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高和庞统齐齐惊呼出声,以最快的速度扶住他。
他像是脱力般,靠在萧高的身上,望着对面的水榭。
恍惚中,仿佛还能看到朝思暮想的人,正对着他笑。
哪怕他已是帝王之尊,哪怕佳人已逝去多年,他还是不敢叫出她的名字,只敢在内心里疯狂地呼喊。
“明月,明月!”
与此同时,那被木对和假山遮挡住的老仆却在低声地轻唤着这两个字。
“明月,明月。”
林昴还在磕头,磕的那处都沾上血迹。
“陛下,臣罪该万死,臣不求宽恕,只求速死。但臣之子林绍无辜,年幼时曾因质问学生的母亲苛待那孩子而被责罚,学生迫于无奈将他送至京中。臣死一千次一万次亦不足惜,恳请陛下饶恕学生的儿子。”
不仅林绍无辜,他其实也无辜,整个林家更是无辜。
萧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指着他,好半天才挤出半句话,“朕不想再看到你……”
他立马磕头谢恩,出了颜府后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颜府向左转弯的角落里,谢玄和林重影一直没走。他们看着他被人带进去,如今又看着掩着面出来。
“他知道的或许不多,但应该也足够了。”林重影小声道。
林昴知道吴姨娘是谁,仅这一点其实就够了。
此时此刻,该知道的人也全都知道了,是生机还是死局很快就会见分晓。
谢玄声音极低极轻,几乎贴在她耳边,道:“我曾暗中查过,陛下登基后常微服去积叶寺礼佛,直到熙元三年年初。”
“你的意思是当年颜明月就被人藏在积叶寺?”
所以方才萧业念叨的无颜两个字,或许就是颜明月在寺中所用的化名和法号。由此推断,救下颜明月的人应该是萧业。
照这般顺着往下,后面发生的事并不难猜。
“太后发现后,本想将她灭口,却得知她有了身孕,这才将她送去林家。”
“应是如此。”
林重影想,那时颜明月之所以配合,或许正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但有些人恐怕早就交待好,先去母留子,再慢慢解决孩子以绝后患。
两人都压着声说话,身体不由自主就会越靠越近,近到彼此的气息可闻,近到彼此的眼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望向大盛宫的方向,满眼的讽刺,“天家没几个好东西,那先帝更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好色的糟老头子,贬妻为妾,抢儿子的未婚妻,简直是天下第一大渣男。
“还有那个萧业,别看他一副情深的样子,谁知道他的真心有几分。当年他救下颜明月的目的不单纯,颜明月委身于他,很有可能是被他强迫。后来人不见了,我不信他猜不到是谁做的。你看他这些年什么事也没耽搁,该孝顺太后一点也没少,还生了一堆的皇子皇女。”
谢玄警惕地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会听到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这才幽沉着眸色,将身体压得更近。
“那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男子才是好东西?”
“如我父亲和你父亲那样的,一夫一妻,对妻子爱重有加,不管出身高低与否,也不管是否能延续香火,仅仅是因为喜欢那人的本身而已。”
这话是真话,也是在点人。
“有人过来了,别往那边看。”
林重影下意识拉着谢玄的手,让他的身体完全贴在自己身上。
他低着眉眼,喜悦在眸中渐渐漫开。
第88章 她的心忽地一乱,竟有些……
来人有一, 灰色短褐打扮,瞧着像是个寻常的百姓,但那走路的身姿与脚步不难看看出, 他是一个练家子。
他追着林昴而去, 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自古帝王多疑心, 想来刚才见过那位也是如此。
林重影如是想着,这才注意到自己和谢玄的身体几乎完全贴合在一起。哪怕是隔着厚实的衣衫, 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更让她自己意外的是, 她居然还一直拉着谢玄的手。
从拉手到贴身, 全是她主动为之。虽说是事急从权, 但她的不排斥,以及动作的随意亲近, 其实很说明问题。
她的心忽地一乱, 竟有些不敢抬头。
谢玄见她迟迟没推开自己, 眼眸中的喜悦像着了火, 隐有火光在窜动。那压抑不住的情愫在体内奔涌着,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温热的气息渐生灼烫,一下一下地喷在她的耳侧与脸颊。她耳后泛着红,脸颊也跟着发热,正当她想远离这折磨人的气息时,猛地被男人按在自己的怀中。
“别动!”谢玄低沉的声音近在她耳畔,“他们出来了。”
他们指的当然是萧业和萧高兄弟俩,萧高将萧业送上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马车, 等到马车离开后却没有跟着走,而是转身回到颜府。
颜府的大门再次关上,只余那稍显斑驳的匾额在向世人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府邸曾经的主人是谁。
当年颜妃得宠时,颜家是不少人巴结的对象, 门前也曾若市,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庚午兵变后,颜家速度败落,附近有些人家不愿沾染霉气或者说是想避开麻烦,也陆续搬离。
时至今日,这条巷子显得尤为的清静寂寥。许是太安静了,林重影感觉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谢玄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声问:“他们走了吗?”
“再等一会儿。”
谢玄的大掌包着她的后脑勺,幽暗的眼眸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巷子,内心深处见不得光的地方,爱与欲的藤蔓在疯狂生长。
又过了半刻钟,她再次问:“还没走吗?”
那兄弟俩有什么话大可以在门里面说,为什么要在外面说?
谢玄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可惜,恋恋不舍地道:“走了。”
林重影不疑有他,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先是四下看去,然后再看向颜府的门口,见确实没有人,这才将他推开。
思量再三,道:“有个老仆似是不太寻常,看着不像是普通的下人。”
“你怀疑他是萧彦?”谢玄直接问她。
她说不好,但那老仆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如果不是萧彦,那就是颜家曾经的下人,对主家的感情极深。
“你方才注意到了吗?颜府的树上都挂着莲花灯。那老仆说,今日是颜明月的生辰。那些灯我仔细看过,上面写着平安喜乐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话。还有刚才萧业问我话时,他不仅没有回避,反而躲起来偷听,形迹很是可疑。”
谢玄若有所思,道:“当年他起兵逼宫之后,所有的部曲都被清算,与之走近的人家也跟着受牵连。”
卫家就是其中之一。卫今的母亲和沈贵妃也是表姐妹,两家人虽不说来往密切,却也是互通有无。
“先帝于病榻之上,一连下了十几份圣旨,将与之相关的人家查抄的查抄,流放的流放,一个也没放过。他被软禁这些年,便是还有些遗党,应该也是少之又少。”
他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萧彦已再无起后谋逆之力。
庚午兵变之后,先太子被杀,萧彦被废,先帝不得不立三皇子萧业为太子。他一病不起,还记得清算萧彦的人。而以储君身份监国的萧业,则就势打压先太子一派,致使鲁国公府与其根系一并被拔起。
皇权交替,或许总关情,但更多的却是权势与利益。
林重影望向匾额上的颜府二字,只觉无比的凄凉。
帝王的情与愧,颜明月都看不到了。
还有那萧彦……
*
春晖宫。
荣太后独自一人在小佛堂中,给那供奉着的牌位上香。
香烛气袅袅,幽静而安宁,供品便是各地进贡的果子,以及宫里最好的御厨做出来的点心。日复一日的上香祭拜,可见牌位上的人对她何等的重要。
脚步声由远及近,守在门口的宫人和北嬷嬷应是受了什么人的命令,全都没有出声,任由有人直接进到小佛堂内。
她不用回头,也知来人是谁。
熙元帝未和往常一样先给牌位上的人上香,而是悲痛地质问,“母后,您告诉儿臣,当年明月真是自己走的吗?”
“你这是怀疑母后?”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儿子。
萧业抿着唇,没有否认。
她心口忽地一痛,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儿子般。
很多年前,她还是皇子府的一位妾室,得主母车恩典照顾,从怀孕到产子皆是顺顺利利。儿子出生后,同嫡出的两位兄长十分亲近。
那时她想着将来夫主被封王,自己的儿子纵然是庶出,因着主母开明大度,嫡子们友爱兄弟,不用争不用抢,他们母子二人也能富贵安稳。
后来夫主登基为帝,主母未入主后宫,吕氏成了皇后,她便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被改变,他们要帮着主母去争去抢。
若是赢了,自然还是富贵安稳,若是输了,什么都不好说。
后宫倾轧,明争暗斗,多少个不眠之夜,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日日都是无穷尽的防范算计和胆战心惊。
最终惊变与幸运前后到来,他们突然成了赢家。这一切来得有多凶险,又有多不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所以她不允许有人破坏,哪怕是曾经帮过他们的人。
“陛下,你别忘了,若不是哀家,她早就死了。我们欠她的情分,也已经抵消了。”
“母后,您知道朕在问什么?朕是问您,当年她真的是自己走的吗?”萧业的眼睛里全是痛楚之色。
荣太后没有回答,她自是猜到或许自己儿子已经查到一些事。
但她没有错!
“哀家知道你重情重义,可你是一国之君!她是你父皇的后妃,还是你父皇指定的殉葬之人。我们救她一命,已是犯了大忌。若她能安分守己,不涉红尘人世,哀家可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康顺安平。谁知她竟然招惹你!你是天下之主,大昭之主,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毁了你,毁了大昭!”
萧业早知道是这个答案,亲耳听到还是痛彻心扉。
“所以你骗我说,说她不愿在积叶寺苦挨后辈子,想去见识天地之广,却原来是将她送到了汉阳林家。”
汉阳林家四个字一出,荣太后便知什么都瞒不住了。
纵然如此,她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要来问哀家?”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从朕到我,仿佛兜兜转转中,他又回到了在皇子府的无忧岁月。
他记得那时自己总是很开心,跟在长兄和二哥的身后,被他们照顾着。长兄体弱却稳重博学,二哥舞刀弄枪性情爽直。他若有不懂的,尽管去问长兄。若是被堂兄弟们欺负了,自有二哥替他出头。
那时母亲的表妹颜夫人常来府中做客,带着她的女儿明月表妹。明月表妹玉雪聪慧,说话娇声细气,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哥,最听明月表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