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秀一惊:“没有地如何使得?我们乡下人家,最重要的就是地。你做知州——对了,现在做知州,你每年的俸禄从哪里来?朝廷发不方便吧?”
王宵猎苦笑:“姐姐,现在官家连在哪里安身都拿不准,哪里有钱发俸禄?这官不似从前,没有钱粮到手。不过,官印还是有的,本州的钱粮都在我的手上。”
王青秀点了点头。这个道理她懂。朝廷没钱发,给个官职,看官员自己的本事。一州钱粮,都是知州说了自,也不需要朝廷发钱。
想了想,王青秀道:“既是手上有钱,当然就要买地,建处庄子。若不然,钱有什么用?”
王宵猎道:“钱当然有用。日常里吃的用的,穿的戴的,不都是要钱?只不过,不要置办田产土地宅院,不要雇佣奴仆——”
王青秀又吃了一惊:“连奴仆都不要雇佣了?似王忠那些人,该如何?我一个守偌大家业,如何守得过来?不说一个妇道人家,便是大汉也没办法。”
王宵猎道:“我自会派人来,你不必担心。不雇佣奴仆,不占田地,省了许多麻烦。姐姐,我们一家的妇贵,都在我的官身上。官做不下去,置办再多产业都保不住。”
王青秀有些懂,又有些不懂。做了官,赚了钱,不置办产业要钱有什么用?依王宵猎说的,这官有些蹊跷。什么叫作富贵都在这官身上?自家办了产业,难道还会被夺走?
此事王宵猎也没法说明白。这几年间,整个天下好似换了个样,许多人都还没有适应。
第63章 路在何方
置办了丧事,王家摆下酒筵款待宾朋。王宵猎回到房里,只觉得身上散了架一样,疲惫不已。打了这么多次仗,都没有这么累过。
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王宵猎才睁开眼睛,倒了茶喝。
王青秀从外面进来,对王宵猎道:“看你没精打采的样子,我让外面客人先用酒菜了。等你觉得身子舒服了,再出去不迟。”
王宵猎道:“如此最好。我只要出去饮两杯酒,也没有人说什么。”
这就是身份的作用。以现在王宵猎的地位,只要不过分,没有人挑他的礼。
王青秀正要出去,王宵猎道:“姐姐,如果没有事,坐下说几句话。”
王青秀听了,又转过身来。道:“有什么事情?你若觉得心烦,便再休息一会。”
王宵猎道:“不是,我们说几句体己话。明天许多事情忙,后天就要回到汝州去了。我到底是刚刚回来,许多事情要做,不能在家里待得久了。”
王青秀点了点头。在王宵猎的对面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王宵猎道:“阿爹战死沙场。姐姐,我要做件没有人做过的事。”
王青秀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要做什么?大郎,我们家可只有你一个男丁了!”
王宵猎摇摇头:“不是你想的样子。我要做的,是把金兵逐出中原,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这件事情要想做成,着实不容易。没有姐姐帮我,会添许多麻烦。”
王青秀出了口气,笑道:“我以为是什么。阿爹起义军勤王,不就为了此事?子承父业,你做此事正是应该。而且这也是正事,好男儿自该如此。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尽管说就好。”
王宵猎道:“兵法说练兵,首先必言正己。其实我不这样认为,奈何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能有什么办法?我自会严于要求自己,姐姐是我惟一的家人,也应该让人挑不出毛病才是。”
王青秀道:“这有何难?自小到大,我就不是个惹麻烦的人。”
王宵猎摇了摇头:“只是如此是远远不够的。姐姐,昨日我让你把家中的田地卖了,不要再雇佣人做工,诸般种种,哪里是不惹麻烦这四个字需要做的?到底要你在家里做什么,其实现在我也不能说得清清楚楚。只能说边走边看,一点一点学吧。只是要记住一点,吃自己的,用自己的,不要别人的。”
王青秀道:“家里买了田,雇人来种,也不是用别人的啊?”
王宵猎道:“只是买田,自己不稼不穑,还能吃饱穿暖,怎么能说不是用别人的?”
王青秀连连摇头:“因为我们花钱买了田啊!别人家没有田,可不就只能来帮着我们耕种?”
王宵猎笑笑:“为什么别人家没有田?——姐姐,这里面的道理,说起来可就多了。一时之间我也难说明白,其实以后会如何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们自己家里,不能如此做!”
王青秀想了好一会,点了点头。弟弟已经长大了,又做了官,自己尽心支持才是。
王宵猎看着窗外,过了好久,道:“走这条路很不容易。但我想了很久,实在是想不出来其他的办法。如若不然,我们能赶走金军,谁能保证更北边会不会有更强的不知什么族出来?谁能够保证北边没有敌人来,西边会不会来?东边会不会来?都难说得很。而要做大事,必先正己。不是正己有什么用,而是要让天下人心服。要做到这点,可就实在太难了。”
王青秀没有说话。她听不懂弟弟说的是什么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坚定支持。
这么小心,也是因为王宵猎两世记忆,只能够严于律己。有什么办法呢?人言可畏。记得前世建国不过几十年,历史资料汗牛充栋,历史的面目就在许多人嘴里变得面目全非。不说对英烈的污蔑,对于敌人的涂脂抹粉就很吓人。记得对于逃到东南小岛的校长,就有两个故事流传很广。一个是西沙海战的时候什么战事紧,一个是他建祖宅时什么最牛钉子户丰镐房的。明明没影的事,却传得活灵活现,好像那是一个多么有家国情怀,多么体恤百姓的人。
这种事情没有办法的。王宵猎记得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对这种故事也津津乐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呢?只要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就觉得自己了不起。这跟人性无关。实事求是,简单四个字,不管是对于组织还是个人,都是非常高的要求。
一阵凉风吹来,窗外的梧桐树上飘下几朵花,带着甜甜的清香。
王青秀道:“记得小时候,你在自己屋前栽了这棵树,被许多人说。人人都说,这树不应该栽在屋前,有许多坏处。惟有阿爹说,栽下梧桐树,迎得凤凰来。那时一棵小小树苗,可在这么大了。”
王宵猎点了点头,不由微笑。小孩子总是有奇奇怪怪的想法。自己不过是路边看到这棵树苗,一时兴起挖了回来。而后小心照料,没想到后来会长成大树。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奇妙。
王宵猎十九岁,王青秀二十一岁了,在这个时代年纪都已经不小。正常人家,他们早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先是祖父去世,接着父亲去年又没了,两人要守孝。三年之内,不能嫁娶。王宵猎还好,王青秀的年纪着实有点大了。可有什么办法?
叹了口气,王宵猎道:“爹爹前些年该给姐姐定门亲事的,这样耽误下去不是办法。”
王青秀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人这一辈子,碰上了没有办法,不能乱想。”
王宵猎点了点头。是啊,人这一辈子,不能乱想,最重要的是踏实。可自己要做的事情,能算得上踏实吗?如果不是自己嗖地一下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些想法,自己也会认为疯狂。
前世的生活,现在想来有些奇怪。王宵猎自己,身边的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对于世界,对于人类社会认识得足够多。科学能研究整个宇宙了,虽然有很多猜测的地方,最少有概念。古人认为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情,比如日行千里,比如天上飞,都平常不过。甚至有电,到了夜晚都灯火通明。有了电话,可以千里万里传音。种种奇迹说不尽。关于人类社会,知道了发展的几个阶段,而且快要走到尽头。甚至有西方的学者说历史终结了。整个世界的事情,好像都知道了。
可真知道了吗?两世穿梭,王宵猎只能摇头。很多事情,其实搞得不那么清楚,只是自觉得搞清楚了而已。人类进入工业化,只是开了个头,或许离着真正工业化的面貌很远呢。
疫情发生,记得有西方人问,为什么中国人不怨恨自己的政府。就有学者出来,一二三四讲解了许多知识,说为什么,为什么。真有那么多为什么?中国的一个地区,台湾人也不恨自己的政府啊。中国漫长的文明史,恨自己政府的社会有几个?
人类社会的文明,本来就分为几大块,每个文明都有巨大的区别。不过由于工业化太快,这些区别被掩盖,被无视掉了而已。每个文明应该怎么发展,本来就还没有搞出头绪来。
前世记忆中的知识是很多的,但同时也是很杂乱的。要想在这杂乱的知识中,整理出来一套适应中国的知识,并不容易。
第64章 窑工
何挺穿着短衣,卷着裤腿,赤着脚,蹲在一块大石上。手中捏着一个野菜团子,咬一大口,吃得美滋滋的。凉风从山上吹下来,带走热气,不知多么舒服。
段八郎从远处过来,远远地就叫道:“何大哥,知州派人来了!正在那边讲知州钧旨,我们速速去听!今后如何安置,只知州怎么说!”
何挺鼓着嘴嚼着菜团子,不耐烦地道:“能如何安置?现在天下大乱,没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哪个能有办法!不必去听,吃口野菜倒还舒服!”
段八郎过来,喘着气道:“如何能不去听?就是要南逃,也要听了知州的吩咐才定。”
何挺连连摇头,看着段八郎,就像看一个傻子。
正在这时,黄同元从山上面下来,行色匆匆。见何挺和段八郎在这里,急忙道:“知州派来的官员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快快去听!去得晚了,小心被别人诳骗!”
何挺连连摇头:“有知州了,他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我们跟着南逃?说三分里刘皇叔,逃的时候带着百姓,不正好被曹操追上!”
黄同元道:“你瞎说什么!我听有听过的人说了,只要去录个名字,就发粮食吃。听人说,知州把军粮都放出来了,不许地方上的人饿肚子!去得晚了,小心录不上名字!”
说完,不理两人,急匆匆地去了。
听了这话,何挺看看段八郎。摇头道:“天下真有这种好事?”
段八郎道:“有没有,我们都要赶紧去看看。若是没有,早早回来兄弟们一起南逃。若是有,从此不饿肚子。还想什么!”
何挺听了,一下蹦起身子。把野菜团在怀中收了,拉着段八郎,一起向山下冲去。
杨审在一个土堆上,看着聚集来的人群。对身边的人道:“把告示多贴几张!凡显眼地方,像是大道旁,大树上,都要贴!小舍人说的清楚,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人!有了人,什么都好办!”
有站的近的人听到,高声道:“这个小舍人可是明白!官人,我们都是窑场里做了几十年的,身体强健,最有力气!只要有饭吃,什么做不了!”
杨审道:“你乱说什么!小舍人就是新任的知州!几个月前,在永安大败金人,又守住了巩县,于朝廷有功,才派来汝州!我们本是汝州人。金兵来犯,官人王汝代起兵勤王,才有了今天!如今许多地方都没有官员,朝廷派来守家乡!”
“原来是王官人!官人进士出身,在家乡有大名!”围着的百姓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进士是这个年代的上层人物,王汝代虽然没有做大官,州里的百姓大多听说过。而且民间传说,不知什么时候就加入了些奇奇怪怪的内容。王宵猎获胜,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汝州不知道编出来了多少故事。听说新知州是王汝代儿子,百姓心安许多。
何挺和段八郎急急赶到,向人群里挤一挤,到了黄同元身边。
看了看两人,黄同无道:“原来新知州是汝州同乡人,赵洛镇王进士的公子。前边打了胜仗,朝廷派回来守家乡。这便安心了。既是汝州人,怎么会不管我们这些乡人?”
何挺道:“以前官员都回避,不许回乡任职。怎么新知州就派回家乡了?”
黄元同不屑地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金人南来,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旁边河南府,现在的知府还不是伊阳人翟相公?我们汝州,自然也是一样。”
何挺和段八郎一起称是,看着前面的杨审。
见不再有人过来,杨审高声道:“在下杨审,本乡人氏,现在知州之下管粮草。知州钧旨,知道天下离乱,你们这些窑工生计艰难。你们只要过来录个名字,愿听知州号令,便就不缺粮吃。”
有人高声道:“知州要我们做什么?要入军么?”
杨审道:“这里窑工数千人,哪里能一下子分得清楚?录了名字,后边再看你们如何资质,各人的意愿是什么,自会安排事做。知州说了,人都有两手两脚,怎么会饿了肚子!依食不断,不过是没有人组织你们,没有人给你们吃包的工具。这些官府尽有,不必担心!”
那人不死心,又问:“敢问官人,我们会入军么?不肯说死,是不是知州就打了这主意?”
杨审不悦,看了那人一眼,高声道:“军队是想入就入的么?要能披甲,要善射,你们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你们将来做什么,不是现在说定的。可能有人会做工,有人种地,也有的入军,都要将来再看!现在最要紧的,是瓷窑不开工了,不能够饿死人!”
听了这话,就有人道:“若只是如此,在这里发粮不就好了?何必录名字?”
杨审道:“粮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们有手有脚,做事情才有粮吃!只想着吃白食,世间有这么好的事情!好了,不愿意的,就不要来录名字,随便你们做什么!但是,只有录了名字,愿意听从知州安排的,才会有粮食发!我们的粮食,也不是捡来的!”
下面的人听了,在那里议论纷纷,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这里的人多是窑工,不是农民,思想与农民不同。当然,他们也不是后世的工人,工作有些像,思想却大不相同。与后世的工人相比,这些人多了些流民思想。
宋朝与前代不同,基不限制民间人口流动,自然也就多了许多流民思想。好的方面,这些人向往自由,追寻富贵,富有开拓精神。不好的方面,好逸恶劳,不守法令,不像农民好管。不过这些人大多身强力壮,有物质刺激,干活也卖力。只是对他们来说,不给钱的精神刺激不太好使。
王宵猎对这些的安排,是根据个人条件和个人愿望,可以选择做工、做农民和参军,没有特殊原因不强制。他们有手有脚,还有力气,只要组织起来,这个时代怎么可能饿肚子?
讨论了一会,就有人走到一边的案前,登记自己名字。有人带头,很多人都围了过去。
何挺道:“这个官人,话也说得不清楚。到底要我们做什么,最后也没个准信。眼看秋天,金兵就要来了,若是让我们入军,可是危险!”
段八郎点头:“这话不错。刚才有人问了几次,这官人也不敢说死!”
黄同元道:“你们两个痴人!这人是知州派来的,又不是知州,说了又有什么用?不说死,才知道现在知州并没有打定主意,多想没有用处!”
何挺道:“如此说,你是要过去录名字?”
黄同元道:“家里无粮,不录名字怎么办?跟你一样,天天吃野菜?”
说完,拽开大步去了。
何挺看看段八郎,从怀里摸出菜团。看了一会,叹口气:“说的也是。现在我们饭都没有的吃,想那些有什么用处?罢了,我们也去录个名字,先有了饭吃再说其他。”
与段八郎一起,何挺也到了案前,录了自己名字。
第65章 万事开头难
王宵猎站在土堆上,看着前面汝河边的空地聚集的人群。熙熙攘攘,混乱异常。过了许久,王宵猎问身边的杨审:“来的有多少人?都是窑工吗?”
杨审叉手道:“回小舍人,这里有三千多人,全是山中窑工。还有许多人留在山里,没有过来。”
王宵猎皱了皱眉:“眼看着就要秋天了,怎么有人还住在山中?他们有粮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