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静呵呵笑着,“小孩子心性嘛,没什么要紧的。”
向晴寡言但可靠,为人又沉稳上进,给田家干了这么多年活,从来没有偷奸耍滑过,况且田如意又这么喜欢她,她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男孩,总要挑个知根知底的女子才好把家业交给她。
宋寒衣并没有接侍女递来的酒盏,她问田文静:“向晴那个哥哥,你知道多少?”
田文静惊诧的看着她,“我以为你不在意呢,不知道如意那小子给她说了什么,竟哄她来骗你,她那个哥哥不叫向宁,叫向晚,和向晴幼时离散,这两天才相认的。”
宋寒衣眯起眼睛,“这两天才相认的?那他是什么时候来锡州的?”
田文静曲着手指,粗略估算了一会,“至多不过半个月前罢。”
宋寒衣猛地一拍桌案,“他果然没死!”
田文静不解道:“谁?哪个重犯吗?需要我叫人去抓捕吗?”
宋寒衣飞快的阻止她,“不不不,这件事牵扯甚大,我来干就行...这桌子菜你不必撤,只装作还在和我宴饮的样子来就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唤来自己的下属,低声吩咐了几句,片刻后这个身量与她相似的校尉捧来一身夜行衣,宋寒衣当即脱下身上锦袍,换上夜行衣,吩咐那个校尉,“一会你穿上我的衣服,装作喝醉出去逛上一圈,我去去就回。”
......
向晴拉拉扯扯,终于把田如意送回了陈氏那里,田如意见她要走,在她身上黏黏糊糊不愿分开,老大的不愿意,最后还是向晴答应明天给他带木偶来他才勉勉强强,一步三回头的回到了陈氏那里。
陈氏温和的笑着,将向晚的留下的话转告给她,“你哥哥让你先去他那一趟。”
向晴谢过陈氏,辞谢了他的挽留后匆忙赶到前厅,她窝在草丛里,双眉紧蹙,死死盯着灯火通明的正厅,她总觉得那个满肚子心眼的宋寒衣话里有话,没准是装作不在意哥哥让自己放松警惕。
厅堂中灯火如昼,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侍女与小厮们流水一样端着琳琅满目的珍馐佳酿鱼贯而入,向晴看见几个仪鸾卫众星拱月一样簇拥着一个高大干练的女人出来醒酒。
昏黄的烛火中,向晴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只觉得从身量看,那人应该就是宋寒衣。
她屏住呼吸,支着耳朵,听见一个校尉恭敬道:“指挥使,田佥事找您呢。”
向晴终于放下心来,从花丛中爬出来,谨慎的四下打量一番,见无人察觉自己,方轻手轻脚的拍去衣服上的泥土,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走了。
在她身后,一个鬼魅一样黑影,精准的卡着她的脚步与呼吸,不紧不慢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向晴几次机敏的骤然回头,却只能看到随风飘落的花叶,她只得回过身去,继续疑神疑鬼的往向晚家里走。
宋寒衣远远跟着她,心里却很满意,这个向晴,简直生下来就是当仪鸾卫的料。
向晴站在紧闭的院门前,最后一次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只见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漆黑的猫儿灵巧的跃上房顶,瞪着金黄的圆眼睛,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向晴敲了敲门,低声道;“哥哥,是我,我确定过了,没人跟着我。”
片刻后,木门之间露出一道缝隙,向晚惨白的脸露了出来,他神色慌乱的看着门外,执着的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人吗?”
他隐隐觉得周围有股肃穆的杀意,令他不寒而栗。
向晴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轻声盘问道:“哥哥,到底怎么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告诉我,我一定能帮你的。”
向晚紧紧绷着身体,被向晴攥着的手沁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曾经被谢瑶卿紧紧扼住咽喉,被她居高临下,用像看老鼠一样的冰冷目光看着,被她头也不回的丢进冷宫的回忆像不休不止的梦魇一样缠了上来。
他轻轻发着抖,却用严厉的语气告诫向晴,“这件事你不要再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决不能再把你牵扯进来。”
向晴忍不住急道:“哥哥!”
向晚轻喝一声,“不要问了!我不能害你!”
向晴还在坚持,“可是我们是一家人...”
一道诡异的笑声忽然从她们头顶死寂漆黑的夜色中响起,仿佛是成了精的狸子发出的怪笑。
“他说的不错,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向晴猛的将向晚拦在自己身后,抬头死死盯着空无一人的夜空,壮胆一样大声喝问:“谁?!”
一道黑色的影子像猫一样灵巧的从院墙上跳了下来,她高大的身躯落在石板路上,轻盈得未曾发出一点声响。
她看向在向晴身后抖做一团的向晚,干脆的扯下蒙脸的黑布,露出自己那张吓人的面容,她笑着看向向晚,丝毫不在意攥紧了拳头的向晴。
“向公子,久别重逢,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向晚面如金纸,他深吸几口气,竭尽所能的佯装轻松,“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妹妹,你再不走,我就要报官了!”
向晴明白哥哥同宋寒衣必有渊源,也明白宋寒衣的拳脚恐怕举世无双,但她看着哥哥脸上的恐惧与无助,怒从中起,找准时机,抡圆了拳头向宋寒衣砸了过去。
她为了生存,在一次次混战中磨平了手背上突起的指节,她自信若是常人,定然接不下自己这一拳。
向晚急忙出声制止她:“向晴,别!”
宋寒衣轻轻瞥了她那势如雷霆的拳头一样,头也不抬的伸出一只手,便轻巧的捏住了她手腕,向晴挣扎了几下,只觉得那只手铁钳一样,宋寒衣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向晴纵然能忍,也不得不皱眉承担剧烈的痛楚。
这下宋寒衣的语气中便加了几分威胁,“向晚,真的不请我进去吗?”
向晚破罐子破摔的将门拉开,为她让出一条路。
向晴揉着手腕,满脸不平的走在她们二人身后,向晚忽然听住,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那边屋子里有药油,你去自己抹上。”
向晴神色复杂的看向宋寒衣,宋寒衣施施然亮出自己指挥使的腰牌,“这是命令。”
打肯定是打不过了,她只好憋屈道:“我不去,我就门外等着,哥哥有事随时叫我。”
向晚看了一眼宋寒衣,见宋寒衣不曾多言,便任由向晴守在门外,同宋寒衣进了屋。
向晚用衣袖挡着风,用打火石点上一豆烛火,宋寒衣里外打量几圈,皱着眉问:“你就住在这里?”
真到了被发现的地步,向晚反倒冷静了,他冷冷看着宋寒衣,面无表情道:“住在哪也比住在冷宫好,你说是不是?宋大人?”
宋寒衣沉默片刻,选择转移话题:“谁帮你逃出来的?”
向晚不留情面的打断她,“没人帮我,谢瑶卿的恋人想让我死,我只好如他所愿,好让她们白头偕老,我只是被好心人救了罢了,怎么?宋大人是想把我这个死人捉回去刑讯审问吗?”
宋寒衣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只得急忙替谢瑶卿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向曦与三皇女早有勾结,陛下也是被他骗了!如今向曦已经被押入诏狱,日夜受刑了,向晚,你听我说,其实当时送裘衣给陛下的,其实是你啊!你中衣上刺绣的手法,和那件裘衣上一模一样!”
向晚不为所动,只是冷笑,“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认错呢?她认定向曦对她有恩,几句话就让我生不如死,如今仅凭针脚便又认定了我,把向曦关了起来,若是来日谁家的狗也会绣那种样式,岂不是它汪汪叫几声,陛下又要折磨我呢?”
宋寒衣罕见的沁出了一身冷汗,她讪讪笑着,“向公子这话也太刻薄,您和向曦长得相似,况且您又曾当过向家的养子,陛下认错也是情有可原。”
向晚反唇相讥道:“若有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定然不仅要记住她的长相、性命,连她有几根头发我都要数的清清楚楚,怎么会既记不清容貌,又记不得姓名,只记得他是向家的少爷呢?若向家的少爷是条狗,她也要和狗同床共枕吗?”
宋寒衣无奈道:“向公子,咱们能放过狗吗?我说的千真万确,陛下是真心悔过,明白她真心喜欢的人其实是您的。”
向晚不为所动,“我也千真万确的告诉你,我早就死了,一个死人是不可能回到宫里再死一次的。”
宋寒衣见他强硬,只得酝酿起泪光,忧心忡忡道:“向公子,陛下如今想您想得茶饭不思,日日以泪洗面,马上就要疯了,您就可怜可怜她,回去抚慰抚慰她那颗焦灼不安的心吧。”
向晚疲倦的低下了头,低声道:“以泪洗面?你哄谁呢?谢瑶卿只会用别人的血洗自己的手。”
“回去,做个任打任骂,会撒娇会讨好会安慰人心的小宠物,然后等她找到更有用的药方,再被丢弃一次是吗?”
宋寒衣急忙道:“不!绝不可能!你就是最有用的药方了!”
向晚讥讽的笑了一下,悲戚道:“可我不想做个药方,我想做个人。”
他看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邈远的穹顶之上,点缀着几颗珍珠一样的星子,熠熠生辉。
“你知道吗?自从来了锡州,我才知晓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是多么快活。在这里,我不用处处小心,提防别人的算计,我不用日日辗转反侧,乞求一个女人高高在上的恩宠,我也不用殚精竭虑,同她的下属仆从打点关系。我只需要做好自己,付出劳动,就能得到回报,我在这自食其力,远好过在宫里做一个只能依附别人的菟丝子。”
宋寒衣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她这才发现,眼前的向晚姿容依旧艳丽,身姿依旧窈窕,可举手投足间,再不复往日的畏缩谨慎,处处讨好,他大方又利落,即使面对自己,也未曾输了气势。
宋寒衣明白,仅凭自己这张笨拙的嘴,是说服不了向晚的。
她只好站起来,用高大的身躯挡住向晚的去路,她的手掌轻轻按向刀柄,她垂下眼睛,轻声说:“既如此,在下只能先说一声对不住了。”
向晚未曾慌乱,只是冷眼看着她,他无所顾忌的将桌上茶杯摔在地上,任由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割破自己的手指,他捡了一块最锋利的瓷片紧紧贴在自己颈间,轻轻闭上了眼睛。
宋寒衣的脚步当即顿在原地,她缓缓举起双手,紧张的盯着向晚的动作。
“向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向晚置若罔闻,只是紧紧捏着瓷片,在自己颈间细嫩白皙的肌肤上轻轻一推,他纤长如鹅颈一样的脖子登时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液淋漓的流淌下来,将他身上素色的单衣染的血红。
宋寒衣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向晚忍着剧痛与恐惧,坚定的说。
“宋寒衣,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不想再伤心了。”
“要么,你当作没见过我,要么,带我的尸体回去。”
第33章
向晚以死相逼,宋寒衣明白再无强迫他回京的可能了。
于是她缓缓将自己的佩剑解下来丢在地上,展示自己的诚意,她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尽可能的用柔和的腔调粉饰自己凶神恶煞的神情。
“我一定当做没见过你。”
“向公子,您千万不要冲动。”
向晚不为所动,仍旧把碎瓷片紧紧贴在颈间,淋漓的鲜血顺着雪白的皮肤蜿蜒而下,血红的小蛇一样。
向晚静静看着她,坚定的往前一步,宋寒衣被他逼迫着,不得不往门外退了一小步,她退一步,向晚又进一步,二人就这么沉默无言的对峙着,直到宋寒衣不得不退到门外去。
向晚迎着冷风站立门前,面无血色,单薄的身子一片纸一样被吹得飘飘摇摇,向晴看见他颈间模糊的血肉与斑斓的血迹,什么也顾不得,一个箭步飞奔上前,一把抢过被向晚紧紧攥在手里的碎瓷片,一手用力捂住他脖颈上的伤口,从衣服上扯下布条为他止血。
向晴一遍手忙脚乱的做着这些,一遍愤慨抬头,对宋寒衣怒目而视。
宋寒衣只敢远远站着,强硬的对向晴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你哥哥,这几天不要乱跑。”
她似乎有极为要紧的事,丢下这一句话,连配刀都忘了拿,飞快的跃上屋顶,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向晴来不及关心宋寒衣的去向,她焦躁不安的低下头,专心致志的为向晚止血,语气里忍不住带了几分埋怨,“哥哥,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值得你这样为她隐瞒?!”
向晚轻轻握住她的手,苍白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苦笑,他缓慢又坚定的摇了摇头,“你好好做你的差事,不要被我牵扯进来。”
未等向晴反驳,向晚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侧过头,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再呆在锡州了,我得跑得越远越好。”
闻言,向晴捂在他脖子上的手骤然收紧,向晚禁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向晴受伤的垂下眼眸,怔怔的望着他。
“哥哥,我们才相认多久,你又要扔下我了吗?”
向晚一时语塞,可是宋寒衣既然看见了自己,就绝不可能不告诉谢瑶卿,等谢瑶卿亲临锡州,那才是他的灭顶之灾。
向晚紧紧握着妹妹的手,脊背因为愧疚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眨了眨眼,想除去眼底翻涌升腾的酸涩,向晴伸出粗粝的拇指,轻轻为他擦去了眼角晶莹滚圆的水珠。
她一把抱住向晚,低声请求,“哥哥,不管你想去哪,过了今晚再说吧。”
向晚百感交集,迟疑之下,终究是缓缓颔首。
第二日一早,外出就诊的裴瑛风尘仆仆的赶回了据点,却为向晚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锡州戒严了,这两个月千万不要出城,若是被发现了,一律当作私通敌匪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