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子在那之后未续弦过,几个儿女和孙辈里周聿白最像越清女士,骨子里的那个韧劲儿,懂得藏拙,懂得露锋,五官凌厉冷淡又不失清俊,笑起来眉眼处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柔。
不知不觉,周老爷子聊起了陈年旧事:“你奶奶年轻时候总不让我省心,不乖,不听话,只要她认定的事儿就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
周聿白收拾着棋子,轻轻“噔”的一声,似玉相撞。
他说:“可您偏偏喜欢奶奶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周老爷子喟叹:“是啊,在那个年代,你奶奶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开明最有学识的姑娘。”
“以前听奶奶说还是她追得您?”
周老爷子哈哈大笑:“你奶奶年轻时候劲儿烈,情书送菜织毛衣什么招式都用尽了。我当时家里管得严,在学堂里也一直把你奶奶当学生,我是她的老师,便以为自己对她无意,这不三番两次拒绝她。你奶奶气性大,不过脑袋聪明着,知道跟男同学故意商量好了气我,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就不只是把她当学生看了。人不都是这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等缓过一阵才能明白。”
周聿白收拾棋盘的手顿了顿。
兴许是聊到兴头上,随后听见周老爷子问他:“你小子随你奶奶,长得俊,在学校里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哪能啊,正儿八经的高考生。”他一副人比旗杆子还正的三好标兵模样。
“那有没有中意你的姑娘?”
“爷爷你这问得我说有和没有都不太合适啊。”周聿白哭笑不得。
俩人正聊着,门被敲了敲,响起声音:“周爷爷,阿姨让我给您送一下水果,还有您到点该服药了。”
是岁淮。
“进来。”周老爷子发话。
门被推开,岁淮端着果盘和一瓶药在桌上,“周爷爷,我放在这里了,没什么事的话就不打搅您下棋了。”从始至终就没看对面的周聿白一眼。
自然也没对上周聿白一直盯着她的视线。
这些天周聿白和岁淮鲜少碰面,一来是周聿白忙着陪老爷子,二来是岁淮也不怎么出门,敲门就说睡了,怎么敲都不开。周聿白比一般男生心细,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共情能力强,对情绪的感知能力更强,他当然知道岁淮的变化啊,生日宴那天后,她就变了,突然将他彻彻底底推拒到世界之外,好像要跟他彻底断了,而这也是周聿白最不愿看到的。
“等等。”周老爷子出声。
岁淮诧异地应声停下。
“会下棋吗?”
她答:“会一点。”
“会什么棋?”
“象棋,围棋……”岁淮小声说,“五子棋也会一点。”
这话刚说出来,忽然听见周聿白在那笑,一手撑着下巴,她瞪他一眼也不躲不闪,还在那添油加醋:“她下围棋的技术不差。”
周老爷子勾起了兴趣,“岁丫头,过来陪我下一盘棋。”
老爷子发话了谁敢说个不字,岁淮极不自在地走过去,趁机狠狠瞪了眼周聿白,骂他狗东西,这是看她几天没理他就没事找事了。
“专心。”要不说周家人
都是人精呢,周老爷子头都没抬地提醒。
岁淮连忙回神,“好。”
周聿白换了个位置,这下直接坐在岁淮边儿上,给了她白子,说:“你下。”
“你干什么?”她低睫,示意他走远一点,这还是顾忌在老爷子面前,不然一个中指戳死他啊狗男人!
“看你下棋,”周聿白没看她,只看着棋盘,抬起下巴点点,“下啊,我学习学习。”
没脸没皮。岁淮在心里骂他。
出乎意料,周老爷子下棋竟然格外温和,果然周聿白下棋不紧不慢,周盛巡下棋以柔克刚有迹可循。岁淮由最初的紧张慢慢放松,虽然三盘皆输,不过从里面学了不少东西,也是第一次明白那句“下棋如交友”,一个人的棋可以看出他的内里。
最后一局,岁淮气先尽,“周爷爷,我输了。”
“嗯。”老人家还在看棋盘,过了会儿道,“棋是周聿白教你的?”
岁淮:“……是。”
不过周聿白是少年宫学的,她是在初中那会儿学的,看的一个围棋动漫,瞬间热血沸腾,然后秉持着技多不压身,技多好赚钱的朴实信念,岁淮凭着三分钟热度在几天里学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也就是绣花枕头,是后来没事儿就跟周聿白两人下着玩玩才会了个差不多。
周老爷子“嗯”了声后便不再说话了。
下了几个小时的棋,周老爷子到了该休息的时间,挥挥手让周聿白和岁淮出去。周聿白在前,岁淮在后,看着前面的背影,岁淮撇嘴偷偷竖中指,轻骂:“狗男人。”
周聿白脚步微顿,扫她一眼,同样很轻的嗓音:“骂我啊。”
“谁问我就骂谁。”
他又笑,笑得特好看。岁淮一看越是来气,想着笑的这么好看干嘛啊,勾人吧,就是故意的存心的,更狗了,她说好放弃就是放弃了,今天就是咬碎牙也不多看一眼!
就在两人明争暗斗的时候,忽然:“以后叫爷爷。”
俩人都吓住,连忙收了声,回头。
只见周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桌边吃药,淡淡说:“爷爷就是爷爷,加个周不好听。”
岁淮怔了数秒后,懂了,周老爷子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可她听懂后更震惊了,因为她叫了十几年的“周爷爷”,别人都是“爷爷”,就她不一样,因为她是外姓人,追根究底就不是周家人,她懂啊,当然懂啊,所以这称呼即使当年有那么些难过也没想着改过。但是今天,刚刚,周老爷子忽然让她喊“爷爷”,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改变,代表的是周老爷子把她当家人了。
岁淮心狠狠一跳,唇微颤,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那声爷爷,年少时多想喊出来,多想被人回应,现在就有多惶恐,更遑论她马上就要离开周家了。
周老爷子又说:“以后小聿没空,岁丫头常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
出了书房门,岁淮还沉浸在刚才的惊愕中。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周聿白:“你跟周爷爷说了什么?”
“不是我。”
“不信。”
周聿白不紧不慢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那你去查,要我说的,我认。”
这人的秉信岁淮门儿清,她刚那一问就是觉得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周老爷子是谁啊,整个周家的主心骨,掌权人,说实在的这些年除了周盛巡和钟晴夫妻对岁淮亲,其他人对岁淮疏远淡漠的态度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周老爷子对岁淮的态度很冷淡。可现在周老爷子突然转了态度,岁淮心里特没底。
她垂着头想事儿。
忽然听见周聿白冷不丁地说:“你棋下的不错。”
不提还好,一提就来气,岁淮瞪了他几眼:“有些人少说风凉话,小心闪了腰。”
他笑:“没说风凉话,真话,确实进步很多。”
周聿白真挺奇怪的,“最近自己练过了?”想想觉得不太可能,先替岁淮否定了,接着说了个比较有信服力的理由:“网上接了什么下围棋的单赚钱?”
“赚你个大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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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的团圆饭比平时的家宴要热闹许多,周家的平辈小辈齐齐高举酒杯,祝愿周老爷子高寿安康!
周老爷子年轻时酒量很好,老了后便很少饮酒,除夕夜是个特例,喝得脸上泛起酒红,语气欣慰:“阿清在的时候,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们兄弟姐妹和睦有爱,孙子孙女健康长大,一晃眼,阿清都走了快十八年了,你们也一个个有了自己的事业,孙子孙女成家的成家,高考的高考,我也算是没什么遗憾了。”
“爸!大过节的你说什么呀!”
“爸,您还长命百岁呢!”
老爷子醉得有些厉害了,不能再饮酒,钟晴是时给自家儿子递过去一个眼神,周聿白放下筷子,走到老爷子身边,扶他起来:“爷爷,上楼休息了。”
“小聿啊,爷爷最放心的就是你。”周老爷子拍了拍少年的肩,清瘦却不单薄,有韧劲儿,有骨气,有担当,“从小到大就没叫你爸妈操过心,也没叫我操过心,现在好了,长大了,是个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在学校里你也多多照顾点岁丫头,俩个人彼此照看照看,听到没?”
所有人的视线霎时全部聚焦在角落的岁淮身上。
岁淮也蓦地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慢慢地站起身,顶着众人意味不明的眼神,尤其是周盛巡的目光,她硬着头皮说:“我知道了,我会的,谢谢爷爷。”
周老爷子满意地点头,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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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小辈多,尤其是爱玩爱闹的小孩儿,吃完团圆饭就到了放烟花的时候,院子里热闹哄哄的。
岁淮被囡囡拽着去一起放仙女棒,手里被小姑娘塞了一小捆。
“岁姐姐,点!”
“点点点,”岁淮摸口袋,“……没打火机。”
老宅庭院大,后院更是小桥流水的建筑样式,弯弯绕绕的桥梁,水面没有结冰,里面有自动恒温系统,花开得正盛,晚风里夹杂着清香,徐徐吹来,倒也不算冷。前一天下了雪,围栏还有些积雪未消,岁淮和囡囡挑的是块干净的地儿,在另一边,薄冰还没融化的桥上,周聿白和孟西沅在那放仙女棒。
主要是孟西沅在玩儿,周聿白弓着身子玩手机,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主要孟西沅问他点仙女棒的时候才有反应。
一旁的其他周家下人自然也有打火机,不过孟西沅不问他们借,他们也不主动递上来。想来是周家提前有人交代过,让孟西沅跟周聿白单独相处。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周老爷子喜欢孟西沅,两家门当户对,成为孙媳妇自是最好的选择。
囡囡也看见了周聿白在点烟花,歪着小脑袋问:“岁姐姐,今年过年聿哥哥怎么不帮你点烟花啦?”
小孩儿心直口快,是什么就问什么。
岁淮还没想好怎么说,囡囡就蹦跶起来喊着:“聿哥哥,帮我们点仙女棒!”
岁淮刚要阻止,靠在栏杆上的人有意识般地望了过来,额头斜斜地偏着,一身单薄的卫衣也不怕冷,浓密的长睫眨了下,无声地这么看着。
孟西沅也停了下来,手中的仙女棒还在滋啦啦地燃烧,白色的焰火照在她的面颊上,眼神里的喜悦慢慢褪去。
囡囡跑过去一把抱住周聿白的大腿,缠着撒娇:“聿哥哥,你给我和岁姐姐点仙女棒好不好?”
他冷酷得很:“不点。”
“点嘛点嘛。”
“帮你们点有什么好处?”又开始逗小孩儿了。
囡囡叉腰,小大人似的很是慷慨地说:“我把我新买的芭比娃娃给
你玩!”
周聿白扯了下嘴角,蹲下来,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这样就想求我帮忙,小气了啊。”
“啊?”小姑娘嘟嘴。
周聿白在那笑,肩膀抖了好几下,岁淮在一边看着都要无语了,这人就是关键时刻不掉链子,不关键时刻拌你链子,有事没事儿非得招惹你一下。
岁淮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拉住囡囡的手,“有的人铁石心肠,不给就不给,姐姐带你去找别人借。”
“等等。”周聿白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帮囡囡点了烟花,囡囡看着手里燃烧的仙女棒,两眼都亮晶晶的,蹦蹦跳跳地去玩了,才几秒就把岁淮抛之脑后,满脑子都只有她手里那堆仙女棒了。
岁淮:“小没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