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桃花源
饮了一杯酒,王宵猎道:“我一直希望这个世界很简单。当官员的,规规矩矩做事,按俸禄拿钱。只要规规矩矩地做事,就没有人找麻烦,找了麻烦也不怕。按俸禄拿的钱,应该很丰厚。不但能够养家糊口,还能喝酒吃肉,能够有自己的爱好。大家这样做,官府方便,百姓也方便。然而希望只是希望而已,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所以对官员加强监察,甚至有时加重刑罚,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是我希望我认识的人里,那些有交情的人,不要做这样的事。我希望他们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
王忠点头:“小舍人说得对,人本来就应该这样子!”
王宵猎笑了笑:“人本来应该怎么活着,大多数人都能说明白。只是活着活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活糊涂了。”
王忠道:“那还是不明白。”
王宵猎道:“乱花渐欲迷人眼,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王忠摇了摇头。在他的世界里,他想不明白这些事情。小舍人讲得如此清楚了,还有什么糊涂的?只要照着小舍人说的去做,怎么会做错?从几百人的小部队,到现在震动天下,小舍人什么时候说错了?
喝了几杯酒,王宵猎对王忠道:“阿爹,过些日子,姐姐会到洛阳来——”
王忠道:“对了,大娘子在襄阳寻了个人家,小舍人知不知道?”
王宵猎一怔:“最近一直打仗,姐姐倒是没有讲。”
王忠道:“唉,大娘子自小就有主意,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说了算。想来是看小舍人战事繁忙,一时间没有跟你说罢了。这户人家,父亲是个官宦,极好的家世。那个官人我也见过,白净面皮,知书答礼,倒也合适。”
王宵猎想了一会。道:“我跟姐姐说过,她的婚事自己说了算,我又何必去干涉?姐姐看中,必然是极好的,怎么会是一般人家?此事等姐姐到洛阳来,必然就明白了。”
王忠道:“小舍人说的是。”
王宵猎道:“我要跟阿爹说的是,到了洛阳,你不必专为我家做事了——”
王忠一愣。忙道:“怎么,小舍人觉得我做得不好?”
王宵猎摇头:“当然不是。若没有你,姐姐一个人怎么能过好日子?我是说,到了洛阳,我给你安排一个差事。”
王忠连连摇头:“我种地出身,又不识文断字,如何做得了官!”
王宵猎道:“既是官,也不是官,阿爹一定做得来。”
王忠道:“是什么差事?若是种地,我倒是自小做熟了的。”
王宵猎一拍手:“正是种地!小时候读书,读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面虽说是秦人避世,却宛若仙境,人们生活无忧无虑。这样的世界,不正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吗?自金贼南犯,世事纷乱,不知有多少人希望有这样一处桃花源。真正的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在洛阳建一处桃花源,寄托百姓的希望。里面的百姓,将由我治下的各州县抽调,三年一换,或者是五年一换,到时再定。阿爹就负责这处桃花源,如何?”
“桃花源?”王忠看看杨审,看看余欢,一脸茫然。谁是陶渊明,桃花源记是什么,王忠一无所知。
杨审道:“看王阿爹样子,想来是没有读过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了?”
王忠道:“哪一个是五柳先生?却没听说过。”
王宵猎笑道:“没有读过也无妨,闲时我读来你听。陶渊明这个人,生于东晋,是个文人。开始也是做官的,后来辞职归隐,种田为生。《桃花源记》是陶渊明写的一篇小文。说是一个渔人,偶然迷失路途,到了一个地方。那地方没有官府,土地平旷,田地肥沃,桑麻尽有。众人请他饮酒,说是秦末乱世,这些人逃到这里来,再没有出去过。渔人出去之后,告诉官府,却再也找不到路途了。”
王忠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王宵猎道:“皇城西边,土地肥沃。只是百姓逃亡,闲田很多,有些可惜了。我欲把那里圈起来,请治下州县的百姓前来。一边开垦田地,一边在这里生活。不指望能收多少粮食,最重要的,是让官员知道民间疾苦。不要做了几年官,连百姓怎么过日子都忘了。以桃花源为名,算是纪念五柳先生,让后人不要忘记这乱世。”
王忠道:“只要是种田,我都能做。”
王宵猎笑着点头:“就是种田。阿爹必然做得好。”
建一处桃花源,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让高级官员不要与百姓的生活脱离得太远。再一个,这些百姓都是从州县招来,也可以知晓下面民情。为处桃花源,主要是与反映民情的官员对接,与以前的官府衙门关系倒不大。
王忠当然不了解这些,他也不关心。王宵猎需要的,只是一个信得过的老农而已。
夜渐渐深了,几人都有些酒意,发话放肆了许多。
王宵猎缩在椅子里,看着几个人纵情欢笑,自己很少说话。
这些是最早随在身边的老人,与王宵猎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他们不适合战争,早早地退出了军队。
王宵猎怎么能忘记这些老人呢?没有他们,自己哪有今天?不过这是自己的感情,无关公事,王宵猎不会因为私情就给他们什么官位。有的人早早就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比如杨审。有的人则试来试去,比如余欢。让他带兵不行,做官也不行,终于找到措置营田这个适合的职位。有的人则什么也干不成,比如王忠。时间久了,终于找到一个管理桃花源的职位,用他正合适。
公与私之间,很多时候无法分得一清二楚。大的方面可以管起来,小的方面就只能看个人了。不管对自己,还是对手下的人,王宵猎的原则是干活就应该有报酬,有待遇,不能够让人家白干。但是除了待遇和报酬,官员不能向公家的钱财和事务伸手。如若不然,必被严惩。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也。功与过,公与私,有时候纠缠在一起,能够分得清做得对的人有几个?有的时候,只能是难得糊涂。在大事上面坚持原则,但在一些细小问题上,不要分得太清。说是公私分明,其实哪里能分明?注重大节,不要计较小事。
王宵猎有一个原则。在自己手下,绝不允许有功劳的人被各种挑刺,结果得不到赏赐。有功者必赏,哪怕是王宵猎很讨厌的人,也必须要赏。也不允许犯了过错,因为这个人看重,那个人看好,或者这个人的亲戚,那个人的什么朋友,而逃避惩罚。哪怕是自己的亲友,也是一样。
官场上面,不允许能做事、敢做事的人像瘟神一样,谁都不喜欢。不能做事,但会做人的青云直上。到了最后提拔上来的都是不能做事的,能做事的只能僚。如果这样,最重要的不是哪一个人可惜了,或者哪个人运气好,而是会带坏官场风气,神仙也难救。
要做到这些,王宵猎需要极大地克制。不管什么事情,不以自己的喜怒影响公务。还需要有清醒的头脑,不管什么事情不能走极端。哪怕是同样的事情,有的时候这样处理,有的时候那样处理,这是正常的。既不能因为人而坏了制度,也不能因为制度而害了人。其间度的拿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只有先从自己做起,王宵猎才能要求别人。如果自己不克制,哪怕手下的人听话,也不是真地听。一个领导者不只是要让手下听话,而是要让他们主动地做自己要求的事。
第632章 刘子羽
陕州大捷之后不到一个月,闰四月十一,刘子羽来到洛阳。
得到消息,王宵猎不由吃了一惊。算着日子,刘子羽几乎是得到消息便出发,马不停蹄才能赶来。
把刘子羽迎到河南府衙,王宵猎道:“参议来得好快!我还以为,其他地方才得到消息呢。”
刘子羽道:“节帅一战斩两万余金军,是前所未有之大胜,我等岂能充耳不闻!你在陕州斩拔离速,天下形势就一下不一样了。枢密命我前来,与节帅商量接下来的战事。”
王宵猎听了,情绪冷静下来。道:“不知枢密欲要如何?”
刘子羽道:“富平一战后,金军席卷陕西五路,十几万大军堵在蜀口,战了两年了。赖三军用命,吴家兄弟诸将拼死作战,才保得川蜀太平。实话说,朝廷兵马保住蜀口已是艰难,再无余力。现在你斩了拔离速,进攻蜀口的就只剩下兀术而已。其余陕西兵马,其实无大用。”
王宵猎点头:“参议说的不错。只是我没有想到,川蜀前线如此艰难吗?”
刘子羽叹了口气:“难,确实是难。陕西的兵马入川的极少,现在前线只有两三万人而已。全靠着蜀道艰险,勉强挡得住金军。这次你在陕州大捷,着实是救了川蜀!”
北宋的兵来源非常集中,主要是以陕西、河东、河北三路为主,京东、京西两路补充。南方地区的百姓,一般是不当兵的。靖康之变后,宋朝兵源地丢失,兵力补充不容易。
在川蜀前线,虽然有富庶的川蜀之地做后方,张浚却很难补充富平一战兵力的损失。很长的时间,包括吴阶、吴璘、杨政等大将,手下兵力都不多。靠着地理优势,勉强守住而已。
要到很多年之后,宋朝才习惯使用南方兵,兵力多起来。在赵构当政的前期,宋朝的正规军大多来自北方,兵力并不比金军占据什么优势。王宵猎这样,通过系统化训练,招本地人参军的,只此一家。
王宵猎想了想,对刘子羽道:“若如此,诸将可以趁机休整,好好休息一下了。”
刘子羽道:“天下未复,怎么能够休息呢?陕州之战后,金军在陕西只剩兀术和撒离喝两人。撒离喝的兵马不足万人,主要与我们争压秦凤路以西地区。兀术三万人,进攻蜀口。三万人,只比拔离速多七千人而已!”
王宵猎听了,慢慢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对刘子羽道:“参议喝茶。”
刘子羽见王宵猎如此,脸上不由变了颜色。道:“节帅,看你的样子,一时半刻不想动兵了?”
王宵猎道:“已经是夏天了,要动兵,怎么也要等到秋高马肥的时候才好。”
刘子羽道:“我们汉人,哪里还要秋冬动兵!不瞒节帅,听闻你在陕州大捷,天下军民无不兴奋!枢密决定,你的军队在一两个月内,向西进攻。先取京兆府,而后进攻凤翔府,堵住兀术一军的退路!我们东西对进,全歼兀术一军于终南山下!节帅一个陕州大捷,便改变了天下局势。如果我们联手,再打一个陕州大捷,何愁中原不复!”
王宵猎放下茶杯,道:“参议,仗不是这么打的。”
刘子羽猛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那是怎么打的?现在正是节帅为朝廷效力的时候,怎可推三阻四,白白错失了战机!富平一战,若不是曲端不听枢密命令,怎么会大败?”
王宵猎抬起头,看着刘子羽,沉默了一会。才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一场战役,战前必须仔细谋划,方方面面都想到。计划要订得周详,出兵的时候要果断,作战的时候要勇猛,才能够抓得住胜机。如果战事不利,怎么撤退,怎么反击,必须都要考虑到。从陕州之战到现不足一个月,参议急驰近千里来到洛阳,我不相信你们仔细谋划过!一进兴起就要打一场仗?我没有那么疯!”
刘子羽道:“兀术三万兵马孤悬陕西,周围千里之内并无良援,这不是战机什么是战机?你的大军新胜之后,士气正锐,西出陕西谁人可挡?我们东西对进,斩兀术于陕西,此不世之大功!”
王宵猎道:“这么明显的战机,枢密想得到,参议也想得到,那么兀术能不能想到?”
刘子羽听了不由一愣。过了一会才道:“自然想得到。”
王宵猎道:“兀术想得到,还会在凤翔府等着我们东西对进吗?他的部下最少一人两马,哪怕我到了京兆府,兀术依然可以率领三万人逃之夭夭!我数万大军,到凤翔去干什么?”
刘子羽道:“即使兀术逃了,我们也收复了关中。”
王宵猎叹了口气:“女真人的兵马,极限不超过二十万。斩了拔离速,现在最多还剩十八万人。十八万人,要守万里疆土,怎么能够做得到?要收复地方,金军的防守处处是漏洞!关中又算得了什么!”
刘子羽看着王宵猎,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道:“若节帅认为不应该西进,那该怎样?”
王宵猎道:“金人以小国击大国,本来就隐患重重。我们应该紧紧抓住金军的弱点,不要分散精力。金军最大的弱点,就是兵力不足,而不是地盘太小。所以呢,我们与金军作战,暂时不要在意地盘。所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只要击灭金军,不要说关中,女真人能守住哪里呢?我的军队暂时不西进,偌大陕西,金军总要派兵去守。哪怕兀术退了,撒离喝不能退。能拖住几万金军,比占据关中强得多了。”
刘子羽看着王宵猎,过了一会道:“节帅的意思,还是大军不西进?”
王宵猎点头:“不错。我下一步的目标是河东。金军的规划,是占据黄河以北,黄河以南的地盘全给刘豫。河东是黄河以北,金军不能置之不理吧。而且只要占据了河东,陕西也就收回来了。”
其实王宵猎的军队西进,占据关中,费不了多少力气。把金军赶出陕西之后,再进攻河东,形势会更好。但王宵猎实在怕了张浚,尽量要避免军队落入张浚手中。诸般借口,种种说法,都是一个目的,离张浚远一点。或者说,离着朝廷远一点。大宋的朝廷,现在实在没有人能够当得起恢复中原的重任。把军队交给他们,实在凶多吉少。
刘子羽自小随着父亲长在军旅中,眼光不是普通人能比的。他感觉得出来,王宵猎说得有道理,但又不是那么有道理。甚至有一种感觉,王宵猎故意躲着张浚。
过了很久,刘子羽才道:“若是如此,只怕要错失歼灭兀术的机会了。”
王宵猎淡淡地道:“一个兀术,算不得是什么强劲对手,错过就错过了,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第一次错过兀术,王宵猎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想杀兀术,当年在渑池围住他的时候自己就可以做,何必等到今天?一是机缘巧合,再一个王宵猎确实不觉得兀术厉害,不如留着他。
金朝初年的将领,确实有许多能打的。在这个将星云集的时候,兀术即使不是最弱的那一个,也是相对较弱的那一个。而且他的身份特殊,政治作用比军事作用大多了。
建炎四年搜山检海,听起来威风无比,但在撤退的时候,差点在黄天荡被韩世忠堵住,兀术的指挥能力不得不让人怀疑。到了陕西,与宋军战了几年,兀术也没有取得什么像样的战绩。与金朝初年的其他将领比起来,兀术的军事能力让人怀疑。王宵猎的感觉,自己宁愿与兀术对敌。
第633章 我也没听过
刘子羽派了两个亲兵回去,报告张浚王宵猎的意见。自己留在洛阳,等张浚的命令再做决定。
此时的王宵猎,不是几年前张浚去陕西的时候,在襄阳见的那个小兄弟了。那个时候,王宵猎占据襄阳不久,力量不强,没有影响天下的能力。张浚多多鼓励,是应有之义。现在王宵猎大军十余万,治下二三十州,其行动足可以撼动天下,怎么可能跟那个时候同日而语?
张浚宣抚陕西,陕西、川蜀、荆湖、京西皆受其节制。从权限上说,现在的王宵猎也要听张浚指挥。不过陕州大捷影响太大,已经不是张浚可以做决定的了。所以派刘子羽来,措辞虽然严厉,也还只是商量。
王宵猎不理刘子羽,命陈与义陪着,逛一逛洛阳。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军事指挥的事情没得商量。
华灯初上,刘子羽看着街上行人,对陈与义道:“靖康年间被金军攻破之后,洛阳何其残破!节帅恢复洛阳,这城市眼看着一天一天繁华起来了。我在这里三日,就连街上的行人也多了。”
陈与义道:“节帅制置京西南北路,在襄阳的官署,大多都搬到洛阳来了。而这几天,全军的钤辖、都监都到洛阳来议事,当然热闹多了。”
刘子羽心中一动。问道:“我听闻邓州军制与天下不同,到底有哪些不一样?”
陈与义道:“不一样的地方可多了,一时之间哪里能够说清楚?”
刘子羽指着前方一块“人间烟火”的招牌,道:“这一家店新开,生意却着实是好。不如我们过去尝一尝,你慢慢讲给我听好不好?”
陈与义看看招牌,笑道:“人间烟火是制置司的产业,各州各县都有,当然也开到了洛阳城来。制置司下面,有许多产业,酒楼就有好几家。这家人间烟火,恰是地位最低的。参议真要过去吃?”
刘子羽奇道:“为什么地位低?是做得不好吗?”
陈与义摇了摇头:“是因为这里卖的吃食比较普通,而且价钱不贵。到底是制置司下的产业,集中各地名厨,精研卖的菜色,味道当然不会差。”
“既然味道不差,不是越便宜越好!”刘子羽听了,不由笑起来,拉着陈与义向小摊走去。
洛阳的“人间烟火”建在洛河边,官府划了很大的面积。此时只开了一部分,在破败的洛阳城里,规模已经是很大了。只是与襄阳等地的比起来,面积显得小而已。
此时河边已经坐了很多人,熙熙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