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知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但是他看得开:“看他今日情状,应当有要事要说,他今日不提,早晚还是要上门的。”
宋允知等得起,而且,如今最要紧的不在于这位燕国同窗,而在于如何好好过完这个年。除夕一过,宋允知便又长一岁,他如今已是七岁的大人了!
可大人也喜欢凑热闹,初一晚上,宋允知便闹着让一家人陪他出去看花灯,一家人逛到天黑才回来。等到第二日,宋允知又挨家挨户上门拜年,不仅拜他先生的年、他师兄的年,国子监的先生跟同窗只要离得近,宋允知都过去登门拜访,还收到了不少压岁钱。
他去拜年的时候,贺延庭每每都是战战兢兢跟在一边。他在国子监的成绩其实并不好,中不溜秋,到了先生跟前不免露怯。他本不想去的,但是母亲却非得让他跟着,说是经营一番人脉也不差。贺延庭也知道自己应该大大方方地上前拜见,甚至早晚得习惯这种事,但是他真的做不到。
次数多了,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厌心理,尤其是跟允哥儿对比之后。待热闹了一日回到家中后,贺延庭忽然问:“允哥儿,我是不是很没用?”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正咧着嘴看话本的宋允知蓦然回头,一脸惊悚。
这又是闹哪样?
贺延庭郁卒道:“我似乎什么也做不好,连为人处世的本事也没有。”
身边允哥儿、江亦行、随春生都各有优点,只他一个,似乎全是不足。
宋允知放下话本,挠了挠脸颊,最后靠近了几步紧挨着贺延庭。这家伙不是头一日为了这件事烦心了,宋允知之前跟他许诺要帮他找到擅长的地方,但是多日来都没找到。他也有些愁,这家伙伤心成这样,究竟该怎么宽慰呢?
贺延庭也不需要安慰,他抱了抱允哥儿,似乎从他圆润的小身子中汲取了一丝安慰。
唉……他大概一辈子都没什么出息吧?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怕母亲会失望。
兄弟俩紧挨着坐了一会儿,宋允知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给贺延庭找个优点出来。
好不容易安慰好了贺延庭,那位乞符同学再次上门了。连着两次,他都是趁傍晚时分拜访的,似乎有些冒昧,乞符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别无选择。燕国那边传来消息,让他尽量暗中促成此事。
乞符其实也想过去找国子监的先生,但是那样太醒目了,远不如找允哥儿来得隐蔽。上回是因为有外人在,不便开口,这回上门眼瞅着再无外人,乞符终于磕磕绊绊地将缘由说明了。
燕国想从他这儿打听夏国的意思,看看能否促成两边的互市。他们知道夏国缺育种的良马,他们燕国也缺茶叶、缺盐,他们愿意用马匹换取这些,顺便还想换一换夏国冬日种地的良方。
他们这些学生入国子监读书,除了盯住北戎,也是为了打探夏国。从这半年的经历来看,夏国远没有他们以为的弱势。先前夏国的蔬菜、点兵种种,乞符都尽数告知本国大汗,大汗与王廷都动了心,甚至起了越过北戎,直接跟夏国贸易的念头。
他们从前只能跟北戎做生意,北戎的茶叶并不算好,但价格却昂贵,若能绕过北戎直接同夏国互通有无,对他们自然是利大于弊的。
当然,此事最好能一直瞒着北戎,若是不能,能瞒多久则瞒多久。
他们也不想激怒北戎,只是实在想省点钱而已。
宋允知没想到能碰到这样的好事!
陛下已经有了北伐的念头,恢复武举便是证明。来日他们将兵练好,唯一不足的便只剩下战马了。若能弥补这一点,他们与北戎对上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他按下激动,先安抚住乞符,答应会替他询问。
送走了人之后,宋允知下一刻便跑去他先生家中,将此事告知先生。
陈素同样没想到燕国能有这样的决心,从前燕国也似他们一般生活在北戎的阴影之下,从不敢有任何小动作,却不想一场点兵之后,却让燕国有了这样的勇气。人家既然愿意冒险,陈素自然也想要替本国争取一番。
此事虽冒险,但是一旦促成,受益无穷。
宋允知自打报信之后便一直在等他先生的好消息,然而,好消息没等到,却等到有几位大臣反对的噩耗,宋允知怒不可遏:“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反对?”
陈素冷然道:“冯尚书等一批人。”
宋允知攥着小拳头。
又是这个老头儿!
不行,他一定要去御前跟这些人辩个清楚!
第63章 骂服 冯尚书险些被气死
几十年间的打压所积攒的怯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的。宋允知也知道克服怼北戎的恐惧很难,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然能窝囊成这样。
而且每回都能窝囊得让人大开眼界,这群人真的没有自尊吗?没有羞耻心吗?
师徒二人到底气不过,陈素直接进宫,询问陛下能够给他们一个当廷商议的机会。
皇上也正有此意,当天下午便将两位尚书、六部丞相、陈素师徒外加九卿及部分宗亲叫来了宫中共谋大事。
众人坐下后,堂中一派肃然之气。余下人目光皆在陈素师徒二人身上流连,心中还埋怨着陛下当真越来越不着调了。朝臣议事,让陈素过来也就罢了,怎么还让一个小孩掺和,这不是胡闹吗?
众人都不好得罪陈素,唯有冯尚书直言不讳:“陈大人,今日是商议军国大事,您将门中弟子带来,似乎不妥吧?”
陈素一脸冷傲:“不巧,今日要商议之事,正与我这弟子有关。”
冯尚书随即嗤了一声,意料之中的事了。他就知道,陛下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想起来要越过北戎跟燕国做生意,原来又是这个小子从中作祟。这么能折腾,真是越看越讨厌。
自打这个小子横空出世之后,朝野上下就没个安定。冯尚书等人毕生追求的便是夏国北戎一尘不变,互不打扰,宋允知这个变数是他们意料不到,也是不能容忍的。
殿中暗流涌动,风波骤起,皇上不想他们先存了偏见,于是便开口替允哥儿说了两句公道话:“此事的确是小神童禀报上来的,燕国学子奉大汗之名,欲打通两国茶马互市。小神童听说后念及朝廷缺少良马,才极力推进此事。小神童也是一片丹心为社稷,并无过错。”
皇上口中的偏袒之意太浓,叫一群保守派听来只觉得刺耳。宋允知一心为了朝廷,难道他们就是一心为己?偏心眼也别偏得太厉害。
宗室的楚王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彻底打消陛下这一念头:其留刘五铃耙拔儿物“陛下,臣等自然知道这位小神童是好意,只是夏国从前只在北戎那儿买马,贸然越过北戎跟燕国商贸,只怕会得罪人家。”
皇上哪里不知道这一点呢,可他也不想一辈子受制于人。
陈素替皇上开了口:“从前没有只是因为燕国不敢开这个口,如今人家都上门打听了,你等却还瞻前顾后,真是比燕国还不如。那北戎处处羞辱夏国,送来的马一年不如一年,价格却一回高过一回,人家摆明了不将夏国人看在眼里,尔等又何必热脸贴上去?”
这话就说得难听了,在场的官员心里多少都有了点火气。
礼部尚书摇了摇头:“若有选择,我等也不止于此,实在是两国势力悬殊。”
陈素不爱听这些:“实力悬殊,哪里悬殊了?夏国人口不比北戎少,粮食储备亦不差于人,前有天险长江作为依仗,后有几十万兵力作为支撑,如此优势,怎么到你们口中反而不值一提了?诚然,夏国的确败给北戎,但也不是没有赢过,襄阳城能守下来恰恰证明北戎并非坚不可破。胜负乃兵家常事,岂可因为吃过败仗便一蹶不振了?”
冯尚书拍案而起:“说得好听,两国一旦开战,多少州县得生灵涂炭,多少民户得家破人亡?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到了你陈大人口中不也不值一提?”
别以为就陈素知道什么是家国大义,这些事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吗,他们不仅想过,还权衡过利弊。如今两国互不打扰的情况,恰恰就是最好的。每年只要舍些钱财便能换来安定,不再有战乱,他们也能平平安安躲在建康,这样不是很好么?
冯尚书再三强调:“你去问问京城百姓,有几户人家喜欢打打杀杀?收复北方,说得容易,你看看那些百姓愿意上战场吗?一旦起了战事,各种赋税徭、兵役会定然会翻上几倍,民间势必会怨声载道。而激怒了北戎,大军集合南下,谁又来担这个责任?你陈素来担任,你们师徒俩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待冯尚书说完之后,唐郢也跟着叹息了一声,说得很是冠冕堂皇:“我们也是为了江山稳固,为了百姓安居乐业才一直不肯对上北戎。”
宋允知跟系统听完都有点想笑,这些人太可笑了,他们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为了百姓才不敢开战的吧?分明是为了他们自己。他转头问冯尚书:“大人觉得,若是咱们跟燕国贸易,北戎一定会打过来吗?”
冯尚书对这小崽子很警惕,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方才谨慎地回道:“并非必然会打,但是肯定会激怒对方。换言之,即便如今不打,日后肯定也是要找夏国麻烦的。”
他将北戎尽量形容得恐怖且不讲道理,希望宋允知能知难而退。
但是宋允知却反问:“若是因为这种小事便出手宣战,岂不是说明,北戎早就有了灭夏国之心?”
皇上心都被扎了一刀,觉得小神童这话说得也太叫人伤心了,虽然是实话,但是实话总是不好听的。
众人也面面相觑,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数年前北戎便已经准备灭国了,苦战之下没能拿下襄阳城才又回去了。众人都知道,北戎是不会轻易放弃夏国的,早晚还得开战。但能拖一时是一时,赔款也好,赔地也罢,只要让北戎暂时打消开战的念头,他们便还能安稳几年。
宋允知似乎看穿了他们的想法:“从前有镇北侯替你们守着,往后呢?既然夏国早晚要打过来,你们准备如何应战?割地?赔款?若是赔完国库、割掉一半的城池,对方依旧不满意呢?届时要如何?”
皇上于陈素都陷入了沉默。
宋允知不紧不慢地问着话,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问出来的有多残忍。既然对方早就有了狼子野心,那么给他们再多的好处都只能是欲壑难填,他只是将最坏的结果告诉他们而已,希望他们能受得住:“你给得多,对方想要的却更多,等到再无钱财、城池可以赔给人家,届时,人家看中了诸位家中的钱财,诸位要给吗?若是看中诸位家中在子孙,甚至是……妻女,诸位也能双手奉上么?”
冯尚书恼羞成怒:“你这小孩,未免太滑头,哪有那么多如果?”
陈素开口:“他说得是事实,真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诸位还以为自己能明哲保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宋允知插嘴:“汉奸可以。”
冯尚书脸色奇差。
宋允知无所谓,他知道这些人想什么,想着自己龟缩在建康,必要时候兴许还能投敌,反正以保全自己为要。但是国将不国,哪里能那么容易保全自身?除非他们做汉奸,做贰臣。
兵部尚书秦阆家中有幼女,也有未出嫁的孙女,宋允知说的假设只要稍微想一想,都是秦阆无法接受的。他们最不愿意设想的事情,偏偏被一个小孩儿给无情戳破了。
在场众人都想到了一处,国破之日,他们就真的再也受不了家中妻子儿女了。为奴为婢,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皇家的人,下场只会更惨,这也是皇上决心要改变的原因所在。
陈素长叹一声:“既然早晚有一战,何不趁战前先将劣势补足,燕国的良马不必北戎的差,只要能跟燕国合作,便有源源不断的战马来配种。如今还有机会,若是始终不做改变,到头来被动挨打,还会被打得节节败退。再说,如今还有个燕国能作为盟友。唇亡齿寒的道理燕国人是知道的,北戎一旦出兵,他们不会坐视不管。”
皇上也觉得此话有理,于是再次询问众人意见。
唐郢等人却仍是沉默。
他们心中也乱糟糟的,没想好。主要是他们一贯都是持反战态度的,这回跟燕国做生意有点太冒进了,即便知道这样对夏国有利众人也还是踟蹰不前,害怕不做日后后悔,又怕做了会连累到自己,真是左右为难。
宋允知不耐烦了,回禀道:“陛下,我看诸位大人很是腼腆,又不善言辞,不妨叫他们举手示意如何。”
他喜欢简单粗暴的方式。
皇上颔首。
宋允知以身作则地举起小手:“同意跟燕国茶马互市的人举手!”
除他先生外,陆续有几个人举了手,秦阆跟礼部尚书还有左相虽然觉得这种方式怪怪的,但是既然陛下不反对,他们也都跟着宋允知表态了。开就开吧,北戎若是真有什么动静了,他们再跟燕国谈,想必北戎也不想同时面对两个国家吧?
宋允知目光幽幽地扫过没有举手的人。
几个宗亲他不熟悉,唐郢……这人固然讨厌,宋允知还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放过了他,于是他的目光便停留在冯尚书身上。
这个刺头儿!
冯尚书正恼怒着呢,被宋允知这么看过来,越发不爽:“老夫不同意!”
宋允知就等着他这句话呢:“你当然不同意,不同意培育战马,不同意点兵,不同意改造兵器,不同意开设武举,更不同意反击北戎。你就是见不得夏国好,只惦记着自己安稳度日,来日北戎大军南下之际,你就是头一个叛徒!”
“胡说八道!”冯尚书都要气疯了,冲上来就要揍人。
真是奇耻大辱,他要弄死这个小崽子!
陈素跟秦阆眼疾手快地将宋允知给护到了跟前。
虽然这些官员们在朝中时常会起争执,气狠了骂爹骂娘也是有的,但是这么泼脏水还是头一次,秦阆也觉得允哥儿太大胆了,他就不怕把冯尚书给气死?
但是这么一来,确实有不少官员跟着举了手,包括唐郢。唐郢是最要面子的,他可不想被一个小崽子指着鼻子说自己会叛国,况且这还是在陛下面前呢,他的名声不能无端被污。
宋允知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是没有这个心,气什么气?”
冯尚书喘着粗气,是真的气得心口疼,密密麻麻地像针扎一样。
旁边有人拉着他,却没人跟跟他一样对宋允知下手,毕竟这小孩儿嘴太毒了。而他年纪幼小,官员们跟他计较都显得自己跟个事儿精似的,反正怎么说都是错。
宋允知还不住口,继续道:“再问冯大人一句,您究竟支不支持?”
冯尚书扶着身边人的胳膊勉强站稳,注意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了,包括陛下,此时他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冯尚书深吸一口气:“本官持中立。”
宋允知跳出来,气势十足:“你这种中立派最可恶,在不平等的情况下选择中立,你已经站在了北戎那边了。”
冯尚书被他的无耻谬论给惊呆了,但是眼瞅着陛下的神色已经不对,他生怕陛下当真以为他会卖国,顾不上自己心口还被气到疼得慌,果断改口:“我支持。”
宋允知终于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