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大清早的, 林重影就醒了。
米嬷嬷听到动静进来,一边侍候着一边愁眉苦脸地念叨。后悔夜里没给她敷脸,今日瞧着还有些红。
她不以为意, 因为她今天根本没打算出门。
用过饭后, 她照旧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 出了薄汗之后停下。坐着歇了会儿,晨光才被初阳冲开, 由白到黄。
今儿个天气好, 秋高气爽的, 日头白炙而热烈。米嬷嬷将根儿这两日顺路采的桂花晾晒在簸箕里, 另一半是黄白两色的菊花。
她歇了会儿,过去帮着米嬷嬷, 将已经晒得大半干的花瓣铺开。闻着混合的花香, 感慨着这种难得的岁月静好, 较之昨晚的一波三折, 恍若隔世。
比起后院晾晒的干花,这点子干花显然不够看。近几日来,她没再去帮着福儿晒东西,思及前些日子的自在随心,一时有些怅然。
正坐在院子里晒背时,有人来访。
出乎她的意料,来人竟然是谢舜英。
她与谢家的姑娘们都不熟,这位谢大姑娘又是多愁善感的性子, 与她没说过几句话。她一眼看去,只见对方眉宇间的愁绪比前些日子更重了些,看起来越发的忧郁。
说到底,她才是谢家的客人, 谢舜英是主。主家的姑娘登门,做客人的万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尽管她实在不想和三房任何一个人再有瓜葛。
谢舜英进来后好半天不说话,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把她好一通打量,最后定在她脸上,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也是个可怜人。”
很显然,这位大姑娘应该听说昨晚林有仪来找她的事,且也看出她脸上的红不是睡红的,而是被人扇过耳光。但即便这巴掌是她自己扇的,她也的的确确是一个可怜人。因为比起被人打,或许自己不得已打自己才更可怜。
林重影自嘲地想着,只是不明白这位谢大姑娘何来的也字一说。她装作听不懂,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引来谢舜英更加同情的目光。
谢舜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对着簸箕里晒的桂花菊花看了好一会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人笑我怜花落,我笑他人空欢喜。林四表妹,这花落了也就落了,你何必留它们在人间,不如让他们归于尘土。”
林重影哪里肯依。
早就听说这位大姑娘春葬花秋悲风的事,原本还以为是下人们夸大其辞,如今却是知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表姐,这花是我自己采的,平日里泡水喝。它们能为人所用,也不算是枉过一个春秋,你说是不是?”
谢舜英闻言,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
“可惜了,你居然是个俗人。”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林重影想,她不仅是个俗人,还是一个大俗人。
昨天才出了那种事,三房上下知情的人必是都恨透了她。她拿不准这位大姑娘的来意,索性装糊涂。
“大表姐,你说我是俗人,那我就是俗人。”
谢舜英摇了摇头,似是对她很失望的样子,好半天没说话,一时抬头望天,一时又望着屋顶。过了好一会儿,才落到她脸上。
“你这脸上可不像是疹子,是被人打了吧?”
“我自己不小心打的。”
“我说你是个可怜人,你还真是个可怜人,嫡庶有别,你被打了都不敢声张,还说自己打的,可见有多身不由己。”
“大表姐,真是我自己打的。”
有时候越是真话越没人信,谢舜英也不信。
“你别怕,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我也不是来骂你的。我知道我母亲看重三哥,生怕他在女色上乱了心,影响前程和学业。我和她不一样,我只觉得我三哥可怜。”
这话林重影不会接,继续装傻。
谢舜英掬了一把簸箕里的干花,洒在地上,“我三哥是真的心悦于你,若不然也不会求到祖母面前。世间难得有情郎,你难道不想为自己争取吗?”
“大表姐,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昨天的事就是一场误会,三表哥努力认真,必有大好前程。将来他金榜题名,自在良缘等着他。”
“你怕什么?”谢舜英有些怒其不争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是来试探你的,我是真心想帮你们。”
不是试探,是帮忙?
这话林重影怎么听怎么不信。
孟氏对她印象极差,她可不信谢舜英能说动自己的母亲接纳她,允许谢三娶了自己。
“大表姐,你这话我更听不懂了,你别再说了,我好害怕。万一又惹出什么是非来,我可就真的有嘴也说不清了。”
谢舜英听到这话,眉头紧皱着,眼睛里全是忧愁与无奈。再掬一把簸箕里的干花,神情惆怅地洒在地上。
“你有没有想过和我三哥离开谢家?”
“大表姐,你胡说什么!”
“你别害怕,我是真的为你好。你和我三哥先离开谢家,等我母亲气消了再回来,到时候她必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三房的人是不是脑子都有病?
这叫为她好,分明是想害死她!
林重影有气无力道:“大表姐,聘为妻,奔为妾。婚姻之事,全凭父母作主,你今日说的这些话,我只当没听过,你走吧。”
她也是没想到,聘为妻奔为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等困住她,压住她的世俗条条框框,最后却被她拿来堵别人的嘴。
为表自己没那个意思,她小脸一板,无比严肃地送客。
谢舜英走的时候连连叹息,说她不识好人心,还说她迂腐,最后告诉她,若是改变心意,只管去找自己。
她看着洒在地上的干花,很是无语。
这些干花原本就不多,被人撒了两把后所剩无几,眼下府里大多数的桂花已经开败,晚开的桂树并不多。
秋高艳阳照,白日天燥热得很,比之盛暑时节有过之而无不及。等到申时过了,日头没那么毒辣时,她和根儿一起出门去采桂花。
找桂花不难,循着香味即可。她们循着味儿,难免走得偏了些。但越是偏僻,对她而言越是自在。
儒园之景,一在雅,二在精。
峰回又路转,假山后藏林。越是幽静之处,越有小景令人流连忘返。她们在一处假山后找到正开得繁茂的桂树,摘起桂花来。
若是府里的下人,收集桂花自有一套法子,树下铺着干净的布,再执长棍敲打桂树,使得桂花纷纷落在布上。
林重影不是府里的主人,偶尔采摘些即可,当然不会用到那样的法子。
假山那边,忽然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一位丫环压着声音问另一人,“你听说了吗?林家那位四姑娘原来不是来做客的,她是来…”
余下的声音,消失在那两人的交头接耳中。
另一人显然很震惊,“怪不得前两回林大姑娘都是由林夫人陪着,这次却带着自己庶妹,我还说难为她当嫡女的那么大度,竟然让那等好模样的庶妹跟着自己,抢尽自己的风头。”
“我看这事八成错不了,是二房的……”
“她可是二夫人院子里的人,她说出来的话,那肯定错不了。”
那两人应是逮着空聚到一起透个气,没多会儿就离开了。
根儿看着继续采花的林重影,识趣地什么也没问。忙活了半个时辰,收获桂花不少,想着应是够用了,主仆二人便没有继续再采。
哪知才刚从假山后拐出来没多久,迎面撞上像是在找人的谢为。谢为看到她们后,明显神色一松,瞧这般模样,找的人应该就是林重影。
“影妹妹,府里都传遍了,是真的吗?”他还是老实端正的样子,但若是细看去,不难看出他眉宇间的阴鸷。
“真的假的,与三表哥无关。”
林重影不打算和他纠缠,绕开他。
他双手一张,拦在她面前,“影妹妹,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你只要告诉我,你心里有我,我这就去再求祖母,她若是不同意,我就长跪不起。”
“三表哥,我说过这种事我做不了主,我只能听从我母亲的安排。”
“影妹妹,以前你没得选,如今你有我啊,我愿意娶你为妻。”
“三表哥,三夫人最是看重你的学业,你此时最不能分心。若不然,三夫人必是恨透了我,又怎么会容得下我。”
“不会的!”谢为以为她松了口,心下一喜,“我母亲最是疼我,只要我坚持,最后她一定会依了我。”
“若是她死活不同意呢。”
“那我们就离开谢家,直到她同意为止。”
这个法子,还真是和谢舜英想到了一处,不知是兄妹同心,还是事先商量好的。好一个离开谢家,那岂不就是私奔。
若真是那样,三夫人确实会妥协,同意他们在一起,但她却不是正室,而是只能为妾,毕竟奔者为妾,她不信谢为不懂这个道理。
须臾,她猜到了原因。
谢为这个人,表面看着老实,实则自尊心极强。昨晚自己的那一通表现,必是让他觉得折了面子又伤了自尊。他为了找回自己的面子,重拾自尊心,当然是要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
若她说心里有他,愿意嫁他为妻,那便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却长了他的脸,不管最后谢老夫人和三夫人有没有同意,他的目的都达到了。更进一步说,如果她真的与他私奔,那更是大大长了他的脸。
“三表哥的意思是,让我同你私奔?”
“不是私奔,是离开。”谢为胀红了脸,向来没做过出格之事的他,哪怕是听到私奔两个字都觉得臊得厉害。
“无媒苟合,私自离开,不是私奔是什么?若真是如此,我还能嫁你为妻吗?”
“影妹妹,我对你是真心的。”
什么真心,还真是不值钱啊。
林重影不想和他再多说什么,冷了脸,“三表哥,我说过我仅是把你当成谢家的表哥之一,并没有其他的心思。”
“影妹妹!”他再次拦她,脸色越发的红,有羞臊也有愤怒。“二哥注定妻妾成群,我和他不一样。”
林重影心下好笑,只觉得更没意思。
如果这是她唯二能选的两条路,一条是给谢问做妾,另一条是给谢为做妾,那她毫不犹豫地选谢问。
“你们确实不一样,他是嫡系嫡子。你虽是个嫡子,却是庶支。”
“你…”
谢为以为的她,娇弱惹人怜爱,如同最为弱小无依的菟丝花,无丝毫锋芒,更无任何主见,仿若浮萍。而今听到她尖锐的话语,震惊之余,莫名升起一股恼怒。
见她再次准备绕开自己走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冲过来想拉住她。没成想身高体壮的根儿挡了过来,还推了他一把。
他一个踉跄,眉宇间的阴鸷化成戾气。
原来就因为他是庶支!
“我对你一片真心,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为什么你要拒绝我?”
“你愿意,不等同于我愿意。”
“你凭什么不愿意!”
他是谢家子孙,哪怕是庶子,出身也非寻常的士族子孙能比。他们谢家比之林家门第不知高出多少,他好歹是个嫡子,一个低微的庶女凭什么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