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田文静也穿了一身飞鱼纹的大红贴里,一手扶刀,垂着头,恭顺的站在另一个女子下首。
那个女子正低着头把玩手中的白瓷杯,绯红的锦袍将她的皮肤衬得苍白,她听见向晴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可怖的脸。
一道血红的长疤从眉尾至唇侧,贯穿了她的整张脸,蜈蚣一样盘踞在她原本锋锐逼人的五官上。
她似笑非笑,居高临下,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向晴。
田文静对她使了个眼色,“向晴,快见过宋大人。”
第31章
宋寒衣居高临下,远远投来一瞥。
她的目光高高在上,让向晴不太舒服,向晴听见她缓缓开口。
“你就是向晴?田文静说你差事办得不错,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向晴暗自撇了撇嘴,勉为其难的抬起头,对上她那张恐怖的脸,宋寒衣挑剔的看了半天,而后似乎满意竟从高处走下来,她握住向晴的手腕,顺着她的骨骼摸索着她手臂的肌肉。
不知道她是吃什么长大的,那样一双细长的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向晴觉得自己的胳膊差点要被她捏碎了,可她偏偏不想输了气势,矮人一头,于是只好佯装无感,面无表情的忍着。
宋寒衣觉出向晴身体轻微的颤抖,于是抬起眼探寻的看她一眼,向晴面色如常,平静的与她对视着。
宋寒衣赞许的冲她点了点头,“不错,倒是个能经事的,腿脚摸着倒结实,练过武吗?”
向晴摇了摇头,“未曾练过武,倒是打过许多架。”
宋寒衣轻笑一声,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哦?战况如何呢?”
向晴老实道:“胜负倒不记得,只是打到现在,还未曾伤过筋骨。”
宋寒衣轻轻嗯了一声,转头又看向田文静仔细的盘问起来,“她在你手下都做了哪些事?”
田文静如数家珍一般将她的功绩娓娓道来。
“找到曲三娘的尸首,发现山坳里的马匪,给咱们仪鸾卫通风报信...这些事都是她在做。”
宋寒衣微微有些动容,“曲三娘的尸首是她找到的。”
向晴对那个矮小机灵的女子还有些印象,闻言她在宽大袖子中翻找了几下,找到一条褪了色的宫绦,它原本是用翠绿的丝线编成,点缀着几簇澄黄的宝玉,就像江南三月里,葱郁杨柳下几簇明黄夺目的迎春。
可它在被汗水和血水浸泡之后,失去了鲜活的颜色,看上去暗淡无光。
向晴把宫绦在衣袖上蹭了蹭,伸到半空中,“她死前把这个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京城的宋寒衣大人,她说指挥使慈悲,求指挥使把这条新买的宫绦转增给她的夫郎。”
向晴当时想,那个血肉模糊,气若游丝的女人定然是糊涂了,她不过是锡州城内的一个帮佣,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那位手眼通天的宋大人的。
谁料曲三娘弥留之际说的胡话竟好像一个谶语一样。
向晴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英武的女子,她就是宋寒衣吗?
宋寒衣看着那条宫绦沉默良久,片刻后她呼出一口浊气,接过宫绦仔细的盘好收起,轻声道:“既是她的遗愿,我代她转交就好了。”
曲三娘能将这样的东西交给向晴,说明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女郎必然有过人之处,宋寒衣上下打量着向晴的体格与容貌,片刻后她忽然问:“你怕死吗?”
她的语气漠然有冷漠,像是在问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
向晴被问的怔住了,片刻后她回过神来,缓缓回答着宋寒衣的盘问,“我不怕死,我知道...有很多东西比死可怕多了。”
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掀翻沆瀣一气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为母父报仇,打过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山匪抢夺活命的粮食,逃过城门守卫层出不穷的搜刮剥削混进城来谋一个差事却从来都不容易。
宋寒衣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她笑着,像条毒蛇一样吐着信子引诱她,“你想要什么?财富?奴仆?宅院?还是想要手握无上的权势?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送给你,只要你给仪鸾司卖命。”
向晴陷入了沉默,宋寒衣说的这些她都不想要,她低着头想了许久,而后抬起眼,用亮如晨星的眼睛看着宋寒衣,认真道:“我想保护我哥哥。”
“他好像被一个女人辜负了,那个女人不仅伤了他的心,还险些置他于死地。”
“我要把那个女人揪出来,给哥哥报仇。”
宋寒衣听到这,爽朗的笑起来,“这有何难呢?加入仪鸾司后,只要你开口,不管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哪怕是掘地三尺,仪鸾卫也能帮你找到那个女人的。”
向晴深深的呼吸几下,仪鸾司需要她卖命,可是给的酬劳实在丰厚,不管是每年高额的俸禄,还是动辄决人生死的特权,只要她得到这些,一定可以保护哥哥,成为哥哥最结实的倚靠的。
她坚定的看向宋寒衣,屈膝半跪,有样学样的向她行礼,宋寒衣扔给她一块黄铜腰牌,向晴抬眸打量,上面刻着“仪鸾司百户”几个字,宋寒衣只说了几句鼓励她的话,便开始紧锣密鼓的为她下达命令。
“西北战事将起,陛下正在京中整顿军备,不日便要出征,陛下料定西北动荡,锡州必定生乱,三皇女之流恐与秦胡早有勾结,趁大军开拨西北,或有拥兵自立的可能,京中仪鸾卫都要随驾出征,人手恐怕不足,你要辅佐田佥事,为她留意好山中马匪和城中官宦的动静,若有异常,随时上报给田佥事。”
向晴谨慎小心的咀嚼着这几条命令,宋寒衣长篇大论的说完,给身后侍立一个挎刀校尉使了个眼色,那个校尉飞快的托上一个小木匣,宋寒衣亲手为向晴打开,十根小指大小的金条紧挨着排在一起,金灿灿的黄金在一瞬间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
向晴呼吸一窒,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宋寒衣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鼓励,似是诱惑,“这些只是今日的见面礼,若你差事办得好,等圣驾回銮,定然会给你百倍千倍的犒赏。”
她语重心长的劝向晴收下,“总得给你哥哥买几件金银首饰罢。”
向晴这次没有犹豫,沉默的将将金条收下了。
宋寒衣解决心头一件大事,终于轻松许多,她笑着看向田文静,随口问:“如意那孩子呢?算起来我也有一年不曾见过他了,长高了不少吧?”
田文静正想派人把田如意叫过来,那个让她头疼又喜爱的清脆声音便咋咋呼呼的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向晴!向晴!你在吗?老师把你的小秘密告诉我了,你要是不想我出去乱说,你就给我买藕粉桂花糕,驴打滚,绿豆糕...”
田如意得意洋洋的在院子里报起了菜名。
田文静气得一张俊脸通红,“逆子!读书时未见你嘴皮子这么利索!”
宋寒衣抿了口茶,笑着安慰她,“小孩子活泼些总是好的。”
宋寒衣侧耳,饶有兴致的听那个活泼快乐的声音,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许多,只是一声声银铃一般的笑闹声后,似乎还跟着一个沉稳温和,柔情似水的婉转声音。
“如意,不要跑,小心磕了腿。”
不是陈氏的声音,但却十分耳熟,宋寒衣默不作声,缓缓敛起脸上的笑意,捏着茶杯,垂着眉眼,这是谁的声音呢?
片刻后,宋寒衣悄然踱步至门前,侧身藏在门侧的阴影里,只偏着头,于暗中逆着光打量从远处跑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第32章
宋寒衣藏在门边的阴影里,像等待猎物上钩的猛兽一样,伺机而动。
那一大一小两个声音一寸一寸的靠近了,宋寒衣屏在呼吸,生怕吓跑了他,她垂眼看着门边一株随风飘摇的野花,在心里数着那人的脚步。
一步、两步...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忽然顿住了,他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在原地怔愣许久,直到那个矮小一点的身影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方才弯下腰,凑在田如意耳边,轻声细语的说了些什么。
宋寒衣侧头,支着耳朵,却只能听见风声。
田如意得了向晚的嘱托,很是好奇的看着他,扯着他的手腕摇来晃去,“老师,你真的不跟我去吗?我娘在京城的朋友来了呢,她每次都带好多点心给我!”
向晚温婉的笑容中泛上淡淡的苦涩,那些将前院守卫得水泄不通,沉默寡言却极具压迫感的锦衣女子,除了仪鸾卫向晚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况且她们身穿绯红飞鱼服,腰跨绣春刀,腰间佩戴金鱼佩,这是仪鸾司指挥使宋寒衣直属的卫队。
田文静那个京城的朋友是谁,不言而喻。
向晚低下头,揉了揉田如意柔软的发顶,笑着哄他:“我有东西忘了带,让你告诉向晴的话记住了吗?”
田如意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复述道:“让向晴不要说你的名字,不要说你是京城来的,不要说......”
向晚拍了拍他的肩膀,塞了一块甜兮兮的饴糖在他嘴里,夸奖道:“记得真准,一会见了向晴就这么说。”
......
田如意像只小兽一样蹦跳着扑进了田文静怀里,伸手便扯自己娘亲的脸颊,“娘!你叫我来什么事呀!”
田文静无奈的把身上这只八爪鱼往下薅,揪着他的领子小声训他,“屋里还有别人呢,不许这么无礼!”
田如意瘪了瘪嘴,皱着鼻尖嘟嘟囔囔的从娘亲身上爬下来,乖巧端庄的同宋寒衣见过了礼,田如意弯着眼睛,笑眯眯的夸宋寒衣,“宋姐姐比上回见时更好看了!”
宋寒衣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取出些精致点心送给他,看似是随口问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老师呢?”
她虽是在问田如意,眼神却若有若无的看向向晴,向晴当即回答她,“那就是我的哥哥,名叫...”
田如意忽然蹦向向晴,大声打断了她的话语,“向晴向晴!宋姐姐送给我好多点心,你喜欢吃哪种?我送给你!”
向晴惊诧的看着田如意,这位小少爷平时虽然娇蛮任性,但从未在人前这么无礼过,于是她忍不住多看了田如意几眼,田如意被她看着,笑得愈发热烈起来,他招了招手,让向晴低下头,然后揪住她的耳朵,踮着脚尖嘀嘀咕咕了半天。
宋寒衣看似无所事事的低着头研究手上的茶杯,一双耳朵却十分敏锐的支起来,专心致志的偷听二人的对话,偏偏田如意这小子说起话来又快又密,叽叽喳喳半天,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向晴的两道长眉说得像麻绳一样拧在了一起,可宋寒衣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捕捉不到。
宋寒衣暗地里磨起了牙,没想到田如意这小子还是个当仪鸾卫的好苗子呢?!
她只好将目光移向向晴,希望从她身上捕捉到蛛丝马迹。
“你们两个在那说什么呢?”
向晴神色复杂的抬起头来,脸上除了原本对她的敬畏,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夹带了一点气愤。
宋寒衣微微眯起了眼睛,听见向晴僵硬的撒谎道:“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些家里的小事罢了。”
宋寒衣笑了笑,将话头绕回了方才未尽的地方,“你方才说,你还有个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向晴迟疑片刻,艰难的胡编乱造道:“叫...叫向...宁。”
“但惜春将晚,宁愁日渐晡,真是个好名字,不是吗?”宋寒衣意味深长的看向向晴,从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形,从他慌不择路的躲避,从向晴含糊其辞的说辞,她在心底几乎已经确定了那个谜底。
但仅凭猜测是不够的,谢瑶卿的心绪像是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她强迫自己沉溺在军队永无止境的操练中,将身体上的劳累与伤痛当作烈酒麻痹自己日渐疯狂的心神,宋寒衣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她甚至觉得如果谢瑶卿这样走上西北战场,也许会如流星一般,在一刹那迸发出剧烈的光芒,然后飞快的陨落、暗淡。
作为仪鸾司的首领,宋寒衣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可她束手无策。
但如今她好像于黑夜里看见了一抹曙光,那一味对谢瑶卿来说立竿见影的解药,似乎有影影绰绰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于是宋寒衣并不追问向晴,装作对她那个哥哥并不感兴趣的样子,反而转头和田文静聊起来家具装饰。
向晴惴惴不安的盯着宋寒衣许久,她书读的不多,听不出宋寒衣那句诗的题外之意,她只是凭直觉觉得,这位慧眼如炬、心狠手辣的仪鸾司指挥使,一定在怀疑哥哥,只是...她见宋寒衣浑不在意的同田文静说说笑笑,一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一颗高悬的心缓缓的平复了下来。
她想,自己不过是个打杂的帮佣,哥哥当时被匪盗掳走,也遇不到宋寒衣这样的权贵,指挥使一定不会在意她们这样的小人物的。
可是哥哥为什么那么害怕宋寒衣呢?难道...害他陷入死境的女人是个仪鸾卫?!
向晴的胸口剧烈的起伏起来,她下定决心,日后一定勤练拳脚,以打遍仪鸾司为目标,这样才能为哥哥报仇。
天色渐晚,田文静招呼下人端上菜肴,她用眼神提醒向晴,“你不如也留下来用膳?”
这点眼色向晴还是有的,她拉上田如意,随口扯了个借口,“家中已经做好晚膳了,我回去吃就行,小少爷,来,我带您找主君去。”
田如意在这里听几个大人絮絮叨叨半天,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听了这话,当即像个小猴子一样挂在她的身上荡来荡去,“快点带我去找爹爹!一会爹爹给我的糖我分你一半!”
宋寒衣静静看着二人黏在一起的身形,忍不住看向田文静,“如意倒是黏向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