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恩科殿试是由钦天监查看了日子,今日并不会下雨。
此时的天空一碧如洗,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点缀在蓝天之上,其间有几只春燕和麻雀飞翔的身影。
六百零一张桌子整整齐齐排序,一帮重臣站在一旁监考和窃窃私语,而鸿胪寺和礼部都有官员一直盯着考生。
其实到了殿试,不太可能出现舞弊的情况了。
且不说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法作弊,其实亦已经没有了作弊的动机。若老老实实考试便能拿到进士功名,一旦在这里舞弊都有可能被砍头,风险和收益明显不对称。
“殿试题目在此!”
随着一名鸿胪寺官员将题板亮出,所有考生顿时有种梦回县试的感觉,最初的县试并不会发放试卷题目,而是由一名县衙衙差举着题牌在考场中来回走动。
当然,殿试的题板跟县试的题板不可同日而语,且殿试的题目通常都会更长,有的殿试题目可达三百多字。
除了原版题目外,几名礼部官员抄了四个副板放置在四大区域中,这样考生便可以更准确地看到题目。
其实能走到这一步的考生都不可能是马大哈,他们通常将题目看上一眼,便能够知晓殿试考的是什么东西。
在众目睽睽之下,殿试的题目呈现:“朕临御以来,孳孳图治,夙夜不遑……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虚谈废务,浮文妨要……至淮、黄两河,民生运道所系,然河务大小臣工筑堤难堪大用,逢大汛必崩。若汝世居堤下,今夏堤崩塌,房舍和农田俱没,当以何为生?又望朝廷如何安置?……尔多士蕴怀康济久矣,莽夫详于篇,朕将亲览焉。”
众考生看到试题前面的时候,只感觉这一道有关治河的题目是信手拈来,但在看完题目顿时整个人都傻了。
谈论如何治河的大道理,亦或者是怎么样安置灾民,他们比谁都要厉害,甚至脑中有无数前人圣贤的治水良方。
只是让他们设身处地为灾民考虑,将自己代入到灾民中,这是什么鬼啊?
历来治河无非就是朝廷拨款,地方官员伸手拿一些,再拿一些去劳役百姓修堤。至于受灾后,朝廷开仓赈灾即可。
偏偏地,现在的着力点是世代生活在堤下的百姓,让他们以堤下百姓为视角来看待这种总会反复出现的灾情。
徐鸿在看完题目的时候,不由得艰难地咽了咽吐沫,却是想起会试第二场的那道有着会昌侯的题目。
由于前面已经指出“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所以不能夸夸其谈,而是需要拿出具体的做法,但这里其实有一个两难的抉择。
对一个破产者而言,若向朝廷索要过多便显得过于贪婪,但若不向朝廷索要便注定要饿死,所以这其实是一个立场问题。
一时间,整个考场的考生迟迟没有动笔,这一场没有淘汰率的殿试给他们带来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李裕和李嗣看到殿试的题目后,不由得默默地交换一下眼色,当今圣上心里确实装着底层的百姓。
河堤下游的百姓是弱势群体中的弱势群体,但还是入了当今圣上的法眼。
只是这无疑是一个难题,而今由皇帝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却是需要这帮新科贡士表明立场和献策。
紫禁城,宫后苑。
朱祐樘在主持完朝会后,来到钦安殿拜祭真武大帝,祈求紫禁城免受火灾。
事情证明,这个举动还是有效果的。即便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侵犯了很多人的利益,但从自己登基以来,紫禁城从来没有出现过火灾。
朱祐樘简单祭拜后,便走出钦安殿的大门。
现在已经是阳春三月,虽然明廷的宫后苑不喜栽种花花草草,但两边高大的槐树都吐出了嫩绿的叶子,呈现一幅春意盎然的景致。
“臣见过陛下!”一个盛装的中年妇人迎面走过来,当即盈盈一礼道。
“皇姑,近来可好?”朱祐樘看到来人,亦是微微一笑。
这个时期的大明帝王生育能力其实都挺强。且不说自己有一小帮弟弟妹妹,英宗皇帝同样是枝繁叶茂,单是女儿便足足有八个之多。
只是同为公主,由于各自母妃的身份地位有所不同,自然亦有受宠和不受宠之分,其中最为突出便是眼前这位重庆公主朱淑元。
朱淑元在英宗八女中排行第二,由于是明宪宗的同胞姐姐,加上颇得母妃周太皇太后所喜,故而地位超然。
明朝的驸马府一般都是修在男方的家乡,但重庆公主的驸马府在北京城城东,时常进宫探望周太皇太后,故而是皇宫的一位常客。
重庆公主跟朱祐樘已经接触过几次,显得颇为规矩地回应:“诚蒙陛下挂心,臣一切安好!”
朱祐樘已经结束这里的例行公事,便准备前往养心殿处理公务。
重庆公主看朱祐樘要离开,却是知晓这位亲侄不再是当年唯唯诺诺的太子,便急忙出口:“陛下,请留步!”
“何事?”朱祐樘已经猜到重庆公主是故意创造这一场巧遇,便不动声色地询问。
重庆公主看到朱祐樘止步,便微笑地说出来意:“听闻朱骥要告老还乡,所以想跟陛下商量一点事!”
咦?
刘瑾不由得愣了一下,显得十分困惑地打量着这位重庆公主。
且不说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请辞关乎重大,只是皇帝都还没有得知此事,因何这位重庆公主会提前知晓呢?
当然,亦可能是宫外的一则谣言,结果被这位公主信以为真了。
“皇姑,此事你是听谁说的?朕至今未曾收到朱骥的辞呈!”朱祐樘心里亦是微微诧异,显得不动声色地反问。
虽然自己撤掉朱骥只需动动嘴皮子即可,只是自己需要对锦衣卫大清洗,特别能找到理由将占着位置的关系户通通清理干净,故而才采用以静制动的策略。
原本通过锦衣卫同知杨汉可以追究到朱骥身上,从而形成锦衣卫内部的一个超级大案,但王越那边至今还没有找到杨汉。
若重庆公主的消息来源可靠的话,那么朱骥应该已经意识到危机,却是准备主动放下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势跑路了。
但这种事情在没有正式上辞呈前,理由是十分隐秘的事情,因何游离在权力之外的重庆公主竟然会知晓此事?
重庆公主亦是愣了一下,旋即便堆满笑容道:“臣听其他人说起,亦是不晓得是真是假!只是周贤从小聪明伶俐,皇兄在世还时常夸赞于他,想必他能为陛下分忧!”
往锦衣卫体系塞人并不是武勋、文臣和外戚的专利,驸马都尉的儿子通常亦会进入锦衣卫就职,而重庆公主的儿子周贤现在担任锦衣卫千户。
原本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儿子过于年轻,只是看到王太后的娘家人王相得到重用后,心思亦是活跃起来了。
她倒是清楚自己儿子几斤几两,虽然不太可能出任锦衣卫指挥使,但担任锦衣卫第三把手亦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正是如此,她知道皇帝每个月初一都会来这里拜祭真武大帝,便在这里制造这个巧遇替儿子谋下锦衣卫佥事的位置。
“朕登基以来一直任贤用能,若朱骥真上疏请辞的话,朕会考虑周贤的!”朱祐樘知道周贤就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早前的情报看到他跟孙杲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却是淡淡地敷衍道。
重庆公主的眼睛微微一亮,便接着继续说道:“陛下,还有一事!顺天府尹宋澄不顾先皇赐给会昌侯府的丹书铁券,而今竟然还咬着钱府的案子不放,竟判处会昌侯孙铭斩立决。此等不顾丹书铁券的做法,简直是大逆不道之举,所以请陛下处置宋澄并下旨释放孙铭!”
这……
刘瑾的眼睛复杂地望向伶伢利齿的重庆公主,眼神显得十分的复杂。
由于表面是顺天府尹宋澄擅作主张斩处孙铭,所以他猜到会昌侯府那边定然动用关系,最终还是会找到皇帝这里说情。
只是他连定国公府都考虑了,但唯独没有想到第一个为孙铭求情的竟然是重庆公主。
“重庆公主,宋澄是大明的正三品官员,若他犯了过错,该如何处置朕自有分寸!若是你觉得他此次的判法不妥,可以上疏弹劾,只是……公主不得干政,还请谨记这个祖训!”朱祐樘自然是维护宋澄,便板着脸淡淡地表态。
啊?
重庆公主本以为自己是抓了堂堂顺天府尹的把柄,只是到了这时才发现,事情跟自己所想压根不一样。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远窥石见,近观骥遁
朱祐樘没有理会满脸错愕的女人,便径直朝着坤宁门走过去。
原以为对方是一个挺安分的公主,不想她替自己儿子谋官则罢,竟然还想要替孙铭开脱。只要有良知的人都清楚,会昌侯孙铭这种人死不足惜。
重庆公主看不出孙铭的判决有自己的意志则罢,竟然还异想天开要自己处罚宋澄,真的是一个蠢到家的女人。
自己的朝堂不需要指手画脚的女人,哪怕是亲皇姑都不行。
刘瑾亦是鄙夷地望了一眼这个试图想要颠倒是非黑白的重庆公主,便带领随行太监走到前面,替陛下开道。
“怎么会这样?”
重庆公主看着朱祐樘离开的背影,脸上浮现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
虽然她早已经听闻登基后的太子变得不一样,但一个性情再怎么样变化,自己终究都是他的亲姑姑。
只是谁能想到,皇帝竟然如此不讲情面地训斥自己,却是让她丢脸都丢到家了。
最为重要的是,她已经提前拿了会昌侯府的好处,结果事情压根不像自己所想的一般顺利,甚至已经是办砸了。
重庆公主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只是像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脸上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本宫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宫后苑,突然刮起了一阵莫名的冷风,那几片飘落在风中飞扬的枯叶仿佛令这世间变得扑朔迷离。
“臣妾见过陛下!”皇后常有容正等候在坤宁宫后面的那条整洁的宫道中,对归来的朱祐樘盈盈一礼。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她越来越像个美丽端庄的皇后,亦是慢慢融进皇后这个身份之中。起码她已经知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又不该做一些什么。
她并不懂得朝堂的事情,所以专注于打理后宫,让皇帝每次归来不受惊扰,亦要合理地安排各个嫔妃侍寝的时间。
至于吃醋并不属于她,这是母仪天下的一项基本功。
原本目前阶段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怀上龙种,为大明江山诞下储君,只是有一些东西确实不是努力便能产生收获。
朱祐樘看着眼前这一位衣着高贵的皇后,却是认真地叮嘱:“以后初一和十五,宫后苑就别让外人进入了!”
重庆公主此次故意制造巧遇的心思,自然不可能瞒得了自己的眼睛。
为了防止其他皇亲国戚效仿,他决定先将这条路堵上,省得又遇上这种不分青分皂白胡乱求情的人。
虽然自己不可能绝情到不跟这帮皇亲接触,但现在主动设置一个阻碍,这样才能让她们明白沿着宫道进来见自己一面不容易。
皇恩固然很诱人,但皇威同样不容侵犯,所以他需要那帮皇亲夹起尾巴做人。
“臣妾领旨!陛下,早膳已经准备好了,还请到里面享用!”常有容感受到朱祐樘的不满,只是俏脸温和地指向里面道。
朱祐樘每逢第一和十五都有在坤宁宫用早膳的习惯,这两天通常都是皇后侍寝,而他们的感情亦是在这种简单的相处中不断升温。
常有容看到用完早膳的朱祐樘离开,俏脸顿时寒下来道:“谁刚刚在宫后苑叨扰了陛下?”
“回禀皇后娘娘,刚刚是重庆公主在宫后苑找上了陛下!”一个随行的宫女闻言,当即规规矩矩地汇报。
常有容的眉头微微蹙起,漂亮的眼睛透着一丝怒意:“即刻吩咐下去!因祭拜真武大帝要心诚,今后初一、十五宫后苑各门差人看守,没有本官的允许不得进入!”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重要的职责,自己是要管理好这个后宫,不能让陛下因后宫的事情而产生烦恼。
既然重庆公主钻空子到宫后苑打扰到皇帝,那么她亦可以临时封禁宫后苑,让皇帝能够不受这些皇亲的骚扰。
“是!”何尚宫感受到皇后的威严,却是知晓此事已经触碰到皇后的逆鳞,当即便恭恭敬敬地回应道。
天空湛蓝,紫禁城宫墙呈现着这时代少有的奢侈色彩。
当奉天殿的考生还在抓耳挠腮地答题的时候,朱祐樘已经乘坐龙辇沿着宫道而行,却是准备前去“打卡上班”。
朱祐樘望着通往西华门的宫道,却是感受到了一种负重感。
虽然重庆公主根本影响不到自己前进的步伐,但看到这种只顾自身利益的皇亲,发现华夏想要真正腾飞属实不易。
其实国家和民族能够富强,关键还是一个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