破,也不可歪曲最初的意志。
女子留下的药装在一只小瓶里,瓶子做工粗糙,有些歪歪扭扭,在桌案上都立不平,像是她在叉腰斜眼看着他。
他摩挲着那只药瓶,指尖无限眷恋,又隔着瓶口闻了闻里面的药香,最终也没有动里面的药,而是用那残绢将它裹好、一并贴身收起。
写满秘密的白绢贴在胸口,而她的药瓶就藏在其中,就此成为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日光越盛,影子越浓,背上被大火灼伤的皮肤越是阵阵作痛。
那个将秘密转交给他的人已经在大火中解脱,而他的烧灼才刚刚开始。
第238章 大道直行是为德
晨光在夷春山麓间投下一道明暗交界线,线的一边是那官家的帐子,另一边是江湖中人的台子。
黑白两道因为同一件事在此交汇,明明只隔着不到百步远的距离,却仍守着最后的分界线。金石司将大帐搭在下风口隐蔽处,借着林影风声掩去一切动静,即便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无法探寻其中一言一行。再看那各门派之主则齐聚附近山岩之上,笃信只有绝境之上才能算是“关起门说话”。
两方各有各的心思,也各有各的难题,眼下却是自顾不暇、没有心思相互探究的。
“我等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讨一个公道!”
那悠游堂堂主第一个开口,连日赶路令他面有风霜,声音却带着憋了许久后的爆发,能令人耳鼓生疼、口鼻流血。
但那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袁知一掏了掏耳朵,闭目养神的眼睛睁都懒得睁。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门中旧怨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先前前怎地没见你上门讨公道啊?”
悠游堂堂主闻言顿时一窘,但他显然有备而来,一转眼便为自己寻到了说法。
“天下第一庄占得先机,这些年早已发展得树大根深。悠游堂不过百十来人的东南小宗,如何能与之抗衡?袁门主莫不是嫌我们死的人还不够多,硬要我们一个个都送上门去?”
“不错。堂主先前也是形势所迫,我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些年天下第一庄横行霸道、为祸江湖,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种种罪状皆是那狄墨所为,无论如何也不该算作我等的不是。”
“那狄墨羞愤自戕、自绝于庄内,可我师兄当年惨死南海的这笔账却不能随那大火一笔勾销。”
“正是如此。还有我门中一十四名弟子……”
陈列罪状的声音此起彼伏,吵闹过钱庄里扒拉算盘的声响,细听这其中愤怒之情不假,但不甘不愿的情绪更深。说到底,各家的债又不是一天欠下的,此刻却一同找上门来,不过是互相壮胆来算账的罢了。
“诸位既然心怀芥蒂已久、一心想要为自家讨个公道,为何不早早进山围攻、非要等到那大火烧起来?”袁知一只将眼皮撑起一条缝,将那一众仰着脖子、气势冲天的江湖霸主尽数看扁,“你们的消息都这般灵通、腿脚也利落,到的明明比我还早,却龟缩在此只知骂街。难不成是倾心于我这糟老头子,非要与我共度良夜?”
这袁知一闭关这么久,出来还同当年没个两样,一开口便令人招架不住,直将那几个站得靠前的老家伙听得语塞,半晌才有人不忿道。
“袁门主此番现身,难道不是为了帮我等主持公道吗?你身为昆墟之主、江湖元老,此刻非但不表率一二,反倒与我等在这里唇枪舌战,又算什么?”
“为何你们总是要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呢?”袁知一的声音难掩失望,流云在他头顶聚散流转,使得他眉眼间投下的阴影变得深刻莫测,“古往今来,没有不流血的胜利,更加没有平白得来的自由。你们一心只想躲在他人身后避风挡雨,从未想过要靠自身的力量站出来、主动去承担些什么,从前以天下第一庄马首是瞻,而今山庄不在,便迫不及待将目光投向旁人。你们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当真全拜那天下第一庄所赐吗?”
不同于方才那些讨伐者的义愤填膺,他的声音格外低沉,仿佛能渗进石头缝里、沉进人的心底去,余音消散许久也无人打破沉默。
这短暂的死寂是如此微妙,以至于一瞬间的工夫,所有人都知晓了这些年彼此关起门来的沉郁纠结。
袁知一环视四周,心中已一片了然。
“原来你们心中也不是不明白。当年唐啸研习古籍得出结论,称所谓《安道兵谱》实则是个谎言,你们却选择闭目塞听,甚至伙同狄墨烧毁他的书籍,逼他隐姓埋名、流亡多年,而今可有过半分悔意?”
所谓《安道兵谱》自始至终不过是狄墨做下的棋局,就算当年身处局中没能醒悟,但能做一门之主又能愚钝到哪里去?事后或日夜想起、或某刻顿悟,早就多少猜到了真相。不约而同的沉默,不过是因为那不能面对的羞耻,以及此生无法承认的错误和愚蠢罢了。
陈年老疮疤一朝被揭,那些江湖老鬼顿觉痛痒难耐,当即有人打头站出,赤红着一双眼驳斥道。
“一派胡言!如若世间从来都无《安道兵谱》,那狄墨又是如何在短短数年间便称霸江湖、兴风作浪的?难不成是我们谦让了他?!”
“说得好!”他话音未落,一旁当即有人附和,“袁老此番话到底是何居心?当年兵谱一事诸位都有见证,追求武学极致又有何过错?做过的事没什么不敢认的!”
“说到底那狄墨也不过是坐收渔利,若非兵谱相助,如今这江湖哪有他的位置……”
说出真相的人被认作骗子,勇敢站出的人反被倒打一耙,袁知一大笑出声,笑声中难掩荒唐意。
“他从前没有,现在却有了!所谓《安道兵谱》,不过是集百家精粹于一身,试问诸君当年为向那天下第一庄递上投名状,曾双手奉上过多少门中秘籍?这些年在那劳什子赏剑大会上争破了头,又曾亲手将多少门中优秀弟子送入那山庄之中?天下第一庄的每一砖一瓦都有诸位功劳,那狄墨养出的每一只山庄走狗身上都有诸位血汗。事到如今,你们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这一通直白陈词犹如铜豆掷地、劈啪作响,只将那一众七老八十的宗师泰斗驳得面皮生疼、气血上涌,苍发白毛纷纷起立。
那溟山老道率先缓过劲来,伸出一只手指颤抖着痛斥道。
“袁老怪你有何立场斥责于我们?你自己不也龟缩昆墟、闭门不出,现下得了看热闹的机会便将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岂是君子所为?”
事实论不过,便转而论道德、论立场、论担当,这是这些年这粉饰太平的江湖舞台上惯用的伎俩。
只可惜他面前这位哪里是个会按他戏折子走的戏伶?
“老夫何时自称过君子?!”最后的脸皮也都撕破不要,占领高处的白胡子老头叉腰怒骂,理直气壮的样子堪比坊间最难缠的无赖,“老夫就是厚颜无耻、倚老卖老,但也比你们这些嘴硬骨头软的老王八强出千百个回合!”
江湖一盘散沙已久,苦口婆心劝说无用,到头来还是得臭骂一顿。臭骂若还是不行,那便抄家伙干上一场。若是换了十年前,今日这场争辩势必要以一地残肢断手作终结。
只不过如今面前站着的这位着实不好惹,真要是打起来,谁也讨不到便宜。
到底是谁说那昆墟老怪闭关修炼、静心养性、已近乎遁入空门?看看如今这副鬼样子,修心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众老家伙们咬牙切齿地瞪着彼此,一边后悔今日没能多带几个徒子徒孙出来帮手,另一边又暗自庆幸好在自己人不多,这等狼狈丢脸的场面能少几人知晓。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晓今日这闹剧要如何收场时,那始作俑者却突然罢了手。他似乎终于想起来今早念过的清心诀,种种情绪尽数褪去,长长呼出一口仙气道。
“唇舌相争、剑拔弩张,实非我所愿。大家都是老相识了,袁某更是老骨头一把,这些年修身养性,只盼天下安宁、江湖长久。此番苦口婆心地劝说,也是为诸位着想、为天下武学着想。如今天下第一庄不在,就当这江湖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这一次诸位要如何选择呢?”
这番云山雾罩的宣言令所有人都有些蒙头转向,却有人看明白了什么,沉吟片刻后开口问道。
“袁老怪此番出山,是否想让我们合力肃清泥沙、涤荡这江湖之水?”
说话的正是那玄金门的寒烛师太,她不愧是当年曾与袁知一恶斗七七四十九天之人,了解对方远胜在场其余众人。
袁知一望一眼曾经的老对手,面上仍摇摇头,声音却难掩愉悦。
“老夫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之人,这些年又不问江湖之事,怎敢号令诸位英雄行事?不过是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想要提醒诸位牢记今日聚在此地的缘由,不要重蹈覆辙、错失机会。”
这一回,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从今日开始,狄墨执子的这局棋已经算是彻底结束了。但与此同时,新的棋局也将开始,谁都可能成为执子之人,谁也都可能成为下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今日若不出手,他日再划江山,便不要怪自己占不到山头了。
“依我看,眼下就是这样一个机会。”那鸡鸣山天魁门门主第一个表态,当即宣告道,“天下第一庄把持江湖已久,就算这夷春大山烧成一块炭,定还有散落在外的种子,我们要做的便是斩草除根。莫堂主,你说是也不是?”
他矛头直指那方才蹦得最高、凑得最前的悠游堂堂主,后者闻言也不甘示弱,眼睛瞥向身旁的人。
“听闻狄墨此番提前将庄中留守弟子派了出去,那山庄影使也仍在外逍遥,还总能借水路隐去行踪,我等就算有心也是无力,还得依仗旁人相助。说到水路通达,应当没人比得过水鬼帮。”
鼓声骤停、鲜艳的花落在了那水鬼帮帮主头顶,后者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道。
“在下帮中方才经历大变,只怕无法独自胜任这艰巨任务。不过水里的事怎少得了神瀑教?若能得两位龙王相助,相信此事自然水到渠成。”
神瀑教两位龙王一个不察便被“水鬼”拉下了水,当即望向一左一右。
“襄梁之大,总有水路到不了的地方,还需得轻功卓绝者一起配合才好。”
“追云,你腿脚不是挺利落?带几个人跑一趟,费不了你多少工夫。”
追云被点名,当即还击道。
“我看廖阁主也不要自谦,论及阴符秘术、奇门遁甲无人能比得过道枢阁。我看此番行动还是由阁主牵头为佳……”
整顿江湖,收拾残局,每一个江湖中人都要出力。
说到最了解这江湖中各门各派底细之人,不是那天下第一庄,而是他们自个的老对头。彼此针锋相对、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自家有几粒谷子或许数不清楚,但对家仨瓜俩枣却都门清。一众人七嘴八舌、不甘示弱,言语间陈芝麻烂谷子抖落一地,虽然听起来混乱而聒噪,倒是三两下便将彼此的任务安排得明明白白。
袁知一就静静看着,仿佛这一切都是这些自私自利、冥顽不灵的江湖老怪们一朝开悟、自发奉献,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地,这才挂上一个充满欣慰的笑容,张开双臂总结道。
“看到诸位心怀天下、情系武林,袁某人感佩非常。自所谓天下武学和而不同,大家借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就算先前有些什么不愉快,到头来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他话音还未落地,一众老贼已齐齐回头、吹胡子瞪眼地骂道。
“谁同你是一家!”
一众宗师的吼声被风吹散,断断续续跌落山崖、传进林中。
秦九叶敷药的手一顿,随即有些不确定地望向身旁的少年,后者显然听到的信息更多,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便轻声开口道。
“山庄把持江湖的这些年,各门派之间积怨摩擦都不少,就算一朝没了共同的敌人,彼此间也不会一夜间握手言和,就算你死我活地打起来也是正常。”
是啊,这江湖水本就浑浊,没了一个天下第一庄,谁知道二十年后会不会诞生另一个魔窟呢?
秦九叶收回视线,继续手法飞快地为眼前的山庄弟子包扎伤处。
“我只是想着,若是真打起来,我这不是正好能卖一卖药?眼下这里没有那些黄姑子同我抢生意,当真是天赐的发财良机。”
她面前的那个天下第一庄弟子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从方才起便一直抬眸偷看她,听到此处不由得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