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桐望着天宇,最东边升起一钩新月,清光洞照人间。
他抱着缎匹,在马背上缓缓前行,心里提醒自己:虽然周蓼的这些消息能够把一切困惑都讲得通,但自己仍然不应该偏听偏信,朝中格局波诡云谲,而凤震卖国求位的说法实在太匪夷所思。消息一旦出去,他与新君就只有你死我活两条路可走;而若是因此而造成南北大乱,北地不肯服从汴梁,又将是国家的大灾祸,不啻于靺鞨来袭。
怎么处理才能寻到证据,不动声色稳步过渡对他一个从未在政治中打过滚的人来说,也太难了。
他一路沉思,不觉都走过了头。
等发觉不对,是个都巡检使喝住了他:“喂,兀那是谁?大晚上在御道上骑马乱晃?!”
他没有穿官服,看起来就是个平民,急忙下马说明:“我才回汴梁,还以为没有宵禁呢。”
都巡检使冷笑道:“都宵禁多久了!你又是多久没回汴梁了?你是何人?如今进出汴梁也是可以随意的么?”
突然手一挥,喝道:“押下说话!”
高云桐的胳膊被两个衙役擒住了,他一甩胳膊,这段日子在军中锻炼,膂力已经可以,顿时把两个衙役甩开了,其中一个还跌了个屁股蹲,捂着快要掉下来的帽子骂道:“贼攮的!敢摔你爷爷!”
高云桐不愿在这些小人物身上耗费时间,伸手去扶:“对不住,手劲控不住。您几位是府尹治下么?我是”
另一个衙役则指着他打断了才说了半截的话:“我看见了!他耳朵后面有刺上的金印!他是个贼囚!”
众人目光一凛,而高云桐未及解释。
那都巡检使退了几步护住自己,然后喊道:“快拿下!”
这下,差役们的腰刀、铁尺、木棍和皮鞭都亮了出来,腰刀在前,直指向他的头面和要害。
高云桐心里本来有些烦躁气,又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鼻子里一声冷哼,颊边月牙随之而出,扬眉道:“我是太行义军统领高云桐,官家亲封的游骑将军。”
第202章
“高云桐”这个名字,本就曾因为弹劾章谊而名动汴梁官场、文坛;又因如今指挥义军在河东的几次胜利,汴梁民众更是视他如英雄。
几个差役相互看看,而后问:“你是……那个河东抗击靺鞨的高将军?”
仍然有些惊疑:“高将军进京来了?未闻官家有郊迎?”
高云桐只能苦笑道:“我区区五品的游骑将军,没有这样的待遇。”
倒是那个都巡检使又问:“当年因上书弹劾章谊而名震天下的太学生高云桐,也是你吗?”
眼界自不相同。
高云桐点点头:“是我。所以耳后有这青印,是为当年少年狂妄的后果。”
“不不!”那都巡检使不由叉手一拜,“如果弹劾章谊的是高将军,那就不是狂妄,那是敢为人所不为,敢为天下先!”
他甚至有些崇拜:“投笔从戎,而‘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我辈愿也,只是无从实现。”
高云桐道:“有一颗报国之心,就是真儒士作为。”
那都巡检使道:“今日能见着高将军,简直是卑职三生有幸!本不该耽误将军休息,不过近来官家命我们严查宵禁,谨防宵小。今日查将军的动静未免大了一些,可否请将军明日抽空到府尹衙门递帖,我们手续上也好消一消案?”
都巡检使今日想把高云桐抓进牢里蹲一夜都没有问题,现在只需他第二天去做个手续。高云桐忖度了一下,觉得自己此番入京不应该太过悄然,如果要为北伐造势,为晋王正名,自己该光明正大地拿出自己的才学和胆略在这里和新君打舆论之仗,和在河东河北与靺鞨军打刀枪之仗也差不太多。
于是他笃然点点头:“不错,我不会为难官人,明日上午来府衙拜会。请问如今府尹是?”
都巡检使道:“是官家从藩地带来的,姓钱。”
高云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但即便是凤震的私人,他也必须见上一见。
他重新上马,回到自己居住的公馆。公馆陈设不错,晚上还供应了一顿宵夜,让他填饱了肚子。
但孤衾难寐,脑海中涌起无数念头,是耶非耶,一时也无从探求。忽而想到凤栖,只觉得被子好像也有了温度,春夜不寒,不由把被子卷起来裹入怀里,这才茫茫睡去。
第二天,他起身后独忖了一会儿,又在公馆的小庭院里练了一组刀法、一组枪法,浑身微微出汗后,简单洗换,就赁了一辆牛车往府衙而去。
在角门递了名帖,没一会儿里面就毕恭毕敬来接待,昨日那位都巡检使像遇到了老熟人一样,挽着手把他引进去,扬声叫“点壶好茶!”接着又说:“府尹在处理事情,马上就来问候。”
高云桐倒也感念,摆手道:“不必麻烦,等府尹空了,我去拜见。”
都巡检使亲手给他捧来了茶水,道:“快了,是安置一户官员家的一家老小。老的走路都颤巍巍的艰难,小的还抱在手里吃奶,又没有兄弟帮扶,全靠官家娘子孝顺伺候老的、照顾几个小的,真是不容易。”
高云桐随口问:“官员家属进京,一路不是例由驿站招待?入京或住公馆,或直接到官人那里?怎么还劳府尹亲自照应?”
都巡检使道:“这家人太重要了,官家亲自吩咐不能出差池,府尹岂敢不放在心上?就是因为男人不在京里,所以一家人六神无主,一个官家娘子再能干,也管不了太多外场的事,只能全靠府尹吩咐细节。”
“当官的男人不在京,何必把一家子接到京里来?要么随任迁徙,要么在老家等候,为什么偏生要进京?还是这样艰难的一家子,老的身体不便,小的还在哺乳,而且还不止一个小的吧?旅途劳累,简直不敢想象!”
“官家一定吩咐,谁有办法?”
高云桐越发觉得疑惑,但这本不是他应该管的事,所以没有深入地问下去,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
他也颇谨慎,不多言语机要的事,倒是这个都巡检使健谈而无甚防备,把京里现在的情况都与他说:比如汴梁自开国之后,几乎都是没有宵禁的,但自这位官家上台,便强令宵禁了;又比如汴梁的官员替换不少,大多是新官家的私人,但他原是藩王,也没有多少私人,府里的阿猫阿狗都当了官了,汴梁中枢的不少位置也依然还空着,所以原来的官员也还任用了大半;又讲如今的民心,别说河东河北盼望王师,就是汴京的百姓,自打城破后被靺鞨一顿劫掠,深知国家兵马强盛的必要,也支持和靺鞨决一死战,倒是朝臣还有些不以为然的,但舆论滚滚,也不敢多说什么;……
正聊得入港,突然听见门帘响动,一个小厮弓着身子揭开帘子,新汴梁府尹进门来爽朗笑道:“这位就是高将军了?”
高云桐起身,叉手为礼:“不敢不敢,卑职见过钱府尹。”
这位钱府尹长得浓眉大眼,笑意融融,打量了高云桐几眼道:“原来高将军这么年轻!”
口音是吴地的,想必也是凤震安插在这样要紧的位置上。
彼此相互客气了几句,钱府尹也大谈了一番对高云桐、曹铮和北方抗击靺鞨的军民的赞许,又大谈了一番当今圣上如何支持议战,愿用举国之力进行北伐,收复故土。
讲得激动之时,外面那个小厮悄悄进门,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钱府尹脸色一变,那和善的笑意瞬间消失,又瞬间回来,道:“你和沈夫人说,如今困难肯定有的,她舅姑身子骨不好,我想办法替她找郎中吧,实在不行,看看能不能说得动御医给她舅姑诊诊脉但也就那么多了,她想要回润州肯定是不能够的,官家让她千里迢迢回来,肯定不是来京里看看就再回去的。去吧。”
钱府尹转脸见高云桐正在注目他的小厮,仿佛若有所思,他便笑道:“高将军不用担忧,小事而已。一个官员的妻子父母到京,闲事极多,我不能不敷衍着。”
高云桐笑了笑:“她是润州人啊?丈夫不在京么?”
钱府尹道:“润州人,没随着丈夫就任,如今生离死别,也是官家仁厚,念及她丈夫被掠夺北上,不知在靺鞨的占领区里是死是活,所以召她全家入京,一旦有她丈夫的消息就可以尽早通知她。”
高云桐笑着拱手点头:“官家圣明!”
心里咬牙,忍着不露出来,对自己暗暗道:高云桐,你这狂狷之病不能再犯了!丈母娘的嘱咐还是应当记牢的,该忍的必须要忍。
钱府尹又问:“高将军入京多久了?怎么不觐见官家?”
高云桐道:“也刚刚到京呢。求见官家的奏书已经上了,官家或许繁忙,尚无回音,只能在京里逛逛古书肆打发时间。所以昨晚弄晚了,叫您见笑了。”
钱府尹笑道:“古书肆关门挺早的,不过教坊里会有些私窠子不顾宵禁,悄悄开着,寻思着能收官税、卖官酒,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很禁,爱那一口的也不少。”
都巡检使凑趣道:“高将军是投笔从戎的,原来可是汴梁有名的才子!”
“哦哦哦!”钱府尹一阵爽朗的笑声,却有些猥琐感。
高云桐心道:这水泼下来虽然不够干净,但浑水藏身倒也不妨。自己何必这么干净?
于是赧然地应和着也笑。
钱府尹会了高云桐一阵,自感对他已经心里有数了,陪喝了一盏茶就拱手道:“高将军见恕,我那里还有些烦心事,只能先行告辞一下,您再坐着喝两盏茶,觐见的文书我让宫里熟识的大珰帮着催一催,官家能早日见你,你也好了了心事。失陪,失陪。”
高云桐起身送了他出门,回身又说两句闲话,才向都巡检使问道:“那官员家姓沈啊?我老家阳羡,离润州倒不远呢。”
都巡检使劝道:“哪怕是老乡,还是少管人家的闲事。”
顿了顿,大概是找了个合理的解释:“虽然是官人,家里没有却没个成年男人,全靠女人家忙里忙外,可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要当心流言蜚语的。”
高云桐道:“那,能不能告诉我沈家人住在哪里,我叫人送点白米和菜肉过去,表表心意。”
都巡检使不疑有他,倒真把他当可信赖的人,立时就答应了,写了个地址给高云桐。
高云桐销了案,看了看手中的地址,立刻吩咐牛车把他送到地方去。
那里也是一处公馆,但门面窄小,门房一脸不耐烦,跷着脚坐在门口发呆。
高云桐不敢贸然上前,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女人的声音:“大哥儿,你去门外街市上看看,有没有新鲜的蔬菜和豆腐,昨日官中送来的实在没法吃,还是自己买吧。”
稍倾,里面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眉目里果然像。小少年数了数手里的大子儿,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往里坊外而去。
高云桐下了牛车,吩咐御夫不要离开,自己跟了上去。
少年手中的钱不太多,所以在街市上有些犹豫,买了一方豆腐,又去问蔬菜的价格,问到贵的,小大人似的摇摇头:“太贵了!”
而商贩则道:“小娃儿恁的精明!汴梁的物价就是这么贵呢,大难之后更是贵,不买,你只有喝西北风去。”
少年板着脸,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一会儿停在一家烧饼铺子前,吸着烤香的胡麻的味道,也吸溜着口水。
高云桐上前,在少年背后喊:“沈瓒是吗?”
少年吃惊地回头:“我认得你吗?”
高云桐笑道:“你不认得我,但你爹爹和我是好朋友。你是琅玕的长子,壬午年四月出生的,你爹爹那时候刚刚到京做部曹,高兴得要命,亲笔写了‘瓒’字为名寄回润州老家,作为你的大名。你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分别叫沈琳和沈珺,新得的那个小的”
他抱歉地笑笑:“只知道你爹爹很期待呢,但不忍你娘亲千里奔波进京生产,准备忙过一阵,大假时就回润州去看望。哪晓得还没见上一面,就……”
他突然也不忍心说了。
沈素节一直念着这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不知顺利不顺利,一直唠唠叨叨的。没等休沐回老家看望,汴梁被破,他被掳。
现在虽然还活着,忍辱负重在靺鞨为官,悄悄把信息递到高云桐这里,为义军和官军胜利决策做出了很多贡献。但他如今无法回家,无法见到父母妻儿,无法见到嗷嗷待哺的最小儿。而且这一分别尚不知要到何时结束,甚至不知他还有没有生入汴梁的机会。
高云桐不觉眼眶发酸,蹲下来对那孩子说:“我给你买些汴梁有名的酱肉,夹在这胡麻烧饼里会特别好吃。”
那少年却很警惕,看了看说:“不用了,我不爱吃肉,也不爱吃胡麻烧饼。娘说:青菜豆腐保平安。”
然而又一炉烧饼出炉,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高云桐说:“好,你去买青菜豆腐,回去后悄悄和你娘说:琅玕的好兄弟姓高的,从河东回汴京,前来拜会伯父伯母和嫂氏。悄悄说,告诉她:我在一旁的明月楼三楼雅间等候。”
不知道沈素节的妻子有没有胆量摒弃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俗,前来见上一面?
第203章
高云桐在明月楼等了好久,面前一壶热酒渐渐转凉,最后入口冰冷,宛如他的心情。
但突然听见门响,店小二揭开帘子,道:“高官人,沈娘子来了。”
高云桐急忙起身,不肯直视,而是躬身行了个大礼。
门帘放下,门关上,转而店小二的脚步声也橐橐地下了楼,离得远了。
他听见陌生的女声:“是……高嘉树公子么?”
他把头垂得更低:“是,正是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