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管?名声太响亮,我也是听我侄子说的。”
……
夸赞接踵而来,不少是奉承场面话,但也不乏发自内心。
谈远山一一听着,始终和颜悦色,偶尔附和一句“您太过誉了”,可了解他的就知道这些都不过耳,他也没当回事。
端起茶杯浅抿一口绿茶,他目光淡然。
谈稷再出色也只是在年轻一辈里凤毛麟角,真往上跨一个度,还有的历练。
在谈远山看来,小辈们之间的都是小打小闹。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谈稷一直在往上跨越,已经逐渐跻身更上的圈层,脱离了倚仗父辈荫蔽的二代圈子,有了自己的人脉和建树。
至于大儿子,那是根本不需要他操心的。
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能力,放眼东北都找不到第二个。
和几个叔伯、老爷子交谈过后,谈稷在叶清辞身旁从容坐下,喝口茶,不再开口。
随着时间推移,厅里的人逐渐散去,从高朋满座到寂寥无声,好像只是一瞬间。
过会儿他们又开始听戏。
临时搭建的戏台上,浓妆艳抹的演员上了场,一开口就知道是行家。
这倒非谈远山的爱好,而是叶清辞的。
叶清辞年轻时能唱也喜欢听,和谈远山闹离婚那会儿,曾豪掷千金包下北京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剧团,让人日日给她唱。
两人是政治联姻,谈远山外温内刚,叶清辞性格强势不肯让步,这段传为佳话的婚姻最终惨淡收场。
可私底下闹得再过,面上也是一股绳,叶谈两家同舟共济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才有她哥哥后来的青云直上、谈远山的位高显赫。
后来低调公布离婚时,两人其实已经离婚两年了。
彼时硝烟尽散,连怨愤都淡了。
谈远山为人谨慎,喜节俭,私生活如一张白纸,叶清辞则完全相反。
两个南辕北辙的人,有过最恨对方恨不得对方去死的执拗,随着时间推移,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
“听得出是什么戏吗?”叶清辞抬高细眉朝戏台上望去,笑着开口。
一口正宗的吴侬软语,酥软到人心坎里。
她年轻时以美貌著称,艳冠金陵,如今除了微笑起来时眼角会有一丝很浅的细纹,也几乎看不出岁月蹉跎的痕迹,仍如盛放的牡丹花,有着年轻女孩没有的丰韵和绝代风华。
和温婉端庄的周韵容截然相反,她一挑眉谈远山就知道她揣着什么坏水儿。
生于苏州,长于南京,从小在父兄呵护下长大,叶家鼎盛时,就是谈家也要避其锋芒。
她发脾气不需要理
由,有时候甚至不讲道理。
结婚那几年,她闯下的祸不计其数,谈远山都是皱着眉头替她擦屁股。
对于谈远山来说,她美则美矣,性格让人无法忍受。
刻薄、势力、刁钻……简直数之不尽的缺点。
他也算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面对这个疯女人时,仍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深深无力。
他面色平淡:“我不懂戏曲。”
“真可惜。”叶清辞收回目光,笑容像假面,有些讽刺。
“谈伯父,叶伯母。”钟清卓送完客从外面回来,大方地跟他们打招呼,又对谈稷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一个大院长大的,也有些浅薄交情,谈稷客气回应:“好久不见。”
“清卓来了啊。”叶清辞招呼她坐下,让人给她添茶。
“不了,我坐一下就走了。这趟过来,主要是替我爸带这份资料给谈伯父。”她拿起手边的文件袋,笑着呈上。
谈远山接过,只翻了两页递给了身后的汤向南。
钟清卓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起身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把时间留给他们。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假山自动循环的水声潺潺传来。
淡白色的干冰在角落里氤氲着。
“你先出去。”谈远山这话是对叶清辞说的。
他平日小事上迁就她,或者说不跟她计较,严肃起来还是很怵人的。
叶清辞起身准备离开,擦肩而过时,拍了下谈稷的肩膀,递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谈稷哑然失笑。
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谈远山脸上的表情尽数收敛。
一双犀利深邃的眼睛,和他如出一撤,丝毫不见浑浊,缓缓定格在他脸上,似乎要把他研究个透彻。
这种深不见底的沉冷凝视,换个人早就受不了了。
谈稷却面不改色,过去替他空了一半的茶杯里倒上茶,笑道:“大会在即,您怎么有空见我?”
谈远山没喝,曲指轻叩桌面:“你呢?工作忙成这样,内忧外患的,还有时间搞女人?”
“什么叫搞女人?工作忙就不能谈恋爱了?我什么时候乱来过?”谈稷在他对面坐下,端杯呷一口茶,面色如常,“您是打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谁这么看得起我?这种小事儿也犯得着往您这儿报?”
“少来。”谈远山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谈稷脸上的笑容淡了,垂眸不语,过一会儿才抬眼跟他对视:“我不会娶钟清卓的。”
“也没人逼着你娶她。你的终身大事,我们什么时候逼过你?不还是要你点头?”他神色恢复了往常一样的淡然平和,不辨喜怒的一张面孔。
论容色,年轻时的谈远山不算多出众,胜在清瘦有气质,上了年纪更多了几分儒雅。
他军旅出身,身板挺直,数十年如一日的劲瘦修长,没有一点肚子。
“不一样。”谈稷深吸一口气,太阳穴都鼓了鼓,“爸,我不想像你跟妈一样。”
谈远山一言不发,脸色已经是铁青了。
半晌,他才极力忍耐怒火,语重心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谈稷刚要开口,他一个严厉的眼神禁止他:“够了。”
“长辈的事情,也是你可以议论的?”
谈稷的脸色也沉下来,算不上多和煦了。
他面带讥诮地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一言不发。
父子俩杠上,在一旁负责添茶的邹弘济额冒冷汗,忙寻了个借口出去搬救兵了。
“既然您都这样说了,那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为什么您可以跟我妈离婚娶周姨,我就不行?论出身,周姨再普通不过,可以说是一点儿背景都没有。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怎能让人信服?”
谈远山不怒反笑,没有第一时间呵斥他。
他虽然只穿着再简单不过的常服,身上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足以震慑任何人。
他不再以势压人,而是跟他讲道理:“我那时是什么位置?你现在又是什么位置?拿我类比的时候先问一下自己,现在的你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不需要靠任何人吗?我跟你妈离婚也是担着极大风险的。而且,我们时候虽然离婚了,两家还是拧成一股绳,没有对外公布。你呢?直接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
“你这个年纪,能力再强,到这个位置都是顶天了。到了这一步,往上一步都是堪比登天,不进则退。你又四处树敌,真以为自己是铜墙铁壁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那么大动作,不惜把宗家往死里得罪,不就是憋着一口气想要拿到更多的话语权吗?”
“为了一个女人,为了那么虚渺的情情爱爱,把自己架在炭火上,值得吗?”
谈稷没有说话,面如寒霜,没有丝毫动容。
这样难以劝说,谈远山也皱了皱眉:“你当真要一意孤行吗?”
到底是年轻,还转不过弯来。等再经历些就明白了,所谓情爱,不过是过眼云烟。哪有实打实握在手里的江山实权来得要紧?
何况这个儿子也不是甘于屈居人下的心性,自小就有野心、有远大抱负。
怎么可能甘心困宥于一寸天地?
谈远山经历过太多太多了,三起三落,鼎盛时也是意气风发,跌入谷底时,曾经的朋友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老爷子虽然人还在,对他的事儿是插不上手的,到了这个位置上,能借助的人脉也非常稀薄。
他现在这样执拗,无非是没有品尝过失去权势、一脚踏空的滋味。届时西面楚歌,他就知道厉害了。
他从小钟鸣鼎食,所求无不应,到底是太顺风顺水了,觉得自己能坐拥江山美人。
殊不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再喜欢的人若是日日相处,也不免两看相厌。
有些人只适合做君子之交不远不近的知己,真的成为夫妻反而互生怨怼。
“清卓是个好孩子,她的智慧和能力手腕,都对你大有裨益,也能多个人在身旁提点规劝你。你这种性子,难保日后不行差踏错得罪人。”说到最后,谈远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大道理我也不多说了,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想想吧。”
谈稷心口冷沉,垂着眸,没应。
冷风从窗外不经意灌入,刺激到神经末梢,他才惊觉自己坐久了,略舒展了一下僵直的脊背。
不一会儿,叶清辞袅袅婷婷地走进来:“还没聊完?”
虽早就离婚,她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谈远山身后的椅背上,暴露了两人私底下的亲密关系。
室内很安静,倒也看不出气氛不睦。
只是,这个向来能说会道的儿子如此缄默,就不太对劲。
“我跟你爸都听说了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英雄事迹,蛮好奇的。”她笑得妩媚。
谈稷不无讽刺地牵了下唇角,说:“你们两位,倒是难得的同仇敌忾。”
谈远山装作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嘲讽,面容略有缓和,好笑地“嗯”一声,端过茶杯润了润嗓子。
叶清辞却笑得花枝乱颤,半边身子软软斜倚在他身上,侧目看谈稷:“阿稷,玩玩可以,别当真,带到家里来就没分寸了。在这个问题上,我跟你爸是一样的,没的让步。就算是你周姨、你舅舅、你爷爷……也没人会这么拎不清地在这种事情上向着你。”
说到后面她眉眼清冷肃穆,已无半点儿调笑,走到近前,食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他的肩膀,“闻闻你这一身的劣质香气,打哪个野鸡窝里出来的。不嫌跌份儿?!”
……
钟清卓那日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去了东院拜访谈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