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驰听见王宵猎详细分析战事,急忙真起腰来,朗声道:“宣抚说的极是。”
王宵猎笑道:“在我这里,你不必拘束。当年在陕州,你是统制,守住了码头,灭了拔离速。现在是虞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占了绥德,夺了延安府。这些功劳,足可以称为名将了。最难得的就是,在永平寨,不贪进延安城的大功,郑建充来了扭头就走。你能够不计较个人的名利,很是难得,我记住了。”
张驰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在永平寨时,末将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该回绥德了。”
王宵猎听了大笑:“若是你能够想到,思前想后做这个决定,那就落了下乘。好了,陕北的战事你处置得当,给了我最好的结果。姜敏的军队初创,你这个虞候还是当下去。”
张驰恭声称是。
王宵猎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计功。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神道是什么,渺无可寻,我们自己来规定什么是神。我们是军队,在战场上战没的将士们,就是我们的神。所以参战的将士,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过错,一定要记清楚。不可以记不清楚,随口编造。天不藏奸,想靠一枝笔改变事实,给人任意编造功劳或者过错,是绝对不行的。计功的过程中,手中握着笔的人,一定会想办法给自己谋好处,或者为自己认可的人谋好处。这绝对不行,一旦发现要重惩。——一定要重惩,不可以有任何理由推托。一个集团的崩溃,就是从上面得不到真相,而只能通过笔杆子编造的事实开始的。这一点要牢记。”
张驰拱手称是。顿了一顿,才道:“末将对这一点没有想到,不过战争的事实大致记得清楚。”
王宵猎摆了摆手道:“不能够大致清楚,而要真的清楚。事情过去没有多久,应该是能查清楚的。这些在战场上牺牲的人,我们会记他的功。不是发两贯钱,赏几匹绢,而是要记下来,享受祭祀的。他们生前的事迹,要讲给他们家人听,一代一代传下去。所以评定功劳之后,要在本部张贴,允许别人讨论。充分讨论后,最后才定下来。”
张驰称是。
王宵猎想了想,又道:“总之,评功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实事求是。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寻找事实的真相。那些事情讲不清楚的人,不可以被评为功臣。有疑问,可以记下来,慢慢去探讨。什么时候疑惑消失了,什么时候再评。评功臣,是国家的大事,不可以丝毫马虎。”
张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宣抚尽可以提出。”
王宵猎道:“除了评定功臣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庆功之后的战争经验的总结,吸引教训,总结经验,是我们这支军队成长这么快的一个原因。你们三个团,特别是张振的前军团,先内部总结。就先定五天时间吧,五天之后全军总结。让张振的前军团,到本师的各个团,讲述自己的战争经验。有什么教训,也一并总结。”
张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王宵猎道:“还是那句话,一切从事实出发。事情本来是个什么样子,就讲什么样子。不要胡编乱造,不要添油加醋,还事情本来面目。你一定交待下去,在这个过程中,凡是有编造事实的,一定会严惩。不要说功臣的功劳大,培养一个优秀将领不容易这种鬼话。我们的军队,是实事求是的军队,是不允许撒谎的军队。任何人违背这一条,都要承担代价。这个代价,大部分人都承担不起!”
见王宵猎说得郑重,张驰急忙称是。
沉默了一会,王宵猎道:“我最担心的,是在这两件事的过程中,有的人不讲实话。这是难免的,长官不要想如果有人不讲真话怎么办,我是不是会受到牵连。如果说的谎话没有辨别出来,那是会受牵连的。如果辨别出来,长官不受牵连,这是正常的事情。另外,也不要觉得不讲实话的是坏人,有的人就是会这样。把重要性讲到了,让每个人都明白,也就是了。虽然有的不讲实话的人并不坏,天生如此,但一定要重惩。这叫做纪律!不讲纪律的人,本就不适合待在军队中。及时离开军队,对他们也是一件好事!”
第842章 郑建充
从王宵猎住处出来,张驰面色沉重,心事重重。其他的人看到,心里都有一丝不妙的感觉。
紧接着张驰进去的是郑建充。
郑建充进了房子,见王宵猎坐在椅子上,面容沉稳,静静地看着自己。急忙前行礼:“罪臣郑建充,参见宣抚!”
王宵猎点了点头道:“经略坐下说话。”
说完,用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郑建充看了看椅子,又看了看对面的王宵猎。道:“宣抚面前,哪有罪臣坐的地方?”
王宵猎道:“在我这里,一向都是坐着说话的,经略不必客气。坐下来,我们慢慢谈。”
郑建充见王宵猎说的坚定,只好坐了下来。
王宵猎提起茶壶,给郑建充倒了茶水。道:“经略请用茶。”
郑建充小心端起茶,对王宵猎道:“谢过宣抚。”
喝了茶,放下茶杯。王宵猎才道:“张驰大军至永平寨,住了几天,经略才投降。说实话,投降的时间晚了些。如果更早,张驰不需要去永平寨了,也不需要在延川县搜集粮草。不过终究是降了,使百姓不受战争荼毒。”
郑建充忙道:“是罪臣心存侥幸,才拖延了时间。”
王宵猎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强求。入宋之后,经略想做些什么?是到行去,还是留在北方?”
郑建充一愣:“还可以到行在去?宣抚不留吗?”
王宵猎笑道:“当然是看你自己的意思。如果要去行在,我打点行礼,派人护送,一定把经略送到行在。朝廷有什么封赏,那就看朝廷的意思了。”
郑建充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按理说,我既然归宋,应该是要去面圣的。”
王宵猎道:“皇上见不见你,当然要皇上说了算。当然皇上说要罚,只怕也没人拦得住。”
郑建充低头思索了一会,问道:“宣抚是什么意思?要不要我去行在?”
王宵猎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决定。要去行在,年后就启程,越快越好。要不去,也要好好打算。”
郑建充心里明白,去行在恐怕不是好事情。现在自己已经没有兵马,没有地盘,到行在有什么意思呢?好了给些赏赐,随便封个官。若是不好,一旦有什么惩罚,可就麻烦了。但是留在陕西,不知道王宵猎什么意思。
想了一会,郑建充道:“若我不去行在,宣抚准备怎么处置我?”
王宵猎端起茶杯,摇了摇头。道:“经略不能先问我意思,再两相权衡。我是臣子,能够说什么?如果经略有意去行在,就不要问我会怎么处置,收拾行礼动身就是。”
郑建充左思右臣,才断然道:“依在下意思,就不要赴行去了。现在战乱年月,兵荒马乱,何必远行呢?我相信留在这里,宣抚也不会亏待我。”
王宵猎点了点头。道:“见你之前,有人劝我对你重赏,以诱赵彬、慕容洧等人来降。何必呢?他们降不降是他们的事情,不需要我操心。现在的陕西没有金军,我大军到处,不降就荡平地方即可。也就是说,降与不降,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你在我这里,也就没有重赏。”
郑建充有些失望,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王宵猎道:“前面我说过,你降的时间晚了些。身为宋臣,金兵来了不抵抗,举城投降,已经不该。现在归宋之后再行重赏,我怎么交待?怎么跟手下将士解释这些?”
郑建充听见说起从前,面色就紧张起来。
王宵猎摆了摆手:“从前的事,我们尽量少提,但也不能不提。话要说开,不要憋在心里,什么时候觉得时机到了跟你算总账。靖康年间你们降了金,确实有很多不得已。但是没有抵抗,举城而降,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现在你举城归宋,也算功过相抵了。既然你决定留在北方,那就这样吧。最初的三个月,你先参加学习班,学习一下我们这里做官的规矩,知道怎么做官。三个月后,从知州开始干起。如何?”
郑建充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在金朝的时候,自己是一路的最高军政长官,不是经略使就总管。就是在宋朝,自己也是一路钤辖。到了王宵猎这里,却只能从知州开始干起。
在那一瞬间,郑建充就想到行在去。赵构再怎么刻薄也得给个知州干,还能更低了?不过总是觉得,杭州实在太遥远了,不只是路程距离远,心里的距离更远。王宵猎把话说开,以后可能会越来越好呢?
见郑建充不说话,王宵猎道:“在我这里做官,就要守我这里的规矩。我总是觉得,按照知州知县的职责,我们实际上没人能够做好。所谓的好,人们也只是跟其他人比,而不是与真正的职责比。换一句话,按照职责,我们这些人都不合格。怎么办呢?所谓官员,当这些官,只能是扮演,扮演这些官的角色。有的人演的好,有的演的不好,只是你在舞台上的角色,而不是官场上的表现。总有一些人,在扮演这些角的时候,超越了常人,真的与他扮演的角色成为一个整体。这样的人,可以称为神,不是普通人了。”
郑建充不知道王宵猎讲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却连声称是。
王宵猎道:“即使是神,其实也有很多地方,不能胜任官员的角色。只是他们的心到了,意到了,人们也就忽略了这些,而成为神了。我并不要求官员都做到心神合一,全心全意地做官员这个角色。他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品尝生活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我只要求,他们能够在舞台上,扮演好这个角色。在他们穿上官服的时候,言行举止能够符合官员的要求。”
说到这里,王宵猎喝了一口气。放下茶杯,看着郑建充道:“我听说,你对奴仆特别苛刻。稍不如意,就会棍棒加身。还养了十几条猛犬,很多时候会放猛犬把打过的人吃得血肉净尽。”
这个时候,郑建充心中的火气上来。仰头道:“不错。我就是这样的人,宣抚待要怎么的?”
王宵猎摇了摇头:“我不怎么。只是告诉你,官员不允许这样做,这叫做官员纪律。要做官,就不能够违么官员纪律。这些事情,本不应该由我来讲,以后会有人告诉你。这些年你在延安府,官声不错,也应该前途可期,所以才会特意告诉你。今后如何做官,你自己想吧。”
郑建充愣了一下,慢慢琢磨王宵猎的意思。
王宵猎当然有很多方法安置郑建充。即使不降级,也可以让他营田、供销等,很多地方都可以安排。不过是看他这几年在延安,事情处理妥当,而且爱护百姓,给一条出路而已。
第843章 无上军功
除张驰和郑建充两人外,其他人到王宵猎面前,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对张振赞赏有加,鼓励他为国立功。甚至是还见了舒继明和王中孚,连连夸赞,就他们是国之栋梁。
诸般人见完,城中摆开筵席,为大家接风。
第二天已是腊月二十七,看看就要过年。大胜之后,整个绥德城中弥漫着欢快的气氛。
绥德是军城,几乎家家有军人。过年放假,亲人回家,新年特别热闹。
王宵猎吩咐军中准备些节目,以与民间同乐。各军抓紧时间排练,紧张中透露着欢乐。
在这紧张欢快的气氛中,张振的军队开始紧张地统计军功。虽然张振留了战场日志,但很不完整,许多事情都要重新落实。特别是以前军功的统计以军官为主,许多士卒的军功都忽略了。而王宵猎特别强调,这次要把士卒的军功一一都落实。这些日子,王中孚直忙得焦头烂额。
掌书记田文戈急急进来,道:“监押,右军营发了文来,让我们迅速统计一下一个叫孟都的士卒,在我们这里的战功。事情很急,耽搁不得。”
王中孚道:“他们的士卒,怎么要我们统计?”
说完,伸手接过公文,皱起了眉头。
田文戈道:“这个孟都,在多次战斗中调来我们前军营,最后在丹头寨战死。”
王中孚点了点头。对身边的效用谭松道:“查一查这个叫孟都的士卒,在我们这里有什么军功。说起来,这个名字很熟悉,只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
谭松略微一查,道:“监押,想起来了!孟都是随他们的押队过来的,不过押队很快阵亡。调过来几次,不同的押队都是这个结局。有的时候孟都便划入其他队里,有的时候他暂升为押队。几次战斗,孟都敢杀敢冲,立功不少。不过很多功劳都是在我们这里立的,在本营并没有什么名气。”
王中孚一愣:“这样说,我也想起来了。记得他斩杀数量颇多,为了赏钱我们还议论好久。对了,他最后是怎么死的来着?我记得与众不同,却想不起怎么回事了。”
梁松道:“是在追击金军溃兵的时候,中了金军埋伏,被乱刀砍死。临死前,还手刃三人,无人敢近前。最后大军赶上来,把金军全部杀了。”
王中孚想了一下,想起了那晚的情景。自己赶到的时候,孟都被一柄钢刀从后方透胸而出,依然跪在那里,手中钢刀把前面的金军劈倒在地。虽然已经死了,却没有人敢近前,宋军也为敢挪动他的尸首。还是自己,在他的尸身前烧了三炷香,点了香烛,才挪开尸身。
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孟都虽然死了,却又栩栩如生。我记得他杀敌不少,军功很多来着。”
宋军中士卒杀敌,一般都是按人头计算赏钱,一般没有什么军功的说法。军官要到一定程度,且上级愿意给你计功,才会以杀敌数来计数军功。孟是士卒,杀敌再多,也就是多赏几贯钱而已。当初计算赏钱的时候,王中孚还没有因为他的赏钱太多,引起军官争执。
梁松翻出记录来看,不由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才道:“这上面记着,孟都杀敌六十七人……”
王中孚点点头:“差不多了。记得因为赏钱太多,一些杀敌还不算他的来看着。特别手雷杀敌,一个没有记。”
梁松小声道:“监押,宣抚现在让记士卒杀敌,他可就了不起了!现在不是发几贯钱的事,而是军功!这样的军功最后不知道怎么算,估计不得了。”
王中孚道:“也是。算起来,他可是了不起了。”
说完,吩咐梁松孟都的军功详细计算,有多少就是多少。王宣猎说过,军功要实事求是,不许夸大,当然也不许少记。杀了多少人就是多少人,存疑就是存疑,不许下面人乱改。
最后统计出来,梁松有些吃惊地道:“他在我们这里参加了三次战斗,有明确记录的杀敌共八十六人,存疑的有三十二人。这——一个人快赶上一个都的战绩了。”
王中孚接过记录,仔劝观看。
这个时代的战斗中,如果存心杀人,杀敌数会非常多。乱军之中,没有冷枪冷炮,碰上胆大心细,战斗技巧又特别高的人,几乎是一枪一个。
与一般军队相比,金军特别顽强,几乎没有人投降。宋军存了杀人的心思,可谓战场上杀人如麻。孟都是天赋异禀,身材高大,力气特别大,动作又敏捷,在战场上就是一台杀人机器。特别是丹头寨外的战斗,一战共杀死金军五十八人,效率惊人。
因为这几仗宋军杀敌甚多,许多士卒都有惊人的毙敌记录。而且当初记的时候,孟都不是本营的人,有意无意地少记了些。在一堆杀敌二三十人的人中,并不特别突出。现在重新统计,就有些吓人了。
一般军队战斗,除了在最核心的战斗集体外,不管战果多大,一般的士卒杀人并不会太多。杀人多的,就是最核心的那些人。战果越大,他们的记录越惊人。而孟都,就是这次战斗中杀人最多的。
把记录放下,王中孚道:“把这份记录给右军营发过去。还有,孟都在调到我营之后,平日生活如何,战场上表现如何,都找人详细记录。记住,实事求是,不要去添油加醋。”
梁松称是。
王中孚对田文戈道:“如果不是宣抚要统计士卒军功,这个孟都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战死了。他的家里,或许会收到他杀敌的奖金,其他不会有什么了。说起来,此事有些悲哀。”
田文戈有些感慨地道:“特别是孟都,本来是右军营的人,调到我们这里。与我们既不属于一个统领管辖,相互之间又不熟悉,就难免被埋没。前些日子我们给右军营的他的杀人记录太多,现在统计军功,右军营才发现不得了。人这一生,有的时候就要一个机缘。”
王中孚点了点头。
田文戈道:“这个孟都,本是华州蒲城人,今年参军。因为训练格外出色,被选入了我们军中。本来是要提拔他为军官的,但是不识字,没有办法。军中说是要组织统一学识字,却先来打仗了。而这一仗,他就送了性命。”
人生就是这样。不但要有超常的天赋,还要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孟都天生异禀,但如果不是王宵猎大规模扩大招军,他也不许不会从军,而是终老田园。他参了军,出人头地的路走了一小步,却没有能够走下去。
第844章 护军
王宵猎看着眼前的公文,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又回来,站着看桌上公文。
孟都,华州蒲城常乐镇船头村人,十九岁。王宵猎攻下陕州后,与同乡一起投军,入芮城新兵营。因为训练特别出色,被分入姜敏师中。以前参加过几次小的战斗,杀敌十六人,准备提拔为押队。因为不识字,此事暂缓。军中本来准备抽出时间,让其专门学习,未来得及,参加了陕北之战。在丹头寨一战中,被金军伏击,不幸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