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血的模样出现在凤栖面前,凤栖自然是惊得叫了一声,颤着音儿问:“大……大王这是怎么了?”
扭头吩咐溶月:“愣着干什么?赶紧打热水去。”
温凌举了举手里的鸟架,强笑着对她说:“没事,就是流了点鼻血。鸟儿给你带回来了,你教它点好的,天天在我那里骂人,听着真膈应……”
等溶月的热水手巾送过来,他接过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血,又宽慰凤栖:“真没事,鼻子出血,皮外伤。你不用那么担心地看着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幹不思被我赶走了,赶回老家中都去了。他想对你无礼也不可能了。”
凤栖接过手巾,在盆里涮干净,踮起脚仔细把温凌鼻翼缝隙里的血痕擦尽,嘴里埋怨着:“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这么大的人还打架不成?”
温凌今日其实很灰心丧气,尤其被幹不思戳到了心里的隐痛,人前憋着一股子刚硬气,这会儿却突然心胸口酸软,伸手握住凤栖又软又滑的小手,几乎带点哽咽:“你不晓得我说不出来的苦……”
凤栖被他握着手,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心里别扭得很。但见他少有的脆弱的神情,想起何娘子和父亲凤霈相处的时候,也常有这样冷冷淡淡却解语花一样的温柔父亲之爱重何娘子,起先或还有看重色艺的成分,但后来就全然是被她的善解人意迷恋了,像呵护心头上最娇嫩脆弱的花儿一样,把何娘子呵护在心尖尖上哪怕何娘子永远是那种若即若离、似爱不爱的,凤霈也一辈子痴恋她。
凤栖忐忑着,准备也试试。
她柔声说:“我晓得,人都有说不出口的苦楚。人虽看我是个金尊玉贵的郡主,其实我亲娘卑微,我自小被人家瞧不起,心里就暗暗起誓,一定要什么都比人家好,绝不给自己、给我亲娘丢脸。”
温凌同病相怜地说:“我也是……”
“你也……”
“我阿娘,也出身卑微,而且很早就去世了。我也很小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做我父汗最优秀的儿子,打最漂亮的仗……”
他有些忘情,伸手来环抱凤栖:“凤栖……”
凤栖巧妙地闪开,到溶月手中的银盆里涮洗血污了的手巾。
她听见背后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有些犹豫,他内心的卑微已经全然被她激发了出来。
但她还要自护,不能让他误以为“郎情妾意”,不能让他“情不自禁”。
凤栖转身说:“我姐姐也就是我亲娘每每痛苦而无人诉说之时,就喜欢弹琵琶曲解郁。音乐结束,或许会痛哭一场,然后疲劳极了,但睡一觉起来,第二天一切又都好了。你……想不想听一听?”
温凌当然点点头。
凤栖眼神示意溶月把脏水端出去,而她自己阖上门窗,给他一个安全幽暗的环境,然后抱出琵琶,弹了一曲《琵琶行》。
浔阳江头,失意之人最怕这样宛转入魂的曲调。
到了最后几句,凤栖低低的吟诵也断断续续随调子响起: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
她双目含泪,百般自伤藏于曲中。
但一双清亮的眸子仍会悄然打量面前那个人。
温凌初始颓然地散坐在官帽椅上听音乐,而后触动情肠,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
他指节修长,关节凸出,甲缝里还有血迹。
俄而,晶莹的星星点点从他指缝中渗出,而他的肩膀也随着无法遏制地抖动起来。
凤栖手指在琵琶弦上当心一画,收住最后一个尾音。
“江州司马青衫湿”,她却不会沉溺于自己的曲子,只是冷静地观望。
她放下琵琶,掏出自己带着蜡梅暗香的手绢,远远地递给温凌,声音温柔:“大王,一个人好好休息一晚,明儿早上,什么都好了。”
温凌也不愿人看见他的狼狈,拭了拭泪,垂头道:“嗯,今日我狼狈,你忘了我今日这副样子。”
凤栖点点头:“好。”
起身开门,见外面天色暗了,特意对外吩咐说:“不忙着点灯,还有一点微霞,到处明晃晃的就没有那种美了。”
温凌朝外一看,天色昏暗,但红霞满天,缤纷如画卷一般。心中越发感激凤栖的解意。
第65章
凤栖只让溶月一个人伺候,摒绝其他丫鬟之后,溶月看着她把鹩哥摆在里屋的桌子上,好奇地问:“天都黑了,娘子还打算逗一逗这只鸟?”
鹩哥今日目睹了一场打架,而且还殃及它,一直有点紧张,翅膀不停地颤抖着,张开嘴发出各种怪声儿。
凤栖轻轻抚摸鸟儿的羽毛,给它喂水、喂食,近乎一个时辰的耐心照料,才平复了鹩哥的情绪。鹩哥开始学人话,南腔北调都有。
溶月听得笑起来:“这鸟儿真笨,刚刚是在学打嗝么?然后又夹了一句诗。然后呢,叽里咕噜那一串是什么?”
凤栖说:“这是靺鞨话,它在骂人‘混账无礼’。”
溶月越发觉得好笑:“这鸟儿也是成精了,其他的学不会,骂人倒学得快。哎,你来一句‘无耻小贼’!”伸手抓了一粒熟豆,逗引这鸟。
鹩哥吃了豆,果然开始用靺鞨和汉语夹杂着骂人,一会儿是“混账无礼”,一会儿是“无耻小贼”,一会儿又学着凤栖哀戚的声调,突来一句“凄凄不似向前声”。
凤栖也笑了一会儿,但接着止住了溶月继续教鹩哥那些贱贱的骂人之语,而是说:“别闹了,我有正经事。”
溶月道:“逗鸟还有什么正经事?”
凤栖不再理她,而是专心地听鸟叫,然后重复了几遍“混账无礼”,像问人似的问鸟:“还有呢?”
鹩哥扑扇着翅膀,果然又说了一串溶月听不懂的话。
溶月打了个哈欠:“果然是鸟语呢,听得我都想睡觉。这学的是冀王和察王么?调儿有点像。”
凤栖点点头,自顾自用眉笔沾着螺黛在一张小花笺上写着什么。写了一串儿,又用其他言语逗引鹩哥说话,若听到什么要紧的,就赶紧在花笺上记下来。
溶月伸头一看,自己先吃了一惊:“这……这是什么?”
凤栖说:“这确实是鹩哥在花厅里学的冀王的言语。今日他们兄弟争吵,刺激到了鸟儿,学得格外多,也格外激烈。”
小花笺上记录的只是只言片语,但连起来已经能够看出一点意思了。
“南梁欺骗属实”“合攻并州”“南梁那么富庶,只管往南边取用”“涿州幽州民众”“为伪帝报仇”……
有时候还来几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理天下”“你喜欢那南梁的小娘们”“叫你昏头!”
后面记下来的几个词更叫人心惊:“和亲公主”“杀了祭白山黑水神”。
溶月脸色都发白了:“这……这是他们用靺鞨语商量的事?要……要……要……”
杀掉和亲公主祭神,在溶月看来是匪夷所思,但靺鞨人又不讲究仁恕之道,也未必做不出来。
凤栖又仔细看了看那张花笺,然后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看着花笺腾起了胭脂红的火焰,又化为一团灰烬,才说:“只言片语,东鳞西爪的,不能完全作数。”
溶月已经快哭了,什么都比不上此刻的恐惧:“是呢,是呢,肯定不会发生的。和亲公主是两国交好的象征,哪有杀了和亲公主的?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何况哪有人拿女人撒气的?……”
自己说话安慰自己,说了一大串,才把自己安慰好了,又担心地看着凤栖。
凤栖面色凝重,但比溶月镇定多了,她抚慰地点点头:“溶月,你说得对,刚刚说什么‘杀了祭神’之类话的,都是察王幹不思,冀王说的是‘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冀王还是头脑清醒的人,暂时不会这么做。”
但是她更明白,冀王温凌只是“暂时”不至于这么做。
郭承恩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温凌,甚至打退了前来并州进犯的幹不思;南梁却不肯听话地杀掉郭承恩,以表示忠心于盟约。兄弟俩的争执大抵也是因此而起。
从眼下看来,温凌暂时不愿扩大战事,不愿与南梁撕破脸为敌,也不至于杀掉她这位燕国公主表示决裂;但幹不思回到中都告状,勃极烈会议会如何决策接下来靺鞨的战略却是未可知的,如果权力极大的勃极烈会议决定要与南梁决裂,温凌愿不愿意又算什么?和亲公主一条性命又算什么?
凤栖想:溶月就是少读了两本书。的确,和亲公主绝大多数都是两国交好的象征,所以绝大多数确实是善终的;但并不是没有例外,唐代的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出降奚与契丹,在两国叛乱之后均被杀了祭天祭旗,十来岁的豆蔻年华已然惨死于别国大漠之中。
她为什么还怀着希冀在这里呆着?像萧翠灵一样期待“他有三分真心”?
凤栖压低声音对溶月说:“溶月,你要有准备,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只要一有机会,就必须逃出去,逃出去还有活路,否则就是任人宰割。”
溶月声音都颤抖起来:“可是逃出去……我们两个没脚蟹,怎么可能做到?”
“事在人为。”凤栖说,“留在这儿有风险,逃出去也有风险。可是留在这里的风险是我们毫无自主之力、只能倚靠温凌或许会良心发现,可想想萧翠灵,就知道这有多渺茫;离开的风险虽然更多、更不可控,但车到山前必有路,能走自己选的路,我死也心甘情愿。”
“可是……可是……”溶月“可是”了半天,终于发觉凤栖的话无可辩驳。
她最后只能问:“可是我们有没有逃出去的方案呢?”
“现在还没有。”凤栖说,“只能让节度使府再闹一回耗子了。”
“啊?”
凤栖说:“那姓高的小贼挺聪明的,上次挑选民伕搬太湖石那次,我不是一直说‘老鼠刨洞’嘛,果然他听进去了,那天选进府干活,就在褡裢里带了一窝小鼠进来。估计这天杀的还在我床底下刨了一个耗子洞,放了几只小耗子。”
想到那小贼,她撇撇嘴:“这几天大概小耗子饿了,天天晚上我都能听见耗子‘唧唧’地在我床下叫。”
有点气,又有点好笑,这个高云桐看着是个读书种子,哪晓得做事不拘绳墨,颇能使坏,害得她这几天真的都睡不好,但寻他来一回不容易,只能先忍着,以免借口用完了。
第二天,凤栖又带着溶月出门骑了一回马,冀王的亲卫跟着保护和监督她,亦只能耐着性子跟着她到处逛集市,看着她命溶月扯了两匹红绡,买了香粉胭脂,接着又是各种零食、首饰、衣料,买个没停。
亲卫们伺候得不耐烦,心里大概都在暗道:这南梁的小娘子真是一个小女人,实在是太败家、太难伺候了!
到了一座寺庙边,凤栖下马说:“我要拜一拜佛。”
摇着马鞭:“你们一道进去?”
亲卫们面面相觑,最后说:“王妃,我们信奉白山黑水神和萨满,不信那些佛啊、菩萨啊、罗汉啊的,也不会拜。您就自己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候。”
凤栖不置可否,在山门口买了好些香烛香油之类的,瞥眼见那些亲卫很谨慎地把寺庙各个出口都把守好了,也不多言,只是示意有些慌乱的溶月镇定一些。两人进寺庙,把每一座厢房都看了过去,有些灰心,问寺庙的主持:“方丈,这座寺庙有其他出口么?”
方丈在她进门时已经知道是靺鞨的王妃,自然很是冷淡,“阿弥陀佛”了一声才说:“女施主,大军已经洗劫过鄙寺一回了,想必对鄙寺十分熟悉。有没有其他出口,您不晓得?”
凤栖叹了口气说:“我……我也不意他会如此无礼。”
到大雄宝殿给供奉的佛祖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油,在缘簿写了一个数字,而后说:“今日骑马出来,没有带足够的铜钱,明日遣家人送过来。”
方丈很冷淡地说:“不用了。”
凤栖很认真地看着他:“方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方丈大约看出她眼中满满的机心,但又不知道她是何意,好一会儿才说:“是。”
凤栖又说:“信女乃是和亲靺鞨的汉女,身世沉浮,不由自主。如今可能登上寺中浮屠塔,南望家乡,遥祝亲人安康?”
老方丈的态度好了很多,叹息一声,亲自把凤栖带到浮屠塔下。
城里这座寺庙建在一座高坡上,浮屠塔建立在高坡顶端,是除了城墙望楼之外视野最远的地方。
凤栖好一会儿才爬上那座高高的木塔,西风吹过塔上铃铎,发出叮叮当当的清音,一群群飞鸟从云天飞过。
这是冬日难得的晴日,阳光照耀着这座刚经历兵燹之灾的城池,城中尚有被焚烧的民宅升腾着滚滚黑烟,亦有靺鞨人习惯用的帐篷把持着各个路口,也有跨城而过的河流,两岸有些商肆,也有些画舫,是靺鞨士兵们晚来寄情的“宝地”,歌伎们会强颜欢笑献上姿色,供士兵们泄.欲。
城外是大军主要的驻地,从高塔上看去,隐隐觉得和之前在城墙上看到的不大一样,好像网城散开,而帷幄变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