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木色泽亮丽, 用来雕刻摆件不仅美观, 且有持久的淡雅香气。这块木料所雕之物已快完成, 看上去是一块木符牌,雕以吉祥云纹为底, 正中刻字。小字一个个在成形, 连成两句诗:不知情深有几重, 只愿惊鸿曾照影。
梳着双髻的小童不知何时进来, 聚精会神地看着少年雕刻。当少年收起刻刀,翘着嘴角端详木牌时, 他才敢发出声音。
“二皇兄, 下月就是明月姐姐的生辰, 你这个是要送给她的吗?”
被称为二皇兄的少年一点他的鼻子, 神秘一笑,“自然是的,你可别说漏了嘴。”
他立马捂住自己的嘴,白胖喜人的脸上满是笑意。
这时另一个华服少年进来,先是看了一眼那木牌,然后视线看向那些多余的沉香木边角料,提议道:“这还有些余料,二皇兄何不磨几个颗沉香珠, 置于香盒之中,也能长久保香。”
“三皇弟此议甚好……”先前那少年话还没说完,便见有太监模样的人来禀报,说是陛下有请。
他小声向那太监探话, 那太监的话里提到了太子殿下四个字,听得他剑眉微蹙。沉思一会儿后去换衣服,准备去面圣。
“二皇兄,要不这几颗珠子我替你磨了?”
听到后来少年说的这话,他不以为意,随口就应下了。
他一走,埋首于桌案前的人就换成了别人。
小童仍在,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三皇兄,尽管只是几颗沉香珠,少年却打磨得十分用心,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
“唉”
他一连叹了好几口气,见专心致志的少年压根不理会自己,8以4吧1六9陆三。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那块木牌,竖刻的两行字,重与影位于末端并列。
重影,重影!
萧高从回忆的思绪中抽离,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那老仆已经换了一个位置,几乎被树木和假山挡住,但离他们却是更近了些。
他们兄弟三人,曾经何等的亲密无间,今时今日竟是这般境地,不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造化弄人。
“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萧业低声念着这两句话,突地身体一晃。
“三皇兄!”萧高惊呼一声,赶在庞统的前头扶住了他。
这声三皇兄一出,林重影无法再假装不知他的身份,当下跪在地上,“臣女不知是陛下,臣女罪该万死!”
他缓过神来,示意萧高不用扶自己,然后亲自来扶林重影。
林重影虽就势起来,却半低着头不看他。他失态地盯着林重影,像是企图在她的脸上找出什么东西来。
“你生母叫什么名字?”
“臣女不知,只知道府里的人叫她吴姨娘。”
“吴姨娘?”他仿佛受到极大的冲击,喃喃着,“无颜,无颜,吴姨娘……”
无颜两个字一出,林重影和谢玄对视一眼。
林重影观萧高和庞统的表情,很显然他们都知道这无颜二字是什么意思。
萧业又问:“孩子,你哪年生的,几月生人?”
“臣女熙元三年生人,生辰是九月十二。”
他闻言十分激动,一把抓住林重影的胳膊。
林重影这才抬眸,与他对视。
他的脸上涌现出无法言语的神色,狂喜激动、悲伤愧疚,像收获了意外之喜,又像是遗失了珍爱之物。
“孩子,你娘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林重影摇头,“臣女没有见过她,臣女的生辰,是她的忌日。臣女名字的来历,是嬷嬷告诉臣女的。”
这话像是重重的一击,击倒的不止是萧业,还有被树木和假山遮住的那个老仆。老仆双手成拳,指关节处已白到见骨。尽管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那目光中的哀痛与绝望,在看向林重影时全变成了复杂。
残荷满池,红花绿叶已尽数归于沉寂,仿佛那曾经的年少美好,已随那一池的萧条远去,再也不复来年。
有些人早该死去,却苟延残喘地在尘世中苦苦挣扎等待,奢望着还能再见故人,与故人于梦中的故地重逢。
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
而今惊鸿已去,再难觅踪影。
寒风吹凉了人的身体,凉意寒透了人心,情不知何所起,曲不知何所终,等到曲终人散时方知一切都是一场空。
沉重的死寂中,萧高问林重影,“你那嬷嬷如今在何处?”
“她死了。”
萧高若有所思,看向萧业。
萧业痴痛地看着林重影,良久之后才悲伤地低喃,“你不像她,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她,你这些年……”
“二皇兄!”萧高打断他的话,隐晦地道:“您龙体要紧,切莫多思啊。”
“多思?朕就是思量得太少了!”他愤怒着,沉痛着,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情绪令人心惊。
萧高冲谢玄道:“陛下龙体欠佳,你带她先走。”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林重影。
林重影装作不明就里的样子告退,和谢玄一道离开。
两人转身之际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只有他们才懂的深意。
他们一走,萧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吩咐庞统。“查,给朕查!那个林昴是不是还在京中?你去,你亲自去把他给朕找来!”
庞统速度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人给找来了。
萧业和林昴曾经有过几面之缘,那时他还是三皇子,曾不止一次随自己的二皇兄去冯尚书的府上,也正是在那里,他与冯尚书最为得意的弟子还讨论过策论文章。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林昴,气息大乱,“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朕!”
一炷香之前,林昴被庞统找到,在见到庞统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比的平静。他想起进京当天晚上那位谢家晚辈,如今的少师大人和自己说的话。
“此事是一根刺,一根原本长在别人身上的刺。你握在手中多年,倘若一直不还回去,它迟早会倒戈相向,永远悬在你和林家之上再难解脱。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它还回去,或许还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着这番话,他不再沉默。
现在机会摆在眼前,生死存亡也该有个了断。
“陛下,学生有罪!”
太学隶属天家,所有学子皆是天子门生,他自称学生倒是恰当。
“快说!”萧业目眦尽裂,满眼的杀气。
面对帝王的雷霆之怒,林昴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刀锋已正对着自己的头颅,躲是躲不过去的,生与死就在今日了。
他跪伏在地上,埋首于双手之中,“此事说来话长,陛下且容学生禀告。”
这事确实说来话长,并非是虚言,而是得从他的母亲林老夫人宋氏说起。
宋氏出身不算高,其父在世时官阶不过从八品,但她本人极有才情,曾以诗会友一鸣惊人,从而入了很多人的眼,与京中的很多高门贵女也有往来。
因着才名远扬,她在择婿上眼光难免高于出身,大户人家无所事事的庶子她看不上,清贫人家的书生她也不想选。挑来选去的,一直未能如愿,某次诗会中,她和进京求学的林家嫡长子林瑜相识,然后相交相知,最后两情相悦。
成亲之后,她才知林瑜不仅是个风雅之人,还是多情郎。
林瑜的多情不止对她,还有别的女子。婚后不到一年,后院就进了好几位姨娘,有被赎身的清倌人,还有书香人家的正儿八经的小姐。
宋氏本想和离,然而宋家人皆不同意。原因无他,只因林家豪富。自她嫁入林家后,宋家上下所有人都得了实惠,日子不用再紧巴巴地过着,吃的用的更是不知好了多少。更何况林瑜风流归风流,却对她这个正室很是尊重,还将林家的产业交给她打理。
她左思右想,最终妥协。再后来她怀了身孕,想着有钱有子有体面,这日子也不会难过,更是歇了和离的心思。
谁知后院那些姨娘不安分,为争宠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竟然有人将主意打到她头上,害得她流产滑脱,还落了病根,以后再难生养。
她怨,她恨!
怨那些妾室,更恨林瑜。
为了报复那些妾室和林瑜,她不哭也不闹,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打理着林家的产业,操持着林家的后宅。期间除了一个姨娘产子外,其他人皆无所出。
那姨娘产后血崩,没两天就去了,孩子自然而然被她接手。一年后林瑜病逝,她将府里所有的姨娘全部发卖。
“学生自小到大,从不知自己是庶出,府中上下亦无一漏出半点口风。哪怕后来偶尔得知,也以为母亲是用心良苦,苦苦瞒着学生的出身,是不希望学生自卑自艾,却不知学生姨娘的死,还有父亲的死皆与母亲脱不了干系。”
这就是宋氏对林瑜的报复。
而她的报复远不止这些,还包括自己的娘家。
她认为若不是当初宋家上下极力反对她和离,她也不至于落得不能生养的下场。林瑜死后,她便与宋家断了往来,独自抚养孩子支撑着林家。
在旁人看来,她不仅拎得清,还十分仁义。汉阳的人提起来她来,谁不是满口的夸赞,夸她虽为女儿身,却有男子气节。赞她识大体顾大局,对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
“当年臣被人算计,中了别人圈套,但未与人发生苟且之事。学生不愿娶那人,一是其品性不端,二是学生已有心悦之人。然而学生的母亲一力促成,不仅对那人赞赏有加,还许重金下聘。”
当时的林昴还以为母亲是重信重义之人,哪怕再不情愿,最终还是同意亲事。
成亲的那天晚上,他不愿入洞房,心中百般苦闷无人说,哪成想无意间听到母亲与其心腹的密谈,这才知道自己事情的真相。
“她说好女旺三代,愚妇毁一族,她是故意让学生娶那人,想借着那人的手将林家推向落败之地。”
得知真相后,他根本不能接受,便有了那段荒唐风流的岁月,直到冯尚书去汉阳找他。他被冯尚书骂了一通,人也清醒了许多。
可惜还不等他重振旗鼓,准备随冯尚书回太学时,他在林家的后院见到本不应该活在世上的先帝宠妃。
“学生当时就知道,林家完了。母亲警告学生,若敢透露一字,那林氏一族必定全部陪葬。她让学生不要再过问后宅诸事,若做个只知吃喝的睁眼瞎,对所有人都好。学生糊涂,为了保全林氏一脉装聋作哑,不敢看也不敢问。陛下,学生有罪,学生罪该万死!”
萧高白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痛恨,恨不得将林昴瞪出血窟窿来,“你确实是该死!那孩子说她的生辰,正是她生母的忌日,你们竟敢……”
“王爷恕罪,学生确实该死。是学生贪生怕死,不敢知情相报,害得贵人香消玉殒,害得她的孩子历尽了磨难,吃尽了苦头。”
林昴拼命磕着头,将脑门都磕烂了。
若有其他的选择,他也不会逃避这么多年。天家阴私,别说是参与,便是窥得一星半点都是满门倾覆之罪。
母亲对林家对父亲的恨,可见一斑。
她要的不止是林家败落,还断了林家后世子孙的前程,其用意之险恶,用心之毒,寻常人根本想都想不到。
“陛下,学生有罪,但学生纵有万死之罪,也是有口难言。皇恩浩荡如海,然学生卑微如尘,一不能报效天家,二不能罔顾养恩,进退两难日夜煎熬,唯独不敢死,为的就是今日能向陛下说出真相。”
萧业几乎不用想,也知道背后指使之人是谁。
那宋氏与母后是表姐妹,以前每回进京都要进宫向母后请安,说话时常屏退宫人。如今想来是他不够敏锐,没能及时察觉到不对之处。
若是他早些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
他在问天,更是在自责。极度的悲痛愧疚和愤怒,让他心口发甜,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