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安分守己,守着牌坊度过这一生,他能够得到什么,小柔又能够得到什么?
他背后没有宗族家人,也就没有族老宗亲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接济他们父子,他也没有人脉朋友,既不能为小柔聘请师傅教他诗书礼仪,也不能在婚配时为他打探妻家的底细,到最后还是逃不过盲婚哑嫁的结局。
若是运气好,兴许能和那个陌生的女子共度余生,若是运气不好,会不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呢?
柳云垂在一侧的手缓缓攥紧,将衣服侧边揪出深浅交错的褶皱。
宋寒衣眯起眼睛,危险的看着他:“你的脸怎么这么白?你不想给曲三娘守贞?”hᒠšγ
她的声音冷硬无情,听上去像是盛怒时的诘问。
柳云不得不深深的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宋寒衣上下打量着他,静静道:“我以为你会很喜欢陛下的这个提议呢。”
毕竟当时提到曲三娘时,他苦得那么凄婉。
柳云被她盯得有些腿软,他向后趔趄几步,扶着石桌的边缘缓慢的坐下来,避开宋寒衣的目光,有些狼狈的为自己的低劣辩解:“奴...奴和曲三娘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不过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奴便是有心为她守贞,这牌坊给奴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宋寒衣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
“你若是有这个心,我去跟陛下说,让她下旨恩赏给你就是了。”
柳云抖了一抖,不再做语言上的挣扎,只是默默的将头颅低垂,从宋寒衣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两片如云的乌黑发片分开,露出一截遮遮掩掩,若隐若现的,藏在素色衣领之下的,雪白的皮肉。
宋寒衣疑惑的注视了他一会,柳云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颤抖起来。
宋寒衣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墙角,那里有一丛她不认识的花草,团簇花团姹紫嫣红,开得正好,几只蜂蝶围着花蕊忙前忙后。
她想,柳云一个年轻男子,青春正好,后半辈子不愿形单影只也在情理之中。
“看来你是不愿意。”
她的声音太平淡,柳云觉得那里面甚至有几分责怪,他惶恐的抬起头:“不,不是的...”
“奴,奴只是...”
宋寒衣挠了挠耳朵,不想再纠结这件事,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关于那个蛇头放债伤人的事,我得了解的更清楚一点,跟我过来。”
这种事按理是该到仪鸾司衙门公开审理的,但宋寒衣只瞟一眼柳云纤若细流的腰肢和像白瓷一样细腻易碎的脸庞,便在心底打消了这个念头,罢了,有校尉在场,自己亲审,把唐国公府当作临时的公衙便是了。
宋寒衣走在前面,回头看了小步缀在自己身后的男子,心里默默的想,他毕竟是个男人,仪鸾司那种血腥阴煞的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吧。
宋寒衣的书房布置得像一个小型的公堂,一张宽大的红木桌案端端正正摆在正中,两侧墙壁上悬挂着宋寒衣战场上收缴来的战利品,一柄柄刀剑闪烁着比日光还要耀眼的寒光,纵然在白日,柳云见了,也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当值的校尉捧着笔墨卷宗进来,宋寒衣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后,居高临下的看着柳云,柳云被她看得腿软,不受控制的往下跪,宋寒衣叫住校尉:“给他拿一把椅子。”
柳云紧紧攥着把手,颤巍巍的坐下,宋寒衣便公事公办的问:“你何时、何故借了蛇头的钱,借了多少,你们当时是怎样约定,蛇头又是如何逼迫、欺辱你...”
她说的飞快,一旁的校尉也下笔如飞的记录着,只有柳云面如金纸,抖如筛糠,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的。
宋寒衣终于注意到他的不适,静静观察了他一会,有些不解:“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这么难受?”
柳云沉默着,摇了摇头,那些经历,只是回忆他就觉得恶心难堪,遑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将它们讲出来,那和当众戳破自己身上的脓疮有什么区别?
宋寒衣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会,做出自己的尝试:“给他倒杯水来。”
柳云摇了摇头,小声哀求:“大人,能不能让站着的那位大人出去?那些事...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宋寒衣一愣,却是下意识的想,不想让别人听见?那怎么就愿意让自己听见了呢?
她皱起眉,为难道:“这不合规矩...”
柳云抬起噙着泪的琉璃眼眸,梨花带雨的瞧她:“大人...”
宋寒衣纠结片刻,叹一声气,看向校尉:“罢了,你出去候着吧,把笔墨拿来,我亲自记录便是。”
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宋寒衣照旧是公事公办,仔细的询问着关键的细节,柳云听着她平静而没有波折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渐渐的放松起来,脊梁上紧绷的皮肤一寸寸松开,脸上的惶恐与畏惧也一点点褪去,他认真听着宋寒衣的问询,小声的回答着。
渐渐的,柳云逐渐意识到,宋寒衣与旁人是不同的,旁人听了自己凄惨的过往,只会拿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再提起自己时,便会露出一个既可怜又鄙夷的微妙笑容,但宋寒衣听了,不仅巍然不动,面上也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平静的记录着案情。
柳云心想,她既不觉得自己的过往肮脏恶心,对自己也没有多余的同情与怜悯,她在这件事中,是最大公无私的判官,公允平淡的记录每一个细节。
柳云在心中一边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边有有些失望。
宋寒衣是不嫌弃自己的过去,可她对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宋寒衣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这些天陛下会和户部的大臣商定一个合理的利息出来,你借得到那些钱,超过那个利息的就不必还了。”她又看一眼忧心忡忡的柳云,继续问:“你手里的钱还够吗?”
柳云在心中盘算一番,脸颊有些烫,小声说:“借蛇头的钱加上曲三娘欠下的债务,还钱是够的,若是带着小柔在外生活就...”
他说的吞吞吐吐,宋寒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叫来门外的管家:“府里有什么轻省的活计安排给他,照惯例给他发月钱。”
府里人丁稀少,宋寒衣常年不着家,也不是讲究的人,府里便也没有多少活计要做,老管家上下打量柳云的小身板,最后把他安排到厨房,给另一个会做饭的厨子打下手。
柳云就这么在唐国公府里安顿了下来,每日跃跃欲试的到厨房去跟着厨子偷师,只是接连好几天,宋寒衣都是早出晚归,未曾在府中用过一顿饭,柳云就有些失望,只好坐在炉灶旁,安静的看着脾气暴躁,动作麻利的厨子骂骂咧咧的给全府的仆役做饭。
户部几位大臣经过谢瑶卿的恐吓办事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不肖几日就拟定了合适的利息出来,刑部、礼部、大理寺等衙门通宵达旦的商定新的律令,宋寒衣也没闲着,仪鸾司上下鱼贯而出,四处搜捕放高利贷还恶意讨债的地痞流氓,京师的监狱一时间人满为患。
宋寒衣进宫一趟,将这个烦恼报给了谢瑶卿。
谢瑶卿也有些头疼,这些地痞流氓,穷凶恶极的少,大部分是些欺软怕硬,偷鸡摸狗的,总不能全给她们砍了把监狱腾出来。
谢瑶卿有些头疼:“总不能为她们扩建牢房吧?当真没有空牢房了?”
宋寒衣点了点头,谢瑶卿捏着鼻梁问:“朕记的...是不是还关着些男囚?”
多是些打杀妻主的男人,谢瑶卿可怜他们的经历,却不好因私枉法,便暂时关在牢中,搁置下来。
宋寒衣点了点头:“是有一些,若是将他们判决了,倒是能空出一些牢房来。”
谢瑶卿笑了笑:“倒不是要问斩他们,那天裴瑛同朕说起,她研究的差不多了,想在人身上试验一下,朕总觉得她那法子有伤天和,不想让她用寻常人试验,若是这些男囚愿意,不妨给他们一道赦令,若是能活下来,以前犯下的罪过便既往不咎,朕再给他们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若是没那个福气,朕也会好生安葬他们,你回去后便挨个问问那些男囚去吧。”
裴瑛做的研究宋寒衣倒是略有耳闻,听说她想将男子的肚腹剖开,剥除已经服下的结契果,然后再将肚皮缝上,这样男子便可以与另一位女子结为妻夫,为她绵延后嗣了。
听说宫中有个伤及根本的宫侍,经过她的试验,虽然身体依然残缺,但也可以吃下结契果,与心爱的女子永结同心了。
只是......
宋寒衣抖了抖肩,只觉得这法子比起仪鸾司的酷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知道哪些大无畏的男子愿意接受这样九死一生的试验。
出乎宋寒衣的预料,那些男囚竟无一例外的应允了,宋寒衣有些奇怪,他们这样瘦弱,这样凄惨,每日只会以泪洗面,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决绝的决定?
宋寒衣坐在书房里,西沉的阳光透窗而过,在宣纸上落下浮光碎金一般的影子。
那些男囚答应做裴瑛的试验后空出了些牢房,她正规划怎么在四四方方棺材盒大小的牢房里塞进去十几个人。
没有人想在宋寒衣烦躁的时候打扰她,无论是沉默寡言的老管家,还是脾气火爆的厨子,她们无一例外的将目光转向了柳云。
他漂亮嘴甜,温柔小意,府里没有讨厌他的人。
何况宋寒衣又是那样优待他!放在以前,宋寒衣何曾对一个男人这样和颜悦色过,不仅解决了他的生计,连他和别人生的儿子都要一并照顾!
柳云临危受命,将宋寒衣的晚饭搁在托盘上,双手捧着托盘,像随风摇曳的柳枝,婷婷袅袅的走进书房。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为宋寒衣布好菜,宋寒衣偶尔抬头时,也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澄黄的夕阳照进来,宋寒衣甚至能看见他洁白脸颊上柔软的绒毛,柳云弯腰布菜,顺手将划至脸侧的一缕碎发撩到而后,露出一截白玉一样脖颈。
宋寒衣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若是有一个大夫,能取出你肚子里的结契果,甚至能让你再吃下另一枚结契果,只是过程十分痛苦,还九死一生,你愿意试一试吗?”
第77章 副cp大乱炖(3)终于完……
柳云被问的愣在原地,一言不发,怔忪的看着宋寒衣。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随性而发的疑问,还是蓄谋已久的暗示?
他有自知之明,并不会期待从天而降的馅饼,但这个问题还是在刹那间扰乱了他的心神,他甚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收敛起温顺可人的笑容,静静站在桌边,垂着头,藏在光影交错的缝隙中,认真的思考起来。
他听闻,在南方曾有个大夫尝试过做同样的事,却被有心人利用,有佛口蛇心的善妒正夫既哄骗心地善良的大夫,又哄骗了妻主养在私宅的外室,那外室以为进门有望,便不设防的躺在了绝命的台子上。
听说那大夫的医术是极高明的,即使剖腹取果也保全了那外室的性命,不过以后会体虚畏寒,要时时温补罢了。可惜炎炎夏日伤口难以愈合,那正室夫郎又故意拨去一些刁钻刻薄的仆役伺候,那仆役本就是正室带来的家生子,自然处处替主人出头,为难那外室,那外室孤立无援,不仅吃喝难以为继,还会被打骂泄愤,甚至肚皮上大夫用尽毕生所学缝起来的伤口也被那些手黑心狠的仆役们撕扯开,如此满刀子割肉一样拖延小半个月,等在外经商的女主人回家时见到的唯有一具白骨罢了。
那姓裴的大夫原本也是名噪一时的名医,出了这样子的事深觉愧疚,便隐居山中闭门谢客,苦读医书去了。
柳云不知道是不是那姓裴的大夫重出江湖,他只是在认真又谨慎的思考。
这样一听就险象环生的过程,那外室难道真的会被正室三言两语就哄去了吗?他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凶险,他难道看不出正室心中熊熊燃烧的妒火吗?
他一定看得出来的,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最值得小心的,就是来自主君的嫉恨与抱负。
柳云的沉默让宋寒衣有些疑惑,她看着那个纤细小巧的身形乖巧的站在桌边,瓷白的脸颊上一副忧思忡忡的表情,他咬着嘴唇,一侧脸颊鼓鼓的,宋寒衣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捏一捏他的脸颊呢?
那里看上去柔软又温暖,如果用指尖碰触,会让你恍惚自己是不是摸到了一块上好的绸缎。
宋寒衣忍不住伸出了手,柳云却在此刻忽的将头抬起来,坚定的看着她。
“虽然不知大人问这话的意思,但奴仔细想了想,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即使是九死一生,奴也愿意一试的。”
话音落下,他才注意到宋寒衣近在咫尺的指尖,粗糙的皮肤带着些冷冽的气息在他的脸侧呼啸着,他有些慌乱的后退半步,瑟缩的侧了侧脸。
宋寒衣自顾自的收回手,欲盖弥彰的解释:“方才有只飞虫落到那里了。”
柳云低下头,飞快的搓了搓脸颊,宋寒衣也趁机绕过了这件事,问他:“你为什么愿意?”
柳云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扭头看向窗外,那里有无尽的蔚蓝天空,有来去自由的舒展白云,有白鹭直冲云霄,留下两道高吭的啼鸣,有万紫千红的花草,哺育着蜂群与蝶潮。
他幼时就很喜欢一动不动的观察这些鲜妍生动的小东西,看上一天也不觉得疲倦。
可这样简单朴素的快乐在他被第一任妻主买去时戛然而止了,柳云想来只觉得可笑,那样的无赖,竟也是自己的妻主,她们的结契果那样干瘪瘦小,那样苦涩难以下咽,竟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结果。
若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就算会死,他也愿意试上一试啊,难道他要被一个毫无人性的渣滓困住一生吗?
宋寒衣并不明白他此时心中的汹涌,她只是眨了眨那双疑惑的眼睛,带一点关切,直直的看着他。
柳云轻轻笑了笑,小声解释:“大人听来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但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遇人不淑,更甚过死亡。”
他看向门外,静静看着那晴好的景色,轻声道:“奴被那个人买回去后,每每看着这样的夕阳,想的都是不如今夜就结束这一辈子吧。”
“后来她是死了,奴却没有解脱,谁会愿意要一个不能为自己生育的男人呢?奴带着小柔辗转漂泊,唯一接纳我们的地方就是...”
宋寒衣渐渐理解了:“不愿意被人渣困住一生...这倒是可以理解,若是有幸活下来,以后再择妻主时也可以自己用心了。”
柳云背过身,悄悄擦去眼角潮湿的泪珠,勉强笑了笑,点头应和宋寒衣:“是,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奴若有幸再嫁,一定要择一位良人...”
他的声音渐渐的弱下去,微微抬起眼睛,偷偷打量着宋寒衣,宋寒衣却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感受到他湿润的目光,敏锐的将眼睛转过来,疑惑的看着他。
宋寒衣吃了口菜,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你看我作什么...唔,这烧茄子不错,谁做的?”
柳云当即笑起来,眯着眼睛回答:“是奴做的,只是最寻常的做法,奴还害怕大人会不喜欢呢。”
宋寒衣打量了这碟烧茄子几眼,看上去却家常朴素,不应该出现在唐国公府的擦桌上上,但是色泽鲜亮,咸香扑鼻,闻着就叫人食指大动,是宋寒衣从进宫后就一直想吃的那口家常菜。
宋寒衣一边吃一边发出感慨:“寻常的才好呢,府里这些厨子,折腾食材比我折腾犯人还过分,我折腾犯人能帮陛下判案,她们折腾食材只能叫我难以下咽。”
说罢,她看向柳云,询问道:“你若是没旁的事,就别着急走了,先在我家里当个厨子吧,厨房里那么多厨子,做的都不如你这道烧茄子让我有胃口。”
这正是柳云求之不得的机会,忙不迭的谢恩应下来,只是他心中还藏着一件事,不敢拿到宋寒衣眼前来,只好扭扭捏捏的站在她的身边,殷勤的为她夹菜,宋寒衣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道:“是不是忘了给你赏银,一会你去找管家拿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