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见是陈与义,不敢怠慢,急忙引着两人到了一处清静的小阁子里。
这处小阁子,是用修竹与旁边隔开。中间摆一张竹木方桌,旁边还有一个屏风。
两人落座。陈与义问小厮:“今天你们这里有什么出色的菜肴?还有,要上好的酒水。”
小厮笑着道:“回参议,洛阳附近产上好的鲇鱼,这里的烤鲇鱼可比襄阳的好。还有季节到了,这些日子我们现杀的田鸡味道着实不错。还有,附近的州县产上好的黄牛,我们的涮牛肚卖得好。”
陈与义道:“那便来一条烤鲇鱼,一盘爆炒田鸡,再来些毛肚。对了,拿你们最好的冰镇葡萄酒来。”
小厮答应,飞快去了。
看着小厮的背影,刘子羽道:“这里的吃食貌似都极简单。”
陈与义道:“听着简单,实际不简单。这里的厨子,都是经过培训的,别的地方很难做出来这种味道。他们之所以便宜,是因为用的食材都是家里很少用到的,原料进价便宜。而且菜出得快,客人多。”
刘子羽道:“原来如此。我哪里会知道这些?”
陈与义道:“这些年我一样要顾着家里,要知道菜多少钱,肉多少钱,慢慢就习惯了。”
刘子羽听了不由一惊:“你是制置司的参议,还要做这些事情?”
“不做怎么办?我家里一样要吃饭,要有柴米油盐。”陈与义不以为意,摇了摇头。
刘子羽道:“要你来做,家里的仆人呢?”
陈与义叹了口气。道:“节帅与别人不同,不主张我们顾佣仆人。实际上,现在雇仆人也非常麻烦。他们都有自己的行会,雇佣的价钱、平时的饮食、一个月做多少日子,都有人管着。一个不小心,就生龃龉,不如不雇。现在我做参议,有官方的亲兵照顾,不比雇仆人好?”
刘子羽看着陈子义,根本想象不出这是什么生活。虽然自己不是个奢侈的人,还是想象不出,家里没有仆人照顾怎么办。自己这样的人需要仆人照顾,仆人也可赚钱养家糊口,本是两便,怎么王宵猎这里就生出这么多事来?
一会酒菜上来,陈与义举着葡萄酒道:“天气热了,饮一杯冰酒,着实是难得的美事。参议,且饮一杯!”
两人饮了酒,吃了鱼。
夜晚的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格外沁人心脾。外面人声鼎沸,小阁子里却格外清静,体验着实不同。
喝了几杯酒,陈与义道:“我看你们的军队,与其他人不同。此次陕州大捷,说明这支军队确实是能打,不是其他军队可以比的。左右无事,参议不妨跟我说一说有哪些不同,可好?”
陈与义道:“这都是节帅的主意。我初时看着,觉得这样怎么可能把军队带好?时间长了,慢慢也就习惯了。等到习惯了,其中许多道理,也悟了一些出来。”
刘子羽忙道:“愿闻其详!”
陈与义想了想,道:“最不同的,是节帅对军队的定位。节帅认为,军队来自于人民,服务于人民,必须深深植根于人民之中。最初听到这些话,我都觉得可笑。军队是王之爪牙,朝廷鹰犬,跟百姓有什么关系?百姓只需要老老实实纳粮完税就好,朝廷有钱,自然就能养出能打的军队来。过了几年,看了现在军队的样子,我才知道,当时我觉得可笑,只是我认识不够,想得浅了。”
刘子羽道:“怎么说?我们从小学的,难道错了?”
陈与点了点头:“节帅说,军队是有组织的暴力集团,核心在组织。组织严密,纪律严格,军队没有不能打的。相反,如果组织粗疏,纪律松驰,纵然一时能打,也不能保证战斗力。军队建设,重点应该在组织建设。把军队的组织搞好了,军队的架子也就起来了。在这个基础上,再去说军事训练等等,才有迹可循。”
刘子羽摇摇头:“这是什么话?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陈与义看着刘子羽,道:“我也没有听过,都是从节帅那里学来的。我们没有听说过,所以禁军打不金军,金军打不邓州军队,实在是理所应当!”
第634章 这是我们的办法
刘子羽想了一会,还是不得要领。喃喃道:“组织?组织是个什么东西?军队的核心怎么是组织了?”
组织这个词,本指的是织布时经纬交织,有时也称织成的织物。在这个基础上,又衍生出文采架来的意思来。到了唐宋时期,慢慢生出罗织或者安排事情等意思。但后世的意思,这时是没有的。
像组织、政治等这些词汇,成为人们的日常用语,有很大的偶然因素。如果不是王宵猎因为前世的记忆,经常讲这些词,手下的人慢慢熟悉,很可能根本不会成为汉语的日常用词。
见刘子羽紧皱双眉,陈与义笑道:“这些词是节帅常讲,我们就慢慢熟悉了。不是节帅手下,如何认得?不过细细想来,节帅用这些词很是精准。换一个词,就讲得不那么明白了。”
刘子羽听了,问道:“参议,那组织是个什么意思?”
陈与义道:“简单一点说,军队本来是一个一个人的将士组成。但是军队形成之后,作为一个整体,就与这些单独的将士有了不同的面目。一样的将士,不同的军队,会有不同的面目。让军队形成这些不同面目的,就是组织。以前的禁军,也是有自己组织的。比如阶级法,比如各级统兵官,就是禁军的组织。只是那个时候,我们不在意军队的组织。邓州军队不同,格外在意组织,格外在意一支军队是怎么组成的。从军队的定位、使命出发,来安排这支军队的框架。里面有多少将领,又有多少士卒。哪些是官,哪些是兵。确定好了,再选合适的人,安排进这个框架里。这一个框架,就叫做组织架构。军队是先有组织架构,再填将士进去。而不是先有将士,再安排组织架构。”
刘子羽点头:“原来如此!我有些明白了。——不过,你凭空想出个框架,哪里找到合适的人安排进去?”
陈与义道:“所有我们有新兵营,有军校啊。合格的士兵,是从新兵营训练出来的。合格的军官,是从军校里面学习出来的。每个人进军队,都学习了需要的知识,受到了合格的训练。学习好了,训练好了,才被安排进军队的组织中来。进了军队,是按组织原则办事,维持军队的组织稳定。”
“世上还有这种事情!”刘子羽听了,不由连连称奇。这样做事,还是第一次听说。
陈与义道:“从襄阳开始,我就随在节帅身边。最开始对节帅做事的方法,我也想不通,觉得不对。经过几年,才慢慢明白节帅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邓州军队,不管是将领还是士卒,都是组织一部分。一支军队,不会因为换个将领就会面目全非。有了地盘,有了人力,很快就可以按照已有的组织架构扩军。新成立的军队,训练一段时间,战斗力不会比原来的军队相差太多。若是在以前,哪里敢想!”
刘子羽听了,觉得不敢相信。张浚于富平一战损失了大量的宋朝老兵,退到四川,很长时间无法补充。只能靠着蜀道天险,苦苦支撑。若是王宵猎的军队面临这种局面,按陈与义说法,岂不是很快就能恢复?
想了很久,刘子羽道:“参议虽然说得令人动心,但要做到这一点,何其难也!”
陈与义笑道:“当然很难了。若不是节帅数年时间一直坚持,我们又哪里有今天!最苦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是摘果子的时候。新占了十几州,有了地盘,当然要扩军。等到节帅有大军二十万,又何惧金军!”
刘子羽心中一动,想起王宵猎不同意西进,莫不是就是因为要扩军?占领了新地盘,消化一段时间,扩大军队的规模,那时实力又不同了。那个时候,兀术三万军队根本不值一提。
其实不是。王宵猎的目的,就是离张浚远一点。中间隔着一个关中,张浚就无法直接指挥自己,王宵猎就能够保持足够的独立性。如若不然,占领关中能费多少时间?多了几州,不是地盘人力更多?
刘子羽越想越觉得陈与义说的有意思。这样想事情,这样做事情,是以前所没有过的。效力如何,陕州大捷后应该有答案了。王宵猎才多大地盘?就有这样的威力。如果宋朝全国这样做,威力岂不是更大。
喝了几杯酒,刘子羽突然道:“参议虽然说得有道理,但金人可不是这样的。金朝立国不足二十年,先灭大辽,再破开封府,兵力之强,天下莫能相比。若依参议所说,金军怎么如此能打?”
陈与义道:“金军能打,当然有金军的道理。这个道理,跟我刚才所说的没有关系。不要混为一谈。”
刘子羽连连摇头:“不能这样说。你既然讲出来这个道理,应该放之天下而皆准。可偏偏金军就不是这样,却又偏偏最能打。岂不是说,你讲的这个道理其实不对?”
陈与义叹了口气。道:“不瞒参议,与你说的同样的话,我其实问过节帅。”
刘子羽急忙问道:“节帅怎么说?”
陈与义道:“节帅先问我。哪一个说,讲出来道理,这道理就要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刘子羽愣了一下。想了一会才道:“虽然无法说出是谁的这句话,但这不是应该人人皆知吗?”
陈与义道:“节帅说,道理都是一时一地的道理,有范围的,哪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金军能打,是因为金军的组织、组成、指挥符合了金朝的特点。到底什么特点?金人明白,我们汉人怎么明白?我们汉人,只要知道什么是适合自己的就成了。有余力,才去研究别人。”
刘子羽听了不由愣住。这是什么回答?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那算什么道理?
听了刘子羽的疑惑,陈与义道:“这就是节帅与我们的不同。节帅认为,不知道的事情,就说不知道,不要强行去猜。更加不要把自己猜的东西,当成事情的本来面目。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我们不知道金军为什么能打,就说不知道,因为真地不知道。而不要自己想个理由,就觉得这个理由是对的。这样乱猜,会模糊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引导其他人犯猎。世界上的道理,总有适用范围,而不是天下通用。你拿过来用,要验证过,真地成为自己的道理才可以。而不能因为别人是这样,所以我也这样。节帅的办法,当然跟金军为同,这本来就是汉人用的办法。我们汉人,跟金军不一样,用不一样的办法,不是理所应当!”
刘子羽听了有些茫然。这个王宵猎,跟别人确实不一样。一时之间,自己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第635章 快进快出
闰四月十五,芒种节气,洛阳周围的麦子收了,到处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息。洛阳的街道上,多了许多卖新麦的摊贩。不管是卖馒头的,卖包子的,卖饺子的,诸般吃食,都在摊贩前挂一块“新麦”的旗子。大人小孩,都聚到这些摊子前,买上几个馒头包子,尝一尝今年的新麦。
洛阳城里,明显地多了许多军官。他们四处观赏游玩,城市热闹了许多。
陕州大捷之后,战事结束,王宵猎终于决定,召开战前被推迟了的全军钤辖、都监会议。这些军官,就是从各地赶来的都监们,好奇地打量着洛阳这座古城。
河南府衙里,汪若海对王宵猎道:“从这次战事看,各军的都监们大多没有理解自己官职的职责。要么干豫统兵官的军事指挥,要么被统兵官压制,军中事情还是由统兵官说了算。真正能负起责任来的,可是少之又少。”
王宵猎道:“正常。这是新设的职位,不管上下,都有些不熟悉。不只是都监们的问题,下面的将士对这职位也不熟悉,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要么用慢功夫,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去改。要么用猛药,给都监较大的权力,甚至能够约束统兵官,大家就知道他们了。”
汪若海笑道:“唐时设监军,就是用猛药了了。结果很快监军夺了权,凌驾于统兵官之上。都监这些官职,本来都是监军,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统兵官的?”
王宵猎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我一直主张不用猛药,一点一点去改。这样做最大的阻碍,是缺少合格的人才,见效很慢。所以这些官职,要快进快出。大胆用人,不合格的人员则及时淘汰,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选出人才来。”
汪若海叹了口气:“节帅这样做,确实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选出人才来。但是快进快出,官员人心不稳,确实也有弊端。还是要给官员一定任期,不要让他们太过惶恐。”
王宵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军队新组建,而且又快速扩军,必然面临着军官短缺。大量军官,是因为各种样的原因被推上位置,其实并不合适。王宵猎的办法,是任命的时候要求不那么严,而后在演练和实战当中,大量淘汰。这个办法,王宵猎称之为快进快出。大浪淘沙,最后剩下的官员,就基本适合要求了。
襄阳扩军时任命的军官,现在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还在位,大部分被淘汰了。所以与金军作战的时候,军官的表现还算合格。现在想在短期内把军队扩充一倍,必然还面临同样的问题。
怎么办?其实没什么办法。见效最快的还是降低要求,大量任命官员,而后在实践中检验。只有等到军校建立起来,能够稳定输出人才,才能改变这种状况。
北宋禁军的军官,主要有三种来源。一是战阵上因军功升迁,再一个是诸班直,还有弓马子弟所等地方。虽然有武举,武举官员占比极小。这三种升迁渠道,也是经过长年累月才完善起来的。王宵猎没有时间,而且现在的局势也不允许慢慢来。非常之时,用非常手段,现在只能不拘一格。
看了桌上公文,王宵猎道:“余欢措置营田务,以后营田务的事情不能跟以前一样了。靖康之乱后,中原有大量闲田。这些闲田,我打算一部分募人垦种,一部分交给营田务。我们的营田务,跟其他州县不一样。不是募人来,而是用军队的管理方法,大部分田要一起耕种,一起收获。收获的粮食,一部分交公,一部分各村留下,还有一部分给村民。我想,三者的比例,还是均分的好。”
汪若海道:“民间雇人耕田,都是除了税后,主家和客家均分。若是三者均分,耕田的人岂不是得的少?”
王宵猎道:“不能这样算。若是民间,主家留下的粮食,跟种田的人就没有关系了。各村里留下的粮食不一样,种田的人还有份,村民都能得到好处。”
汪若海想了好一会,才道:“村里留下这么多粮食,有什么用?”
王宵猎道:“一是若官府需要时,可以向村里面购买。因为是村里的粮食,比向百姓买方便多了。再一个,若是村里有事,比如修渠铺路,可以用这些粮食做本。有了这些本钱,比一有事就向村民收钱好多了。”
汪若海摇摇头:“节帅,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觉得,村里留下三分之一粮食,实在太多。税收三成,已经比普通百姓重了。若是再交三成给村里,谁还会去营田务?”
王宵猎想了想。道:“参议说的也是。”
没有战乱和天灾人祸的正常社会,一般没有田地的客户占三分之一,生活富裕的上户的占一成,剩下的六成是有土地,但生活不那么轻松的人家。
王宵猎对营田务百姓生活的定位,是正常社会里六成普通人家的中上层。对他们的田地分配,收成的分配,要符合这个原则。营田务的村庄,应该没有很穷的人家,也没有很富的人家。
想了很久,王宵猎道:“不如这样让一步。营田务的村庄,收成的粮食向官方交两成,村里留两成,百姓则分剩下的六成。如此一来,就不比民间佣田的百姓差了。”
汪若海道:“这样倒是可以。不过,营田务里的百姓,日子可不比寻常百姓好。”
王宵猎道:“怎么会呢?他们只是这样交粮食,其他土地的产出,可是都在自己手里呢!我的意思,一般的营田务村庄,按每户五十亩分配土地。三十亩是公田,产的粮食按我刚才说的分配。剩下的二十亩地,则分给各户。分给农户的二十亩地,一般不用来种粮食,而是种桑麻之类。这些地赚的钱,就全归农户!”
汪若海听了,不由笑道:“若是如此,百姓分到手的,就不能只按粮食算。就是公粮、村里和百姓均分,每份都是三成,百姓也是愿意。二十亩地,一年赚好多钱!”
王宵猎道:“是啊,一年不少钱呢。一户三十亩地种粮食,若都是好地,一亩能产两石。就是分三成,也有二十石呢。一户五口人,平均一人一年的口粮就有四石,够吃了。”
汪若海道:“百姓有老有小,一户可不只有五口人。”
王宵猎道:“我本来想的,口粮有不足,则从自己的二十亩地里种出来。不过若给他们留六成,有三十五石,一户人家就足够吃了。剩下的二十亩地,能够保证他们手里还有钱花。”
见王宵猎算得认真,汪若海问道:“这些不是大事,节帅何必算得如此认真?”
王宵猎道:“军队大进大出,就面临一个退出来的人去哪里的问题。营田务不只是种粮食,还是军队退出来人员的主要去处。一个村子五十户,能安置一个都头了。”
汪若海想了想,点了点头。道:“节帅若是如此安排,也有道理。”
选了不合适的人当官,就要及时清理出去。这些清理出去的人,不能够撒手不管,要安排他们的生活。不能够安排闲职,白领俸禄,就数营田务这些地方最合适了。
第636章 淘汰的军官
怎么让军队淘汰的人员,以及地方淘汰的官员有稳定的去处,可以安定地生活,王宵猎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各地官府的吏员,便就优先招收退役人员和前官员。其他如官府的产业,营田务,都是安排他们的地方。
只有给淘汰的人员安排退路,快进快出的阻力才小。淘汰之后就没有出路,哪个会做?淘汰的时候,基层怎么会习以为常?大家有了退路,才接受快出。
在各地方势力中,王宵猎确实是最有钱的。但在各首领中,王宵猎差不多是最穷的。最典型的如张俊,兵力远不如王宵猎,他名下却有数十万亩地,还有众多生意。最著名的一个典故,是张俊家里的银子太多,便铸如大圆球。圆球太多,即使是贼也偷不走,称之为“莫奈何”。
王宵猎自己不贪钱,手下大部分将领当然也不能贪钱。军官身上节省出来的钱,用在了整支军队上。比起中下层将领的收入,就是王宵猎军中最高了。
占领洛阳,中牟、陕州、灵宝三场大捷,论功行赏之后,到了要淘汰不合格人员的时候。既要根据战争表现,决定哪些人不合格,要清除出军队。还要给这些人找好去处,让他们离开军队也能安身立命。这些日子,王宵猎可谓是绞尽脑汁,用尽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