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城外,押司曹格带了县里公吏,早早迎在外面。旁边是他们招来的百姓,摆了酒肉,为王宵猎的到来接风。看百姓前面摆了香案,王宵猎有些不悦。
百姓出迎,牛羊犒军,是军队受欢迎经常看到的节目。不过,这节目的历史太过悠久,慢慢成了地方官吏的必备技能。只要是军队,到了一处地方,地方官必然会摆弄出来。历史上,就连侵略者,比如日本军队,进城时都有官绅摆出这种节目。
王宵猎抗金,到现在还没有经过大战,在百姓中怎么会有这种声望?现在摆出来,显然是县中公吏组织的。越是做到了高位,王宵猎越是讨厌这种不实际的仪式。
饮过了酒,王宵猎带了邵凌和张均进了城。
作为南北要冲,去年金军占领叶县,大肆掳掠,人口逃亡。本来繁华的城池,现在人口稀少。
到了县衙,王宵猎叫来曹格,问县中情况。
曹格道:“金兵退后,本来许多百姓都回乡了。前些日子,知州在北边建村子,县里百姓因为担心金军再来,许多人都逃到那里去了。现在人口不多。”
王宵猎道:“这里正处南北要冲,人口少些也没有什么。金军去年掳掠京西,今年未必再来。不过金军不来,其他的人可就说不好了。现在天下大乱,到处都是强人。”
曹格道:“本县还好。虽有百姓聚集起来保卫家乡,好在都听官府安排。”
王宵猎道:“本县没有强人,其他地方呢?除了大军驻扎之外,你要组织乡里,多建城寨。如果有强人来了,百姓只要躲得一时,大军便可赶到。”
曹格称诺。不过看他的表情,并没有把王宵猎的话当真。现在的天下,只要金兵不来,还有什么可怕的?纵然有几个强人,又怎么敢跟官府作对。
王宵猎没有多说什么。看得出来,现在官府的公吏,没什么靠得住的。一切都还要靠自己。自己记忆不错的话,就在这一两年间,杜充就会放弃开封府。聚在开封府的各种各样的势力,难免会自寻出路。
哪里是出路?其实不用分析,就知道要么去江淮,要么去荆湖。历史上杜充放弃开封后,那里的势力便分散各地。从江淮到荆湖,到处都是乱军。最后一部分被宋朝正规军剿灭,一部分投降了伪齐。这些人在开封府的时候,一股往往数千人。转战各地,裹挟的百姓越来越多,最后真有数万人。
卡住叶县,开封府的势力只能去江淮,别寻他路去荆湖。王宵猎的目标,即使占不了荆湖,也要占住邓州襄阳,作为自己的根据地。
为什么判断各势力会去江淮和荆湖?因为此时的天下,北方已经被金军打烂,而且随时会受到金军的进攻。东南半壁,则是赵构选定的根本所在,有宋朝的正规军。相对完好,能提供人力物力的地区,就是江淮和荆湖。有钱有粮,又没有军队,群盗怎么可能不去?
问了本县情况,见曹格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宵猎便就让他退下。
上了茶来,王宵猎对邵凌和张均道:“按往年习性,今年冬天金军应该不会再攻京西,我们有喘息之机。不过,杜充在开封不孚人望,必然出事。那里的势力鱼龙混杂,如洪水一般,一旦开了口子,必然淹向四方。叶县正当要道,我们稍有懈怠,就会出乱子。”
张均道:“纵然守住叶县,开封来的军队还可以从蔡州走信阳军,直下鄂州——”
王宵猎摆了摆手:“我们兵力所限,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守住了叶县,不让他们祸乱邓州襄阳,就已经足够了。现在最重要的任务,还是练兵。现在虽说有三千人,战斗力却还差得远。”
邵凌道:“知州说的是。到汝州后补进来的兵,许多都还没有盔甲兵械。让他们能够战斗,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不下大力气,终究打不了仗。”
王宵猎点了点头:“是啊,打仗不只是有人就可以了。让官兵有胆有识,训练有素,还要他们有盔甲、弓弩,有刀枪剑戟,都不是容易事。”
容不容易?其实也容易。南边的邓州,因为一度要作为赵构的驻陛之所,储存大量物资。只要占领了那里,夺了那里的物资,就什么不缺了。
经过了这几个月的整训,王宵猎越来越明白,军事远不是自己原来想的那么简单。没有盔甲兵械的军队,很难形成战斗力。而盔甲兵械,制造起来可不容易。自己最开始的三百余人,不知道父亲花了多少精力才装备起来。现在的武器,哪怕是有原料,有工匠,许多还要花很多时间。
自到到汝州的时候,一共一千人。加上后来补入的窑工,还有牛皋、王俊的部队,现在有了三千余人。不过,只有人数是不够的,还需要武器。
王宵猎轻轻摇了摇头。对自己来说,这个冬天不好过。本来就没有积蓄,还要大发展,现在自己欠了一屁股债。汝州城里建起来的产业,大多是负债经营。
说了几句闲话,王宵猎道:“此次演练,除了商量的内容之外,还要留意叶县的山川地形。在要紧地方,修筑城寨。不管是金军还是乱军,多不善于攻坚。只要建起了城寨,他们很难攻破。”
张均道:“知州,叶县南下的要地,许多属于方城县管辖。现在那里没有官员,不如——”
王宵猎道:“不必管属于哪里管辖。若有必要,就可以派兵进驻。甚至是方城县城,也可以派兵进驻。这个时候,以前的规矩不必遵守。”
张均和邵凌称诺。
王宵猎初到汝州就占了郏县,现在又怎么会在乎方城?周围的州县,被金兵攻破之后,许多都没有官员。有的靠公吏勉强维持,许多都是无政府状态。赵构朝廷现在焦头烂额,一时之间也管不到这里。
若不是手下兵马没有整训完成,王宵猎都想把周围几州都占了。
两宋之交这段时间,此时是最容易发展势力的。宋朝的军队已经被打光,仅剩的正规军,要牢牢保住赵构。金军南下抢掠之后就北返,留下大量的势力空白地域。
第95章 探子
一轮弯月爬上半空,洒下漫天清辉。树叶已经开始落了,摇摇晃晃的枝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冷清。秋风吹来,带着微微的凉意。不知不觉间,秋天真地来临了。
王宵猎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久久不动。
如果说回汝州时自己高兴万分,意气风发,此次到叶县演练,则觉得心事重重。回汝州,自己初步有了根据地,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意发展势力。而到叶县,则是真正要扩展自己势力,直面各方的风雨。
手中有三千军队,而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一半。一千多人,能不能承担起自己的野心?王宵猎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次自己必须尽力一搏。如果失败,后续的发展会很成问题。
此时与后世不同,也与历史上大部分的时间不同。独立势力,要占据山河险固之地,自守有余,找准时机进攻,是各势力发展壮大的不二法门。而在这个时间,赵构立足未稳,金军进攻意愿不足,占据富庶之地,有人有地盘,才是发展的关键。
洛阳很富饶,但并不适合作为立足点。金军一过黄河,就直下洛阳,很难守住。而在金军眼里,洛阳的地位比开封还要重要。西进陕西,南下襄阳,东可控中原,是重要的战略要地。真正的宝地,其实是南边的邓州、襄阳。那里土地肥沃,人口众多,又不是宋金双方重视的地方。历史上的岳飞,也正是恢复襄阳之后,才真正养成了无敌的岳家军。
看着天上的月亮,王宵猎心中暗暗估计现在的局势。
此时邓州的守臣是谭兖。他本是小吏,金军攻破邓州的时候,他躲到山中。金军走了,谭兖出来招集人手,自据邓州。朝廷顺势而为,封谭兖为武功郎,知邓州。
此时京西南路各州,大多都是这种局势。金军来时,朝廷官员退走,地方上不知哪里冒出个人来占住城池,朝廷顺势承认。说实话,王宵猎的汝州知州比这些人硬多了。
正在这时,张均在外面行礼唱诺。
让张均进来,王宵猎坐在位子上静静看他。过了好久,才道:“我欲让你去做件私秘事,不许走漏风声。不知道,能不能信得过你?”
张均一听,不由心中狂喜。跟了王宵猎几个月,只见他做事条理,对上对下都有章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律甚严。不管做什么事情,要求属下做到的,王宵猎先从自己开始。人终究还是人,总是免了酒色财气。自律这么严,心中真能甘之如饴?让自己做私秘事,不就是不可告人吗。如此,自己就成了王宵猎信得过的人。首领的自己人,以后必然有大好前程。
见张均叉手唱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王宵猎点了点头:“现在汝州以南,唐州、邓州、随州等地,都没有朝廷官员镇守。虽有知州,也都是托之地方强人。”
说到这里,王宵猎住口不说。眼望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王宵猎才道:“汝州地方狭小,人口不多,想坚持下去不容易。要想有生路,还是要看南边。现在京西南路提刑李允文、转运副使陈求道带兵驻在鄂州,北边的襄阳和邓州,朝廷实际上无力管辖。当此乱世,不如去取了。”
听了这话,张均心中不由有些失望。还以为王宵猎要让自己去弄钱抢女人,没想到还是公事。不过转念一想,王宵猎有这番心思,看起来是要做大事的。
王宵猎道:“你带五个人,乔装之后,去邓州探一探。看那里到底如何,谭兖多少兵马,城中聚集了多少粮草物资。现在京西南北两路,最富的是邓州。”
张均听了急忙叉手唱诺。让自己去做这种事,看来王宵猎还是看重自己。
王宵猎又道:“之所以让你去,是因为军中将领,你最聪明伶俐。这种事情不是上阵冲杀,最重要是知人情世故。该忍的时候要忍,该出手的时候,必须一击中的!”
张均深吸一口气,叉手称是。当时自己在蔡州,手刃母亲的奸夫及其奴仆,可是眼也没眨。能不能忍不好说,但说到心狠手辣,自己绝对合格。
说到这里,王宵猎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道:“说实话,做这种事,我的心里总是觉得有包袱。此时圣上在扬州,作为臣子,该事事奉圣旨。不过,如果不南下的话,我说服不了自己。”
张均听了一笑:“知州,当今圣上登极,只是一味南逃。天下人要自己找活路,何必去在意。”
王宵猎转过身,看着张均,一时之间没有说出话来。
实事求是地说,现在宋朝众臣,对赵构有多忠心未必见得。臣子们的心思,甚至天下人的心思,都是保宋,但却未必保皇帝。实在不行了,换个姓赵的人来做皇帝也很正常。赵构在数年时间,能够把人心收拾起来,牢牢坐稳江山并不容易。南宋称赵构为中兴之君,从这个意义上也有道理。
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张均当着王宵猎的面如此说,倒是少见。在他心里,觉得既然王宵猎动了占地盘扩大势力的想法,又何必给那个皇帝面子?
王宵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张均这个人什么都好,学什么都快,就是一点,心思太活络了。活在这个世界上,许多规矩要守的。很多事情可以心里明白,不能说出来。
在那一瞬间,王宵猎甚至怀疑,自己派张均去做这件事,到底合适不合适。
抛去心中的杂念,王宵猎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切不可作等闲看。说实话,我们现在在汝州也立足未稳,本不该有太多想法。但汝州资源有限,不得不想啊。”
张均道:“天下的好地方,自该有德有能之人居之。现在唐邓等州,都是小校小吏占据,成什么体统?知州年初连败金军,奉朝廷之命守汝州,自该平定地方才是。得州的百姓,定然盼有如知州这样人去治理。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知州何必犹疑不定!”
王宵猎笑了笑,没有说话。利国利民,张均这马屁拍得太明显了。此次自己出手,必然会让赵构起疑忌之心。虽然自己并没有讨好赵构的心思,但被惦记上总是不好。
第96章 苛捐杂税
送走了张均六人,王宵猎换了便服,带了邵凌和几个卫士,在叶县街道上闲逛。
这里本来是繁华之地,现在却十分冷清。街道上三三两两的商贩,看着并没有生意,要的价钱却十分之高。乱世之时,物价飞涨,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纵然是王宵猎,一时之间也无可奈何。
派出人手,控制商贩,强行平抑物价。尽最大努力收集货品,让市集上商品不缺,自然会很快改变这种情况。可现在的王宵猎哪里有人手?哪里有财力?知道该怎么做又如何?只能够先忍着。最起码要等到来年,地里有了收成,开的铺子开始赢利,培养出了人才,才能真正解决这个问题。
走在路上,王宵猎看得直皱眉头。人口不多,商业冷清,这可不是好现象。
正在这时,一个半大孩子挎个篮子,上面盖块步,神神秘秘到了王宵猎几个人身边。走得近了,突然把篮子上的布一掀,低声道:“客官买梨吗?正宗郑州的孩儿梨,最是好吃。”
这孩子掀得太急,王宵猎并没有看清楚梨的样子。不过走了一路,有些口渴,便道:“你这梨是怎么卖的?若是便宜,便买几个。”
孩子听了喜道:“郑州梨天下闻名,个头最大。我卖的便宜,只要十文足钱一个。”
王宵猎一愣:“在往年,这梨子只消两三文钱,你怎么敢要十文?十文钱,我可以喝碗馄饨了。”
那孩子道:“官人,如何比得?现在是什么年月?自金兵南来,便物价腾贵,卖十文也只有蝇头小利罢了。我奔波一天,不过混些口食而已。”
王宵猎想了想,从怀里取出自己的荷袋来,数出一百文给那孩子。道:“那便来十个好了。你卖的可要真是郑州梨,不可拿本地货色骗我。”
“安心,安心!”那孩子一边高兴地答应,一边揭开布,从篮子取梨出来。
看这梨果然个头甚大,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郑州的。郑州梨天下闻名,太平时节到了这个时候,到处都有卖的。现在兵荒马乱,运来可不容易。
王宵猎取了梨,分给邵凌和属下,吃了解渴。
正在这时,一个汉子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一把抓住那孩子。高声道:“你这厮,这几天一直在街道卖梨,我看你许久了!今日抓个正着,还不随我回去!”
那孩子紧紧抓住篮子,口中胡乱道:“你胡说什么!我没有卖,只是给这个几官人吃。”
那汉子冷笑:“你明明收钱,怎么说没卖?不乱罗嗦,速速随我回去!”
王宵猎见两人争执厉害,上前道:“你们且分开。闹这一场,是怎么回事?”
那孩子目光畏缩,不敢说话。
汉子道:“这小贼挎个篮子到处卖梨,不交税款。我们自是衙门的人,专门来抓他们!”
王宵猎愣了一下,才道:“自立国时候起,太祖便就免了这些小商贩的税款。怎么现在要收?”
那汉子上下打量王宵猎,不屑地道:“现在什么时候?金兵入侵,不得不兴大军。军队里的人可是要吃饭的,不收税款,钱从哪里来?”
王宵猎道:“这规矩,是什么时候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汉子道:“自是前任知县定的。曹押司公忠体国,可是抓得紧!”
王宵猎看了看半大孩子,又看看这汉子,沉声问道:“你不认识我?”
那汉子道:“我知道你是哪个厮鸟!叶县城里,不要乱管闲事!”
邵凌上前厉声道:“小舍人是本州知州!你如此说话,莫不是不想活了!”
那汉子听了,吓了一跳。仔细打量王宵猎,见他二十岁左右年纪,身形长大。身后几个汉子,俱都魁伟异常。对邵凌的话,有几分相信,低下头不再做声。
王宵猎叫过卖梨的孩子,低声问道:“现在城中做生意,交的税多吗?”
孩子道:“似我们这种叫卖的,若被抓到,一日就要百文。而且官府不是收一次税,运气不好,一天被收三四次也是有的。他们只说不属同一个衙门,我们寻常百姓,哪里知道那么多?除了官府,还有街头的游手闲人,也时常勒索钱财。”
王宵猎皱眉:“如此说来,你这生意想赚钱可不容易。”
孩子道:“是以只能用布盖了篮子,不让人看到。而且腿脚要麻利,一个不好,要跑得快。一时命蹇被抓住,许多日就白做了。”
王宵猎点头。微微叹口气:“如此做,百姓还怎么过日子?好了,你自去吧。今日我便吩咐汝州各衙门,似你们这种小商小贩,不再收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