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始至终,林绍默默地跟着她们,看着她们失望,看着她们哭求。
这一夜对她们而言,难挨到堪比度日如年。
民宅不大,拢共一间正堂,再加两间房。入门处有个杂物房,屋后是厨房。母女俩一人占了一间房,下人们要么是和她们一起挤,要么是挤在杂物房。
一宿下来,不说是母女俩,几乎所有的下人都没有睡好。
一打开门,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个朱衣白面的妇人,晃着帕子就挤了进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些下人,腥红的唇一张一合。“你们家这么小,住得下这些人吗?不知匀几个给我,我给的价钱肯定公道。”
原来这妇人是个人牙子。
那些下人一听人牙子的话,齐齐跪在地上,磕着头求不要卖他们。邱嬷嬷磕头磕得最厉害,近人顶着木然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有仪一夜没睡好,心中郁结可想而知,自是不愿搭理她,还命人将她赶了出去。
接下来几天,母女二人不停奔走,赵家人还是对她们避而不见。她们不知林昴住在哪里,林绍也不肯说。
林有仪正心烦意乱时,一眼看去极小的宅子里到处都是人,那些下人一个个杵着好像不知该干什么,她是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要将他们全都发卖了。
好巧不巧,先前那人牙子又腆着脸来问,这一问倒是给问着了。人牙子一眼就瞧中了近人,一张口就出二十两银子。
母女俩在汉阳常买卖下人,自是知道这价格委实不低,甚至是有些高。而人牙子能出这样的价格,在她们看来显然不是为了将近人倒手卖给别人当丫环,极有可能是卖到花街柳巷去。
近人还是木着脸,像是不会为自己争辩般,急得邱嬷嬷跪在地上替她求情,“夫人,姑娘,奴婢这么大年纪了,重活干不了,身子也不利索,还想留这孩子在身边照应一二,你们不能把她卖了啊。”
“听听,这多新鲜啊,一个奴才还想有人照应。”人牙子斜着眼,满脸的嘲弄,“夫人,姑娘,我多句嘴啊,这样的老奴才活也干不了,身子也不利索,你们若是留在身边,岂不是要白养她?”
赵氏脸色阴晴不定着,林有仪也是若有所思。
人牙子上下嘴皮子一番,可谓是句句都说到她们心上。最后她们被洗脑成功,除了留下赵氏身边的一个嬷嬷和一个丫环外,其他人全部发卖。
她们却是不知道,人牙子转头就将邱嬷嬷和近人交给早就等在巷子附近的锦心。锦心奉谢舜宁之命,不仅将身契还给邱嬷嬷和近人,还给了一笔银钱。
邱嬷嬷和近人千恩万谢,头也不回地出了朝安城。
谢舜宁从马车上下来,望着赵氏和林有仪所住的那处宅子,眼中全是嘲弄与讽刺。
“姑娘,你不想仪姑娘嫁进谢家,那你当初是如何知道她们会帮忙的?”锦心问道。
“我无意中得知邱氏年轻时有个十分要好的姐妹,却因多看了林老爷一眼而被林夫人卖进了腌臜地方,还生了一个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邱氏将那孩子养在外面,趁着林夫人给林有仪挑选丫环时弄进林家。我不过是稍加试探,她们便同意帮忙,林有仪那张脸,这辈子都别想好了。”
这辈子有些人与她再无交集,她也不会再给她们害自己和母亲的机会!
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马车内林重影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也解了自己的疑惑。
难怪在谢家时,林有仪的屋子里会闹猫,也难怪那脸上的疤不见消淡,反而颜色更深,原来是因为有内鬼。
不管是谢舜宁,还是自己,在赵氏母女的问题上已经告一段落。她们以后的种种,皆是她们所作所为的反噬。
林重影没有去痛打落水狗,也没有去落井下石,直接让车夫调头。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经过颜宅。
颜宅的后门半掩着,隐约还能看到里面不知在忙活什么的老仆。
她上前去敲门,那老仆听到动静看过来,目光无比的凌厉。在瞧清她是谁之后,迅速低下头去。
“这位老伯,您还认得我吗?”
“我一个下人,当不起姑娘这声老伯。”
他说他是下人,却没有自称奴才。
林重影认得他,他就是当日他们来颜宅时,在颜明月屋子旁边打扫的那个人。隔着半开的门,他给的感觉与这幽静的府邸仿佛一样,皆是不被人知,抑或者是被人遗忘。
“您不是我家的下人,又是年长之人,我称呼你为老伯也是应该。上次我同福王殿下及谢少师来过,回去后才发自己的耳坠掉了一只。老伯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找找?”
那老仆抬起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她没有闪躲,任由对方打量。
对方的视线定在她手腕的镯子上,眼神明显起了变化,略显紊乱的呼吸代表着情绪的波动,须臾又被压下去。
“这镯子你是从哪来的?”
“是我未来的夫家给我的聘礼。”
老仆喃喃着:“聘礼……”
不知过了多久,他沉声道:“姑娘进来吧。”
比起上回所见,府里的树木更萧条了些。但每一棵树上都挂着一只莲花形状的灯笼,因着是白天,灯笼还未亮起,却也能想象中入夜之后的点点灯火。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问。
老仆回道:“今日是这府里以前主家姑娘的生辰。”
那就是颜明月的生辰。
从后院往前行,穿了两道月洞门,灯笼越发的多了起来。在老仆的带领下,他们很快到了颜明月以前的住处。
院子里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灯笼,离得近些看,才发些每盏灯笼上面都写着寄语,皆是平安喜乐一生顺遂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喜庆话,好似过生辰的人还活着,且正值韶华。
林重影再次向对方道谢,提着裙摆进屋。
许是知道自己和这间屋子从前的主人是什么关系,她再看屋里的布置时,只觉得无比的沉重和唏嘘。
内室的红帐依旧如火,那明镜照出她的模样。她透过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绝色风华的美人。
很多年前,颜明月就是坐在这镜前梳妆打扮,满心期待着能嫁给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那时的少女,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很快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突然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她不用回头,已经看清来人是谁。
是那个老仆。
“姑娘,可找到了?”
她摇头,道:“这里没有,或许是落在进来的路上。”
老仆没说什么,跟着她一起出去。
从屋子里出去,她重走上回来的路。
那时他们是从正门进来的,沿着路往前走,是出去的方向。经过那片莲池时,池水中的荷叶越发残败。
而那老仆,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这时前面隐约传来说话声,远远瞧去好些人朝莲池走来。
“姑娘,有人来了,你快躲起来。”
她原本是要躲的,但当她远远看到来人后心念一动,不仅没找地方躲起来,反而继续往前走。
那老仆见状,似乎是要来拉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索性由着她去。
一行人渐近,为首的是一位锦衣常服的中年男子,英俊伟岸而不失威仪。随后的是萧高和谢玄,从两人的神情来判断,男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当今陛下萧业。
谢玄一眼看到她,目光如晦。
她装作懵懂的样子,上前行礼。
“王爷恕罪,臣女上回有东西落在这了,想着进来找找。”
萧高轻咳一声,下意识看向萧业。
萧业不欲表明自己的身份,道:“…我是外地来的行商,想从福王手中买下这座宅子。”
他都这么说了,林重影除了客气的见礼,自然也没有更多的举动。
忽然他目光一变,定在林重影的手上。他和老仆一样,问出相同的问题,“这镯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谢玄代为回答,“回老爷的话,这位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手中的镯子是我母亲给她的聘礼,据我母亲说,这镯子是她的故友所赠。”
萧业闻言,微微怔神。
半晌,眉宇间有些不虞之色,“故人之物,居然被你母亲拿来当成聘礼,难道你们汝定王府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林重影像是被吓着般,急忙解释,“这不怪郡主,当日她见我衣着与这镯子相配,临时起意将镯子给了我。”
“好一个临时起意!”萧业看着她,眉头越皱越紧。“你…你和这镯子一点也不配,还不快把它摘了。”
“老爷,这是我的家事。”谢玄道。
“你的家事?”萧业眼神渐厉,帝王之威毕现。“你身为皇子之师,位居少师之职,家事竟乱成这样,当真不怕世人笑话吗?”
若说貌美,这姑娘确实算是上乘,但比起……
他目光转幽,望向满是残荷的花池。恍惚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盛夏,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但那碧与红,再是争奇斗妍也比不过花池边的绿衣少女。
冰肌玉骨香,美而不自知。
那样的颜色入过眼,世间再无花红柳绿。
他睨了一眼萧高,萧高立马心领神会,对林重影道:“今日本王还有事,小…林姑娘,你先请回吧。”
林重影福了福身,准备告退。
她从谢玄身边经过,两人对视一眼,交换着只有他们才懂的眼神。然后她停下来,转身对萧业道:“这位老爷,我确实出身不高,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我与谢少师委实不相配。但汝定王府和谢家以及谢少师都选择了我,那便证明除去出身外,我必有可取之处。两情之事,婚嫁之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不知情由,还是不要妄加断言为好。”
萧高听到这话,先是表情一变,尔后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玄一眼,仿佛在说你这未婚妻胆子挺大的啊。
谢玄压了压扬起的唇角,道:“老爷恕罪,我这未婚妻性子单纯,言语真爽,若有得罪之处,还忘老爷见谅。”
萧业自登基以来,还未被人这般当面指责过,面色自是不太好看。帝王威严不容置疑,更不容挑衅,他冷哼一声,问:“你父亲是太学的司丞林同州,他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老爷以为我无礼,光说我便是,为何扯上我父亲?子不教父之过,这道理没错,然而我本是汉阳林家的庶女,几个月前才过继到父亲名下,一应教养对错与否如何能怪到我父亲头上。我叫林重影,您若有不满之处,尽可质问于我,不必扯上我父亲。”
“林重影?重影?”萧高觉得这两个字莫名的熟悉,“这名字倒是不错,可有什么讲究?”
林重影就等着人问呢。
她垂着眸,声音低落,“这名字是我生母所取,重影二字取自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
话音一落,萧家兄弟齐齐脸色大变。
不远处,那看似在打扫的老仆动作一顿,握着扫帚的手上顿时关节泛白。
第87章 “明月,明月!”……
*
半开的雕花窗内, 少年郎埋首于案前,专注入神地下着刻刀。那刻刀极利极精巧,雕刻之物是一块沉香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