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溥自然知道这些目光的意思,但默默地闭上眼睛,却是不打算站出来。
按着正常的流程,在这场朝贺仪中,新皇帝会册封皇后,甚至还同时册封太子,但现在却被朱祐樘直接跳了过去。
这种大事自然不可能忘记,哪怕朱祐樘忘记亦会有人不断提醒,唯一的解释是弘治帝并不打算册封太子妃张玉娇为皇后。
其实朱祐樘这么做,算是早已经有了征兆,甚至很多官员已经提前知悉。
且不说朱祐樘登基后便没有再宠幸张玉娇,而册封皇后事先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只是弘治帝既没有同意礼部的奏请,亦没有下令准备册封,那么自然是不会在今日册封太子妃为皇后了。
这……
在场的官员面面相觑,只是发现不仅徐溥没有站出来,竟然满朝大臣都没有一个官员站出来替太子妃请封。
“臣等叩谢隆恩!”以万安为首的门党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般,当即进行谢礼道。
或许有人觉得朱祐樘做法不合礼仪,但满朝的官员都不愿意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将宝押在一个注定会失宠太子妃身上。
张家最强的后盾徐溥都已经失宠,挑选张玉娇为太子妃的太皇太后跟皇帝已经是貌合神离,至于太子妃张玉娇并没有值得夸耀的点。
位于上层的官员不敢步李敏后尘,而中下层官员在往年或许会投机一把,但今年却刚好是京察大年。
大明朝廷对官员每三年会考核一次,对地方官员的考核称为外察,而对京城四品以下官员的考核称为京察。
现在的吏部尚书李裕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帝党,若是谁现在跳出来,那么他们必定在接下来的京察中被“淘汰”。
寒窗十年苦,而今正是升官发财的最好黄金期,谁又愿意将自己辛苦付出最终押在一个明知已经失宠的太子妃身上呢?
正是如此,在弘治元年的大朝会上,太子妃张玉娇并没能如愿以偿般被册封为皇后,而百官对此选择了沉默。
明朝元旦的宴会由礼部负责总体筹划,由光禄寺负责具体事务的执行。按照官职的大小,宴桌分为上桌、上中桌、中桌、下桌四等。
上桌的菜品为:茶食像生小花、果子五般、烧炸五般、凤鸡、双棒子骨、大银锭大油饼、按酒五般、菜四色、汤三品、簇二大馒头。马牛羊胙肉饭、酒五钟。
到了大宴仪环节,相应的礼仪其实一点都不少。
按照明朝礼制,大宴要行酒九次,期间还要有音乐和舞蹈。
比如饮第一爵酒时,要演奏《炎精开运之曲》、《上万寿之曲》,同时还要有平定天下之舞。无论是行酒,还是举箸,都必须由皇帝开头。
朱祐樘其实并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礼仪,但谁让他是礼仪的最大受益者呢?
参加宴会的官员自然不是冲着吃食而来,特别越是高位的官员越要八面玲珑,故而大臣在接受皇帝赐宴后,写诗道:“调鼎十年空伴食,君恩一饭报犹难”。
鸿胪寺寺卿张峦坐在上桌前,只是面对满桌的佳肴却没有一点胃口,显得目光幽怨地望向不远处的徐溥。
徐溥在年长一岁后,发现自己对自己的美妾都已经力不从心,而刚刚更是索情懒得跳出去打擂台了。
以前或许扶持一个皇后很重要,但现在自己连内阁都进不去,哪怕扶持一个皇后又有什么用处呢?
只是突然间,正在失意的两人注意上面有了动静,当看清走向朱祐樘的来人后,顿时心当即悬到了嗓门眼。
正当紫禁城其乐融融的时候,远在几千里外的扬州府某码头寒风肆虐,上百名衣着单薄的码头工人正在装卸货物。
在这个时代生存不易,不要说有吃人的乡绅和贪官污吏在地方为非作歹,时常还有种种不可预测的天灾。
由于山东的灾情,一帮山东流民来到了这里卖苦力。
即便今天是大年初一,但他们仍旧只有努力干活才有饭吃,而今正在搬弄不知从何处过来的木材。
年初一的风透着寒意,此时风不断从河中吹过来,冻得这里正在搬运木材的工人手和脚都已经通红。
两个年轻人正在扛着木材,一个结实的年轻人干活像是一头牛,但另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却是叫苦连天。
只是这个叫苦的英俊年轻人韧性倒很强,虽然嘴里不断地喊苦喊累,但还是卖力地搬运刚从船上卸下来的木材。
“听说了吗?”
“啥事?”
“那位钦差大人的尸体捞着了!”
“哪个钦差大人?怎么听不懂你说啥?”
……
码头旁边有人在背风处烧起一个火堆,一些正在歇息的工人聚在那里聊聊天,同时趁机喝点热水解渴。
一个穿着破棉衣的老头凑到这里,其他工人都认得此人,旁边一个有点年纪的壮汉狗哥吆喝着给胡爷让个位置。
胡爷一副大爷作派,显得有几分傲慢的模样,捡起旁边的柴火往里面添了一块,而后拿出带来的馒头放在火堆边上烤。
众人见状,不由得暗暗咽了咽唾沫。
“还有哪个钦差大人,自然是在湖广斩了一帮贪官的王砍头!”
“我可听说王越是一个好官,怎么就给淹死了呢?”
“呵呵……正是好官才会淹死,若是贪官人家早送钱解决了!”
……
狗哥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而今扬州这边最大的事情自然是那个落水不知所踪的钦差王越,但刚刚的最新消息是王越的尸体被捞了出来。
“朝廷那边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陛下当时就让漕运总督府沿河寻找王越,听说还会派钦差下来查!”
“什么人下来都没有用,贪官下来被银子喂饱,清官下来怕又是一刀!”
……
围在火堆旁边的几个人似乎早已经看穿了这个时代,想到那些置宅养美妾的扬州贪官污吏,不由得心灰意冷地道。
一直侃侃而谈的狗哥轻叹一声,显得满腹委屈地道:“老子老老实实晒盐过日子,结果上面有灶长,社上面还有总催,盐场还有大使和副使,这帮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搞得现在一把年纪要卖体力才能换得一顿饭吃!”
“狗爷,不是说总催放火烧你房子烧死你老娘,你才跑出来上告的吗?怎么现在不告了?”旁边一个青年男子喝着热水,便是好奇地询问道。
狗哥听到这话,又是气得咬牙切齿地道:“我倒是想上告,但这帮蛀虫跟官府早已经沆瀣一气,我能告得赢吗?”
在场的人听到这话,不由得又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这扬州的官场早已经成团了。
“来,大家都分一分!”胡爷将几个馒头已经烤热,便慷慨地道。
在场的人早已经闻到了馒头的香味,自然不客气地分了起来,刚好一人一半,而狗哥很地道地将较多一半递回给胡爷。
胡爷接过馒头亦是吃了起来,对眼前这个憨厚的中年男子道:“老夫懂得一点相术,你若是下月到扬州上告,定然能够找到一个替你主持公道的人!”
“若是真如此,我请你吃狗肉!”狗哥的眼睛一亮,当即便是表态地道。
胡爷古怪地打量眼前的狗哥,但很是十分爽快地点头道:“好,那说一言为定民!”
正是这时,两个年轻人来到火堆旁,其中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充当幽怨地望着胡爷。
“胡爷,您养了两个能干的乖孙,我先去忙了!”狗哥显得不好意思地将剩下的馒头放进嘴里,而后便匆匆离开这里。
其他吃馒头的工人看到两个年轻人出现,加上已经喝了热水解了渴,便是纷纷告辞离开了这个火堆。
只是离开的工人望向胡爷的眼神十分复杂,虽然喜欢胡爷的慷慨,但这老货每天都在压榨两个能干的孙子打肿脸充胖子。
“竹签呢?”胡爷将手一摊,却是向两个孙子直接索要道。
英俊年轻人将竹签全都拍过去,而后便准备烧水喝。
“今天怎么又这么少?”胡爷看着手中的竹签,显得有所不满地道。
英俊的年轻人勺起水,便是愤愤地道:“要不明天你试试?”
“风向眼中吹出泪,霜于髯上冻成冰。记得去年经此地,铁衣流汗苦炎蒸。你是没有到过边地,你这点苦算得了什么?”胡爷数着手里的竹签,便是文绉绉地说教道。
“王大……爷爷,胡煜真没有偷懒,只是还不习惯而已!”胡军将手里的竹签全都交给胡爷,却是帮着说话道。
“你今天收获不错,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换银钱回来!”胡爷看到胡军的竹签,当即直起腰子道。
在上次的遇袭中,对方竟然出动了几百号人,这让他意识到扬州的水比想象中要深得多,甚至比想象中要危险万分。
面对这种恶劣的情况,他当时选择将计就计。
由锦衣百户陆松上报自己救水失踪,而自己则伪装成为山东流民进入扬州地界,却是要好好地摸这个底。
负责码头搬运的头目姓李,由于瞎了一只眼睛故而外号独眼李,但在这帮苦力眼前自然便是李爷了。
“不错,你两个孙子干活确实利索!”独眼李清算完竹签,当即便结算银钱道。
王越在接过钱银的时候,又塞回去好几枚铜钱道:“李爷,以后有什么好活还请多关照!”
“现在年关很多人都回去了,今晚确实是有一个好活,但嘴巴必须要严实,你要不要让你的两个孙子来试试?”独眼李的心里微微一动,当即便是询问道。
王越知道自己一直要寻找的私盐盐厂有了眉目,当即便暗喜地道:“老夫亦可以来!”
“你还是算了!不说人家要不要,你这身子骨还是留着多活几年吧!”独眼李鄙夷地打量眼前的王越,当即便嫌弃地道。
王越知道事情追查私盐盐场的事情还真的只能靠自己孙子,当即痛快地点头道:“行,那我让胡煜和胡军两个孙儿今晚准时过来听您的差遣!”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有巨银,之清通天。
离码头不远的一间民舍中,这里住着足足十几号人。
自从上次将计就计潜伏进入扬州府境内后,王越结合早前侦破楚王走私的案子,选择寻找叶富贵所说的那个大型私盐盐场。
在大明现行的盐法中,盐政主要出了两大问题:大明盐场的产量出现下滑,大明盐引的销售价格继续下行。
若是懂一些经济学原理的人都明白:某个产品一旦出现量价齐跌的情况,那么收入自然会相应减少。
面对这一种症结,大明主管盐政的官员并没有提出及时遏制的方案,反而鼓动大明朝廷发放更多的盐引。
这样做的妙处主要有两个:一是朝廷的盐税收入并没有明显减少,故而不会引起朝廷的警惕。二则造成“引多盐少”,这样持引者只能前来“拼关系”而他们盐官便有了更大的权力寻租空间。
王越的目标十分的明确,那就是找出这间在扬州府境内最大的私盐盐场,以此为自己整顿两淮盐政的突破口。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不惜将自己的孙子王煜丢到码头做苦力下,终于在这个新春佳节之时,王煜和胡军顺理成章地被那些私盐的势力临时雇佣工。
“钦差大人,咱们此次不会弄错了吧?”锦衣卫总旗张采想到早前的几起乌龙事件,不由得担忧地道。
王越自然有这方面的担忧,但第六感告诉他此次确确实实是找对了地方,便很肯定地点头道:“应该是这里了!若他们不是做见不得光的事情,谁要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卸货呢?”
“钦差大人所言极是,那卑职和兄弟们今晚该怎么做呢?”张采相信王越的判断,便认真地询问道。
王煜和胡军深知此次行动非同小可,亦是扭头望向王越。
王越知道是时候收网了,当即便进行布置道:“张采,今晚你带你的人潜伏在码头周围!若是他们来的人少,你们便直接实施抓捕,然后再想办法审出私盐盐场的具体位置!”
“好!”张采知道王越这是要收网了,便兴奋地点头道。
虽然王越没有支使他到码头干活,但这段时间亦是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亦是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种潜伏的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