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世胎穿在西域的一个小山村,不同于修真界不分性别只论资质,凡人的世界还是崇尚男尊女卑。生母生下她后两年无所出,生父便从外面生了个儿子抱回来给她生母养。从那时起,饶初柳便成了家里的小小佣人,喂鸡、打草、烧火做饭、浣衣这些事情都要她来做。
生父生母虽不喜女孩,但因着饶初柳会哄人又会做事,倒也不至于虐待她,至少她每天能吃一顿饱饭,也从来没挨过打,比村里其他人家的女孩过得还好些。
就这样,饶初柳无休无止忙到五岁,一边从父母跟村人嘴里了解环境,一边计划将来。
但直到猫妖袭村那日,饶初柳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那日,是她的五岁生辰。
天还未亮,小女孩就蹑手蹑脚出了屋,抱上自己的小木桶跟扁担去河边,又颤颤巍巍担着水回来,踩着木箱倒进院子里半空的缸中,往返十余次,把缸填满,又开始喂鸡。
等她喂完鸡,饶家夫妻也醒了。
饶母给饶父打了洗脸水,慈爱地看了眼熟睡的男童,就从上锁的柜子里拿了糙米,又摸出两颗蛋,端着进了灶房,小声唤道:“引娣,过来做饭。”
小女孩也轻轻应了一声,不敢耽搁,跑进灶房,瞥了灶旁的两颗蛋,就扬起脸朝饶母露出一个甜笑:“娘,今天是我生辰,能不能也给我吃一颗鸡蛋?”
女童虽瘦小,但已经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每日又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若换成旁人,被她一笑恐怕心就化了,饶母却是个坚定的人,“小小年纪过什么生辰?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耀哥儿年纪还小,需要补身,剩下的鸡蛋也得攒着换成钱,留着送你弟弟去读书!以后他有了出息,你才有靠!”
她嘟囔的时候,外面有人叫了饶父一声,饶父应声出门,并未看娘俩一眼。
小女孩朝饶母笑得更甜了,顺着她的话说:“弟弟聪明,以后肯定能当大官,也能让我嫁个好人家,到时候我天天给娘做新衣裳,让村子的婆婆婶婶都来羡慕娘!”
饶母难得给了女童一个好脸,想了想,道:“鸡蛋不行,糙米饭今天管饱。”
女童兴高采烈应了声,转身准备生火做饭。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很多人的哭喊跟求救声,之后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喵呜”。紧接着,屋里本该睡熟的小男孩也哭喊起来。
女童僵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饶母脸色煞白,看看屋里,又看看门外。片刻,她咬了咬牙:“引娣,你去堵住耀哥儿的嘴,把他藏进柜子里,快点!”
饶母起身欲走,女童连忙抓住她的衣袖:“娘,外面危险,你也躲起来吧!”
“我得去找你爹!”饶母扯开女童的手,毫不犹豫跑出了门,“快去保护你弟弟!”
如果饶母回头,就会发现,那个总露出讨喜笑脸的女儿,此刻面无表情盯着她的背影。
前脚母亲刚离开,后脚女童就拴上了灶房门,提着旁边积攒的半桶泔水倒在自己身上,钻进了灶膛,理都没理屋里嚎哭的男童。她就这么捂着口鼻,趴在黑黢黢的灰烬中,透过木门上的缝隙,看着院子里跳进来一只比老虎还庞大的花斑猫;看着它将那个哭喊着找姐姐的男童叼到院子里吃掉;看着它抽着鼻子往灶房走,又嫌弃地走回去;看着饶父饶母痛不欲生地冲进院子,又被猫妖一爪子斩成两半……
似乎是有所感应,垂危之际,饶母看向灶房的方向,透过缝隙对上了女童的眼。
她眼神怨毒,吃力地吐出了几个字:“你、不得好死!”
饶母犹如厉鬼般阴狠怨恨的眼神再次浮现在饶初柳脑海中,她不由自嘲一笑,将故事挑挑拣拣跟陈慰讲起来,只是不同于
大多数人对于自身经历的主观,饶初柳态度很平淡,平淡到似乎在讲其他人的故事。
可这些细节若非亲历,又怎会如此清晰。
陈慰眼中有些迷茫,“你不恨他们吗?”
“这重要吗?”饶初柳垂眸按下眼底的热意,叹了口气:“她想让弟弟活,但我也想活下去啊。”
现在活在这世上的就她一个人,说恨说愧都太单薄,但饶初柳没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逢年过节给他们烧些纸钱,算是尽些他们给她生命的义务。
饶初柳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在世人看来,她就是天性凉薄。
陈慰看着面上尤带笑意的饶初柳,一时无言。
半晌,他声音干涩地转移话题:“你那时才五岁,后来是怎么活下来的?”
感受着毒血与灵力注入的速度持平,周围的异动也趋于平静,饶初柳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继续跟陈慰聊天:“距离村子最近的宗门派修士去绞杀猫妖,村里只剩我跟另一个小孩还活着,那宗门就把他跟我都捡回去了。”
陈慰迟疑片刻,道:“正道宗门?”
饶初柳道:“是啊。”
被正道宗门带走,现在却是邪道宗门的弟子。
陈慰眼神有些复杂,抬眸去看饶初柳的手,她手型很漂亮,但指腹、指节、掌心明显有茧子被磨掉的痕迹,“你那么小都知道求活,怎么现在就不怕死了?”
当然因为她吃了浮生丹!
“怕呀。”饶初柳嘴上说着怕,面上却无甚惧色。
事实上,还是有一点点害怕的。
浮生丹那么值钱,这么轻易用掉多可惜啊!
饶初柳又吞了一颗回灵丹,“可我觉得,陈公子还没杀到陈闫文,应该不会把命浪费在与我同归于尽上。”
陈慰沉默片刻,才道:“你的手跟我娘很像,绣女的手不能有茧子,但我娘要劈柴、喂鸡、做饭,洒扫……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把手泡在水里,将茧子磨掉。”
咦,居然不是斯德哥尔摩吗?
饶初柳看向自己的手,忽然对‘祸福相倚’四字很有感触。
她沉思片刻,慈祥地看向陈慰,“你需要的话,其实也可以叫我一声姨母。”
陈慰:“……”
饶初柳不动声色平复陈慰情绪的时候,宋清瑜也已经快速命令所有人出了城,赶路到发生爆炸也不会波及的地方。
宋清瑜很想破阵,但她对此一窍不通,其他留守在惜子城的修士也不擅此术。她不敢轻举妄动,急得在原地转来转去,疯了般戳着传讯玉符,催促邬崖川、苏却跟其他操纵飞舟的弟子赶紧带药来,时不时还给孟臻发句消息怒骂他。
接到传讯前,邬崖川正与赶来的同门师叔商议为陈闫文解封一事。
众人一致同意将陈闫文送回星衍宗,邬崖川自然也不反对,恭敬拱手道:“如此,就劳烦几位师叔了。”
“分内之事。”
“多亏你们几个细心,才未酿成大患啊!”
其余几人鼓励两句,就各忙各的事去了。只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没动,他看着邬崖川,面露迟疑,嗫喏道:“崖川……”
邬崖川了然,取出一张纸片递了过去,“韩师叔,这便是虞师姑的埋骨之地。”
韩弥小心翼翼接过纸片,扯了扯嘴角,面上说不清是哀戚还是愤恨。
但很快,他自知失态,收敛表情,看向邬崖川的眼神也有些复杂,但更多的还是欣慰,“临行前,掌门师兄要我告诉你,劫数不至便是时机未到,放平心态,即便被其他人超过去,也不过一时输赢,不必在意。”
邬崖川颔首,展臂自然引着韩弥往外走,神态温煦,“多谢韩师叔带话,弟子谨记。”
韩弥暗暗点头,只觉得风行建多虑。
崖川自小处变不惊,进退有度,是同辈修士中最沉稳的那一个,在意输赢算了什么?修士与天争命,讲究的不就是一个‘争’字!他怎么可能放不平心态!
两人刚走出房间,邬崖川腰间的传讯玉符忽然疯狂震颤。
他对韩弥说了声抱歉,拿起玉符,只一眼,邬崖川便脸色大变。
韩弥满头雾水,正想问他发生了何事,便见邬崖川眼神冷冽,语气亦寒意森森地说了句“弟子失陪”,就从二楼一跃而下,足尖在围栏处轻点借力,如一支离弦之箭,眨眼间蹿出了门。
韩弥盯着客栈门,缓慢抬手,揉了揉眼。
第35章 刺痛一更
邬崖川直奔药铺,他没时间按方子配好,扫了眼药柜,确定宋清瑜要的都有,又没什么稀罕的灵草,便报了姓名,扔给掌柜一块极品灵石,直接将所有药柜收进储物戒,御枪朝城门而去。
邬崖川出了城门,迎面就见一人一鹰朝城门奔来,那肥鹰被少年抓着腿,挣脱不得,啊啊直叫,翅膀也胡乱拍打着他的脸。少年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看到邬崖川时就像看到了救星,眼睛倏地亮了:“大师兄!”
“苏师弟,你没去惜子城?”邬崖川看到他,把掏出一半的飞舟又塞了回去,“那正好,借飞舟一用!”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苏却塞给邬崖川一物,这东西主体形似梭子,两侧却各镶嵌着七八个五颜六色的鱼尾,跟其他密密麻麻看不出是什么功能的颗粒,圆的扁的方的都有,丑的十分独特。
“大师兄,红色是火遁,蓝色是水遁,白色是加速,你看情况放入灵石便可!”苏却也知事态紧急,边快速介绍着自己飞舟的功能,边将一个储物袋也塞到邬崖川手上,“这是宋师姐需要的药材,咱们宗门好几艘飞舟都在不远处遇袭,附近就我一个器修,幸好大师兄你在,不然我只能找其他弟子送过去了!”
“多谢,这只鹰我带去还给它主人。”邬崖川扬手一抛,手里的飞舟顿时放大百倍,他伸出手臂,苏却下意识松手,那只一直十分焦躁不安的鹰往前一跳,稳稳落在邬崖川手臂上,催促般用翅膀拍他的肩膀。
“若有未决之事,便求助师叔们。”
邬崖川道了声小心,也不耽搁,跳上飞舟,操纵它升空,在每个孔洞中投下灵石。
“嗖——”
瞬息之间,在苏却眼中,飞舟变成了天边的一颗星子。
“大师兄真是雷厉风行啊!”
苏却仰头看着,喃喃自语,脑海忽然浮现一个想法:他还没测试过全部孔洞都放入灵石的效果,大师兄上手就这样做,飞舟的减速降落不会出问题……吧?
飞舟在空中摇晃震颤,狂风拍打着屏障,若有他人在场,肯定会害怕飞舟散架。
但此刻,飞舟上的一人一鹰皆无惧意。
邬崖川面沉如水,往孔洞里又投了次灵石,还尤嫌不够,取出一沓加速符,运起灵力一抛,张张符箓都贴在了动力源头。
肥鹰正像只走地鸡似的在飞舟里来回转圈,见状立刻跳到一张符箓上,使劲踩了踩。
邬崖川看着它拼命在每张符箓上踩来踩去,视线却并未聚焦在它身上,先前忙碌还好,此刻停下来,他内心顿时涌起了懊悔、担忧、自责、焦急……种种纷乱的情绪,像是汹涌的海浪,一层压一层朝站在岸边的他倾压过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陈慰……”
邬崖川念着这个名字,低垂的眸中满是憎恶,从未感受过的恨意侵蚀着他的理智,不止对陈慰,更对自己。
明明有所预测,明明周师弟提醒过他,如果他对陈慰更狠一点,让他昏睡到上飞舟;如果他留在惜子城,等其他长辈过来;如果他没有逃避再见面……哪怕让宋师妹提醒她一下呢?
但凡有所防备,她那么聪明,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
他喃喃着,似在安慰力度大到几乎快将符箓嵌进地板的肥鹰,“会没事的。”
她说过,会等他带她出
去的。
茂茂自上了飞舟就一声不吭,也未看邬崖川一眼。这会儿听了他这话,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一双黑豆眼中满是憎恶。
很快,黑豆眼中的憎恶变成了忧虑跟埋怨,它仰头盯着前方快速放大的山林看了一会儿,又开始疯狂在符箓上蹦来蹦去。
邬崖川到底是历经考验后脱颖而出的胜者,心中再着急,也只短暂失神片刻,很快便沉下心去,盘膝坐在船板上,一边推算着破阵之法,一边将推算出来的结果告知宋清瑜。
宋清瑜还是有一点阵法基础的,不会辨认不会布阵也不会破阵,但在明确知道方位的情况下,她还不至于帮不上一点忙。
实际上人多更快,只是惜子城这些被救出来的修士虽不介意受他们差使报答,但谁也不肯这时候冒着危险进城去。而星衍宗的修士都已奔赴各地,只剩宋清瑜自己。
宋清瑜只得狠狠瞪了这些人一眼,将还未恢复力气的白重明交给几个热心些的女子照看,憋气踩着丹炉往城中去了。
暗室中,饶初柳已是面白如纸,汗水泅湿了鬓角跟衣裳,整个人像是刚从滚水里捞出,头顶烟雾腾腾,身旁是滚落一地的空玉瓶。
即便陈慰体内的毒被金针封住,不会像毒素本身的强度那般顷刻毙命,但仍在缓缓渗透,所耗损的灵力越来越多。她到底修为跟宋清瑜差距极大,回复灵力又极慢,不得不一颗接着一颗回灵丹往肚里咽,丹田跟经脉早已是疼得仿佛有烈火在烤,也不知是不是断了几条,总之身体每一寸都像是被蚂蚁撕咬着,痛苦不堪。
在这样的情形下,饶初柳分不出一点心神感觉阵法是不是有新的变化,她机械性的吃药、灌入灵力、跟陈慰说话——虽然现在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都跟陈慰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陈慰早就没有回答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