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地往温凌眼睛下一伸:“喏,大王你看。”
温凌退了半步,皱眉道:“好恶心的东西。”
高云桐笑道:“其实干净得很,没见过日光,大补。都不用宰杀,浇上大酱和蜜汁,直接夹到口中,一嚼一声‘唧’,称为‘蜜唧’,味道很鲜美。”
大家都想象无能,满脸异色。
温凌说:“那赏你了,你赶快给带走!”
高云桐弓着身子,一直傻呵呵笑眯眯的,说了一声“是”,又补了一声“多谢大王厚赐”,乐颠颠地转身就走。
温凌一直怀疑地打量他,但见这个男人脏兮兮的,脸上的污垢似乎搓都搓不干净了,伸两根手指拈了粉红色小老鼠的尾巴对着光线观察,似乎在观察从哪里下口。
这种人,除非凤栖发疯了……
温凌急忙呵斥道:“带走,不许在我这里吃这些恶心玩意儿。”
高云桐回身道:“可是王妃说别的屋子里也听见过耗子的声音,要不要小的再查一查。”
“以后再说。我有事和王妃说,你不走是不是不要命了?”温凌急急挥手,示意他快点带着那恶心的玩意儿早点离开。
凤栖说:“你先领今日工钱。现在大王有事,过几日空了你再来,捉住其他耗子,我一总给你开发赏钱。”
“那王妃可不能赖了小的赏钱。”高云桐笑道,趁温凌不备,那双亮亮的眸子又看了凤栖一眼。
因他的气定神闲,凤栖也毫无慌乱了,等高云桐离开,她伸手把温凌的斗篷解开,温柔但拒人千里的冷淡如旧:“大王今日回家好早。”
温凌咂摸着“回家”这个词,心里微微的暖意,而后又有些犯愁,踌躇了一会儿方说:“确实有要事,不得不早来告诉你。前头传来的线报,我弟弟幹不思打输了。”
凤栖心想:幹不思是打着往并州要粮的旗号南下的,并州又不傻,大好的粮草为什么要送给一个强盗?不过以南梁素来的孱弱,能把幹不思打败,节度使曹铮还算有两把刷子。
她心里高兴,面色上淡淡的,点点头“哦”了一声。
温凌说:“幹不思性子暴烈,打仗这些年,几乎没有输过,这次回来,只怕要暴怒了。你小心一些,轻易不要离开正屋的院落,更不要去花厅,免得给他迁怒。”
凤栖倒不料他是来提醒自己的,她闪闪眼睛望着温凌:“察王会迁怒我么?你是做哥哥的,你不能护住我?”
温凌微微叹息,最后说:“我当然要护住你。”
“可万一……”她犹犹豫豫的,“万一他非要你做抉择,拿你们那里的仇恨来要挟你,你会怎么选?”
最后,她垂下头,洁白的脖子低垂着,声音若有泪意:“大概……你是会放弃我的性命的吧?”
温凌飞快地答道:“怎么可能!我若是连你也护不住,也枉担了这个冀王的王爵。”
凤栖看了他一眼,含愁地说:“可是……我看察王性子是个刚硬残忍的。何况,大王不是说他一直与您不对付?”
温凌面色凝重,好半日说:“毕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他再不对付,也不会太过分。你放心吧。”
挑拨离间这种,凤栖是第一次尝试。父亲的妾室里有几个不安分的,会时不时阴阳怪气互相挑唆一下,她向来讨厌这种勾心斗角。晋王耳根软,容易疑虑;温凌爱狐疑,应当也容易疑虑。就是要小心,别把自己绕了进去。
凤栖回忆着晋王府几个姨娘的作态,父亲最容易相信的是三姊凤枰的母亲邹氏,一副老实人的模样,每每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半日才说:“大王晓得,妾素来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但这次的事在妾心里盘旋了许久,不说出来,唯恐伤了大王的公平之度,叫人暗自窃笑……”
然后闭口不言,摇着头只说“但妾实在不愿做这个恶人,大王还是慢慢打听吧。”
邹氏是坚决不会主动说出搬弄是非的话的,但话里话外、明指暗指,一定会叫晋王凤霈朝哪个妾室身上去想,最终也必然是凤霈“自己”发现了实情,气得发作一番,冷遇一顿。
邹氏以中平之貌受宠,连着凤枰都是周王妃信赖的庶女,其母之功大焉。
凤栖乖顺地点点头:“如此就好,我自然笃信大王。上回察王对我态度也还好,夸了几次说我长得好看。”
她羞涩地一笑:“在我们大梁,轻易不夸女子的容貌,总叫人觉得轻浮;不过大王所在的靺鞨,人情世故最是率性爽朗。只是……叫我有些不好意思。”
温凌不由斜眸看了凤栖一眼。
她羞涩的时候面带红晕,垂下脖子只看见线条精致的下颌和长长的扇子似的睫毛,既叫人怦然心动,又叫人很不放心。
他觉得喉咙口干涩,咽了一口唾沫说:“我叫他不要说这种话了,免得你尴尬。”
“不不,兄弟之间,不要为这样的小事闹别扭。”凤栖显得很贤惠的模样,“察王打了败仗回来,心情肯定不好,若是拿大王撒气,大王也多担待着他一些罢。他这次,是折在了并州节度使的手中?”
温凌一直在脑海里想着上次花厅里幹不思喝酒评价凤栖的场景,那酸溜溜的语气,他当时就很不舒服,现在自然也是越想越不舒服。
随口就回答了她:“不是并州节度使。并州这次派遣了郭承恩迎战察王幹不思。是郭承恩打败了幹不思。”
说完,他觉得自己有些嘴快,狐疑的神色立刻又飘向凤栖。
凤栖果然瞪大了眼睛:“啊?郭承恩不是死了?”
温凌冷笑:“上次那脑袋不是郭承恩的,我不信你真的没看出来。”
凤栖撇嘴不说话,半日才说:“你事后诸葛亮,我也不好辩白什么了。既然郭承恩还活着打败了察王,上次的脑袋自然不是他的。至于这里面弯弯绕的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了。”
她坐到窗边,掏出一块手绢沾了沾眼角,又是半日才说:“大王,妾已经明白你今日来的意思了。我一会儿就梳洗打扮,等待你的赐死。女人家命苦,百年生死哀乐不由人,谢谢你一向对我的厚爱,我要怨……也只怨上苍吧……”
哀哀地啜泣起来。
温凌一直最讨厌女人哭,但今日竟然挓挲着手毫无办法。
他闷了半晌才说:“我哪一句说要赐死你了?我从头至尾只是提醒你别招惹到幹不思。南梁毁约,也不干你的事。我……总能护你周全。”
抚着她的肩头想再安慰她几句。然而她那哀伤而不泛的样子实在叫他心里酸楚,前所未有的感觉心脏像被揪起来似的难受。
温凌赶紧深吸一口气,先离开为上:“你别瞎操心了,听我的吩咐就是了。我说到的话必然是能做到的。”
离开她的院子,才被寒冷的风吹得清醒了一些。
温凌心道:幹不思这次是怒气冲冲而来的,大概从来没有打过这样失败的仗。他本来也不同意南梁和靺鞨的协议,当时刘令植在勃极烈会议上提出与南梁合作的时候,幹不思与他的舅舅就是反对声最高的。这次上了南梁一当,必然主张撕毁协约,要撕毁协约,必然先拿作为人质的凤栖开刀。
他心里不胜烦愁,天知道能不能说服幹不思。
稍倾,又想起了凤栖的话,想起幹不思点数粮草那天,喝了些小酒,笑眯眯地挤兑他:“其实阿哥也不用说什么睡没睡的,女人嘛,细皮嫩肉的,长得还不错,你留着睡睡也无妨。……”
他突然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起来:这是他幹不思的嫂子,他凭什么评头论足的,还谈论他温凌的床.事轮得着他谈么?!
温凌顿时面色一凛,问身边的亲卫:“察王幹不思到哪儿了?”
亲卫忙回答:“察王带着残部到了应州城外了。”
温凌说:“跟他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不要带进城低了我的士气,就在城外驻扎吧。我给他在应州找了几十个漂亮的小娘,叫他先到花厅来和我谈事儿,谈完给他接风洗尘,那些漂亮的小娘子们任他折腾撒气。”
第64章
幹不思一进花厅就开始嚷嚷:“南梁就是个骗子!说好了给粮草,结果给了点塞牙缝的粮;说好了杀郭承恩,结果送过来一个死囚徒的人头充数;说好了与我们协作,结果打仗打仗不灵,就会拿个宗室的娘们儿哄你,骗了咱们的人拼死拼活打了土地白送给他!”
迎面看见温凌立在花厅正中,他愣了片刻,又揎臂捋袖地嚷嚷:“阿哥,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温凌说:“八成都没有说错,但我不会被南梁哄住的。”
幹不思说:“那如今南梁欺骗属实,还与我为敌,你不会再信他们了吧?叫我说,我上回是人马太少,咱们这回两支队伍合攻并州,别说那就会吹牛的郭承恩,就是南梁所有能打的男人都上,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温凌冷冷淡淡说:“父汗的目标是打下并州么?”
幹不思说:“多打下点地盘总归挺好,南梁那么富庶,咱们往北捉拿北卢皇帝,要是缺粮、缺人、缺武器了,只管往南边取用就行了。”
温凌说:“你把人家打了,抢了,人家还乖乖听你的,一应好东西任你取用?南梁虽弱,也不是傻子。”
“你看涿州……”
温凌冷笑道:“你说其他也就罢了,还有脸说涿州?涿州幽州民众已经反抗了几回了,打着为伪帝报仇的旗号,悄悄杀了好多靺鞨的守军。你不是紧急派人回救了?左支右绌的,倒是取用了什么好东西了?”
他得到的消息:幹不思后来发现涿州幽州已经陷入无休止的巷战中无法自拔,管理不了,反而耗费兵力,等于这块地盘已经丢了,只能烧杀抢掠赚了一番后,北上云州想和温凌抢功。
幹不思嚅嗫了一下:“那是我太匆忙,没有把涿州幽州清理得干净。”
“已经血流成河了,给你杀得够‘干净’了!”温凌毫不客气,“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理天下!民心向背的道理,可和你在白山打猎、黑水捕鱼是不一样的。”
说完,他自己愣怔了一下,这话,好像是凤栖说过的?
幹不思才听不进去,冷笑道:“阿哥,你不用解释了,你喜欢那南梁的小娘们,我早看出来了!南梁也就是拿准了你这一点,送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给你,叫你昏头!”
温凌顿时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扯淡!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为女人昏过头?攻打幽州的时候,我睡过的北卢二大王的侧妃都给我杀了。她是长得不如这位么?只不过我们和南梁还没有撕破脸,不值当这么做罢了。”
幹不思冷笑道:“我可信不过你。你要想自证,不妨把这娘们交给我,我保证不碰她一指头。我有的是办法联系南梁,叫他们明白情势。只要南梁真的顾忌她,肯乖乖听我们的话,等打完北卢,你再和她成婚;同样,若是南梁不肯合作,我觉得你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杀了这个和亲公主祭白山黑水神,神明一高兴,一定会保佑我们打个大胜仗的。”
“胡说八道!”温凌呵斥他,“就算我没和她祭神成婚,她也是你嫂嫂。交给你?”
他眼睛眯了眯,陡然想起凤栖说过幹不思在她面前的轻浮言语,酸溜溜的滋味立刻从胃底漫上来。
幹不思粗豪好色,谁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幹不思又是事事要与温凌争夺的性子,两个人明面上勉强过得去,暗地里已经互不顺眼很久了,温凌信赖凤栖都比信赖他这个弟弟要多。
温凌说:“你别闹了,心情不好,就听听曲子,睡睡小妞。我从应州教坊司给你找了十几个漂亮的,随你晚上怎么折腾,折腾爽快就好。”
幹不思似乎比他还愤怒,一下掼了手中的茶杯:“你这是瞧不起我?怕我跟你似的见色起意,对南梁那小美人儿动了心?我告诉你,她现在就是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觉得她比教坊司那些表子高贵多少,值得你这么呵着护着!”
他彻底激怒了温凌,温凌毫不客气一巴掌就抽在弟弟的脸上:“你混账无礼!”
幹不思就地旋了半圈,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跟一头熊似的扑过去,拳头亦捣了上去。
温凌挨了他几拳,但也狠狠揍了他几拳。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地被各自的亲卫拉开劝解。
温凌擦了擦鼻子里血,狠狠“呸”了一口,指着幹不思说:“你给我滚!应州是我打下来的,轮不着你在这儿撒野。你顺带把幽州涿州也还给我,你滚回中都去,和父汗撒娇诉苦,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幹不思把鼻血抹了满脸,看上去凶悍而可怖:“回去就回去!我一门心思要帮你,你却不领情,我叫父汗给我评评理去!你为了一个娘们儿,偏信南梁,畏缩不前,坏了父汗的好事,哼哼,你等着吧!”
温凌一茶杯砸过去。
幹不思一偏头躲开,茶杯砸在窗棂上,吓得窗边挂着的那只黑漆漆的鹩哥扑扇着翅膀飞腾起来,“嘎嘎”一阵乱叫,又突然学着幹不思用靺鞨语喊“祭白山黑水神”,喊了几遍,又学温凌的腔调:“你混账无礼!”“你混账无礼!”……又一连来了四五遍。
幹不思伸手去逮鹩哥:“妈的破鸟也敢猖狂!”
鹩哥左飞右飞,吱哇乱叫,惹急了又把“你混账无礼!”骂了幹不思几遍。
温凌甩开亲卫,从身后把肥壮的幹不思一抱甩开:“我的人你不许碰,我养的鸟你也不许动一指甲!我的东西就是我的!谁也碰不得!”
幹不思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看着哥哥那要吃人般的暴怒之色,终于平静了些,胸口起伏,不敢动手回击了,但嘴巴仍不饶人:“你别就以为别人要抢你的东西……你阿娘去世之后,我阿娘难道对你不好?偏生你觉得满世界都欠了你的似的……”
眼见温凌又要寻东西来砸他,幹不思一打挺起身,拍拍屁股说:“我不陪你发疯!你看不见父汗的旨意,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你。我这就回中都去!幽州涿州你自己慢慢收拾吧!”
出门后瞪了那鹩哥两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道:“说好的教坊司娘们儿,什么时候给我?我憋坏了!”
“滚!”
幹不思目下实力不敌,只敢放了几句狠话,气呼呼地离开了。
温凌坐在椅子上,气得胸口起伏,两个人打得狠了,他的鼻子还在不断地流血,男人又没有用手帕的习惯,先用袖子擦鼻血,后用衣襟撩起来擦,很快身上就遍是血污了。
那只鹩哥也吓坏了,在鸟架上不停地乱飞,一会儿学乌鸦叫,一会儿学鸽子叫,一会儿学喜鹊叫,一会儿又不停口地骂人鸟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张着嘴,一条黄色的小舌头跟着话音颤动着,发出不同的声音。
温凌对鹩哥道:“你也闭嘴!本来听你吟吟诗,唱唱词的,结果天天来我这儿骂人。你也滚回去,我对你也仁至义尽了。”
起身又擦了一把鼻血,然后把鸟架摘下来,仔细看了看鹩哥并未受伤,才舒了一口气,出花厅就往凤栖所在的正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