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知见他仿佛认识自己,心中对他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朝中官员他大多都见过,但是有很多只不过是一面之缘,若非长得特别好看或是特别丑的,宋允知都记不太清。他虽然恼怒,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再三跟这个疑似户部尚书的老头强调自己只是路过,看到一群孩子围着这盆花才上前查看。
宋允知笃定道:“依我看,定然是那些孩子捣鬼,你不去处置他们反倒来寻我的不是,这便是尚书府的待客之道?”
冯尚书早就听闻宋允知的能言善辩,是以并不意外听到他的狡辩之词。也罢,这孩子既然开了口,冯尚书只能让他死个痛快。
今日家中的确有不少跟宋允知同龄的孩子,但都是至交好友家中的孙辈,另有一个则有他的小孙儿。他的幼子与长孙皮实,唯独这个小孙子乖巧听话,从未说过谎,也绝不可能会哄骗他。
须臾,陈素跟几个孩子都被叫了过来。冯尚书还算是给陈素面子,只是私下解决,没有叫外人过来。
陈素在路上已经听小童隐晦地说起了整件事,在尚书府的人口中,错处自然全都往他家弟子身上推,但是等到陈素瞧见了院子里一脸委屈甚至想要揍人的小弟子时,瞬间就有了决断——他的弟子是被冤枉的。
允哥儿做错事从来都不是这个态度,只有被冤枉了才会如此。
陈素走近些许,右手搭在允哥儿肩上,目光锐利地投向始作俑者:“冯大人,这便是你尚书府的待客之道?”
一模一样!不仅话术相同,连嘴脸都类似。冯尚书简直气笑了,真不愧是师徒。既然如此,冯尚书也不必客套了,他将小孙子叫到跟前来,询问道:“这位宋小公子说,牡丹花是你们打碎的,确有其事否?”
几个小孩对视一眼,顿了片刻,忽然一致摇头,表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宋允知怒目而视:“你们撒谎!”
冯家的小孙儿瑟缩了一下,出于害怕还是坚持道:“我们刚刚的确听到这边有动静,正准备过来看一眼,但走到一半便被祖父的小厮给请过来了。那盆花是祖父的心爱之物,这一点我们几人心知肚明,又怎会明知故犯呢?”
就是,冯尚书有些不爽地看向陈素,相比于一个外人,他自然更相信自己的亲孙子。
一个孩子会撒谎,但一群孩子总不至于个个都是撒谎精。冯尚书不便跟宋允知这个毛孩子计较,但是跟陈素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甚至带着些问罪的味道:“姑且念在同僚一场的份儿上,今日之事我不多追究,只是还请陈大人回去后多加约束弟子,莫要叫他仗着几分小聪明便胡作为非。陛下能容他,未必人人都能容他。”
陈素嗤笑一声:“你就这么相信你家小孙子?”
冯尚书:“这是自然。”
“那么,我也相信我的弟子,且只信我家弟子。”陈素也是出了名的护短,旁人或许会让弟子道歉,但是陈素绝不可能这样做,不是他们的错,为何要道歉?陈素反问,“你口口声声责怪允哥儿胡作为非,可曾想过他不过初次入府,是有多大的能耐才能从贵府手中拿到这盆牡丹花,又何必明知此物珍贵却非要将其损坏?他不过六岁稚童而已,几时同你尚书府有过仇怨?”
冯尚书被问得愣住。
陈素逼问:“敢问冯尚书,可曾亲眼见到允哥儿摔毁此物?”
“这……”
冯尚书疑惑片刻,陈素语调愈高,质问声越大:“既然没有亲眼看到,这花究竟是谁摔的尚不可知,说不准就是你们尚书府以大欺小,贼喊捉贼。”
冯尚书本来还在思考,听到这般指责,连思考都懒得思考了,他确信是这师徒二人干的,情感上无比确信。毕竟除了这对师徒,没有人会做这种气人的事!还指责他贼喊捉贼,他能自己毁了自己的宝贝不成?
冯尚书怒气上涌,直接跟陈素互相问候起来。
宋允知却盯着那几个小崽子,今日这处闹剧,都是这几个小崽子闹出来的。
几个孩子被宋允知盯得羞愧难当,纷纷低下头。
宋允知发出一声冷笑,这些人铁了心要污蔑自己,还有那可恶的小厮,分明知道实情也不说出来,真是蛇鼠一窝!至于这个老尚书,偏听偏信,一点儿没脑子,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听夫人从前说起,户部跟唐郢关系密切,从前以为只是政务上往来频繁,如今看来,分明是为首的两人都是一路货色,所以才走得近。
等到先生跟老头吵完了,也依旧没有任何结果,彼此谁也吵不赢谁。
确实没有人看到究竟是谁砸烂了那盆花,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不过文会是开不成了,陈素也断然不能忍受旁人这样非议他弟子,决定带着弟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宋允知被他先生牵着,将要离开,却想起一件事。
拽了两下先生后,宋允知停了下来,转头跟冯尚书道:“方才我上前看,只是因为看这盆花眼熟,如今想来,这应当就是从我那儿卖出去的牡丹花。当日我领着两位皇子种菜,顺手也养活了一盆牡丹。冯尚书若是不信,大可以叫人查一查。至于这盆花如何被毁,希望冯尚书动动脑子,没必要因为一点私人矛盾冲昏头脑。”
宋允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冯家那个小孙子,对方紧张地挪开眼。
他也就提醒这一句,若是这老头当真要因为一盆花咬死自己,那也只能算他倒霉。毕竟,今日他实在是太背了,没有人能证明他是无辜的。这该死的尚书府,别想叫他再来第二次!
宋允知说完便跟先生一块儿离开了,师徒俩走得怒气冲冲,倒是让不少前来赴宴的人都摸不着头脑。
更让他们看不懂的事,冯尚书黑着脸过来向众人道了歉,说是自己的那盆名花遭了难,如今不便展示。好在尚书府的红梅开得正盛,众人赏梅吟诗,也不觉遗憾,甚至更为热闹。
只有冯尚书心中憋闷,他为此准备了这么久,竟然全都打水漂了,因而这一日都没展过什么笑颜。若不是顾念陈素与陛下关系亲厚,若不是顾忌宋允知这个小崽子跟宫中两位皇子关系匪浅,冯尚书断然不会替他们隐瞒此事。
再转念一想,陈素师徒那般干脆地抽身离开,无非还是仗着他识大体,不会将这事儿捅出去,冯尚书真是越想越憋屈。
宾客散尽之后,在外鬼混一天的冯子归也终于回家了。
他不愿意留在家里,就是不想碰到父亲的那帮文人朋友,更不愿意被他们拉着一通考校。小时候是没得选,如今长大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出去躲清静才是正经,省得看到他们就嫌烦。
然而等他回来后,才发现父亲兴致不高,问了一圈后,冯子归才终于听完了前因后果。他走向小侄子,抖了抖袍子坐在对方跟前,上下一打量,开口便问:“那盆牡丹你摔的?”
几乎是笃定的语气。
冯尚书气得朝小儿子头上砸了一本书过去,却被冯子归轻飘飘地接住。冯子归虽然带着笑,但是笑意却不达眼底:“爹,陈大人的弟子不会做这等糊涂事,你还是好好审一审这小子吧。说谎成性,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冯子归跟允哥儿相处过,知道那小崽子有多傲,于他而言做了就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不存在因为害怕便不敢承认。反倒是他这个小侄子,只会见风使舵讨好长辈,近来又被纵得厉害,像是会耍花招的人。
冯子归本意是想让父亲查清楚,不要冤枉了好人,可这话却扎了冯尚书的心。他失了一盆名花,又被陈素师徒接连嘲讽,心里正窝囊着呢,结果他的幼子不偏袒自家人,却一心一意替国子监的人辩驳,真好啊,真是孝顺的好儿子!
冯尚书见他还要逼问侄子,气得直接站起来,怒喝了一声:“快滚!”
吃里爬外的东西,平日里白疼他了。
冯子归讨嫌地摇了摇头,撂下一句“早晚将人宠坏”便拍拍屁股走人了。
冯尚书气得直发抖,顺带还将儿子不孝也归咎到宋允知头上。这小子惯会蛊惑人,不仅蛊惑了陛下,连带他儿子也坏了脑子。
幸好这小崽子年纪小,跟户部也没什么关系,但愿日后不要再碰上。不对,这辈子都希望别再碰上!
小小年纪,心机倒是挺重。
冯家小孙子忐忑地留在原地,见祖父一直骂着陈大人跟他的小弟子,偷偷松了一口气。他本来只是想要带着人过去看一眼的,谁知道那盆花那么沉,他们没拿稳,一下子摔在地上。好在那个国子监的学子过来,给他们挡了一劫,否则祖父定然会怪他。
早已离开尚书府,从先生家里过了一趟回到家中的宋允知仍在跟贺延庭怒斥冯尚书昏聩无知。有这样的上峰,户部早晚要完!
宋允知今天有好多话都没说,一直忍着。换做平常,有人敢这样冤枉自己他早就开怼了,可是今日情况实在不利于他,况且还是冯家的地盘,若有下一次,看他怎么大显神威。
算了……宋允知又想着,那冯尚书如此恶心,还是不要有下次了。
但愿这辈子都别碰上,太恶心了。
第62章 除夕 一位特殊的访客
对于此事,双方都自认大度,决定不了了之。
事后,冯子归前去寻了那领路的小厮,对方明显心虚,都不敢多看他一眼,但是被问及牡丹一事,却又一再宣称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原本看守牡丹的管事也说自己一时失查,没有发现究竟是谁将东西给偷去。
死无对证了。
冯子归问来问去,什么也没问出来,苦恼之下,只好找了沈渊一吐为快。他当然知道这些小厮管事缘何隐瞒,一个是自家公子,一个却只是外人,稍微有脑子都知道该帮着谁。只是长此以往,肯定会助长府上的不良风气。至于他的小侄子,如此年幼便知道联合众人一块儿撒谎隐瞒长辈,若是不将这个苗头别下去,以后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沈渊却道:“此事你即便真的查清楚,也无济于事。”
冯子归面露疑惑。
沈渊却道:“你父亲厌恶陈大人跟允哥儿,兴许跟朝中的事有关。偏见已然形成,即便铁证如山摆在眼前,他也不会相信允哥儿是无辜的。”
冯尚书不像他们,他从未接触过允哥儿,更不知道允哥儿秉性如何,只会依据固有印象来判断对错。他对允哥儿有偏见,一则是因为允哥儿先前风头太盛,二则是因为陈素力推恢复武举。陈大人近来写了不少文章鼓吹武举,他在文人圈子中一向惹眼,不论崇拜他的亦或是讨厌他的,碰到陈大人的文章都会拿过来品读一番。一来二去,关于武举的热度便高了起来。
可冯尚书显然是不希望有这个变数的,他是坚定的保守派,大概是意识到了恢复武举背后的意味,他才会对陈大人如此排斥,甚至恨屋及乌,带上了允哥儿。
听完沈渊的话后,冯子归更郁闷了。如此说来,陈大人跟他们家的梁子是结定了。
他对允哥儿那小子还挺有好感的,尤其是对方还替国子监挣回了不少面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儿。若是因为父亲导致日后关系失和,那也太可惜了。
为表歉意,冯子归还拉着沈渊,临时拜访了宋允知一家,他还是想要争取一下的。
今日除夕,宋允知哪里都没去,跟自家人关上门正包着元宵,待听到有同窗拜访之后,宋允知还有点懵。
这个时间拜访?
他净了手,跟贺延庭俩人跑出去会客后,才发现来人是沈渊跟冯子归。
一眼扫过二人,宋允知便知道他们的来意了,尤其是冯子归那别别扭扭的样子,想不让人注意都难。宋允知的确讨厌冯尚书府的人,但是冯子归好歹是国子监的学生,嘴巴虽然讨厌了点,但是为人不坏,宋允知根本没想过牵连他。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冯尚书没嚷嚷,宋允知也就只当是吃了一个闷亏。
但这些话不好说,宋允知遂用更简单的法子来表达意思,他直接邀请二人跟他们一起包元宵。
唐懿跟宋瑜都愣住了。
唐懿在外八面玲珑,但架不住允哥儿这孩子总是出人意料,她善意地提醒道:“两位同窗初次到访,允哥儿你还是带他们去院子里说话吧。”
哪能让客人做这种事?
“不用,他们也不是外人,咱们家元宵不是还差了好多吗,正好让他们过来帮忙了。”
冯子归闻言,心中好受了许多,连忙道:“对,我最喜欢包元宵了!”
他立马挽起袖子净了手,准备跟着允哥儿后面学着干活。
沈渊笑了一声,也加入其中。
冯子归所谓的喜欢,一文不值,众人之中,就数他包的元宵最丑,歪瓜裂枣似的。最好看的当属允哥儿,个个圆润,如同白玉团子一般,且个头都还是相同大小。他将自己包的跟冯子归包的放在一块儿,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冯子归皱眉看了一眼,强调:“我觉得我的更大气。”
表面或许坑坑洼洼,但是足够大,这也是优势之一。
宋允知难以置信,竟然还有人比他脸皮还要厚?王婆卖瓜要不得啊。
唐懿跟宋瑜也面面相觑,这待客的法子未免也太不讲究了吧?而且客人竟然也不觉得冒犯,真是稀奇。
他二人好不容易适应了两位陌生的客人同他们一家人在一块儿干活,没多久,外头竟然又来了人,说是允哥儿的同窗,特意上门拜访。
宋允知:“……”
他今日的客人也太多了。
待出门见到人后,宋允知更吃惊了,这是一位他完全没想过的客人。宋允知眯着眼睛想了许久,忽然灵机一动,他想起对方的名字了!
“乞符?”
对面那人脸上绽开笑颜,他方才正准备介绍自己,没想到宋允知竟准确无误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印象中,他与这位小神童从未有过交集,但对方竟然认识他,是否说明,这位小神童乃至整个国子监都在默默观察他们燕国?
若是如此,他今日要办的事便方便多了。
宋允知见他神色正常,便知道自己没叫错名字。幸好他记性不错,听过一遍便将他们的名字给记下了,否则还真是尴尬。
这位毕竟是燕国的学生,虽然不知道他来意如何,但是上门便是客,宋允知还是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对方一番,甚至一视同仁地邀请他进去包元宵。
乞符很是激动,然而他这份高兴在看到冯子归沈渊二人时便戛然而止。
沈渊瞅了一眼冯子归,二人都没说话。
气氛虽然古怪了一瞬,但是很快便被宋允知给重新拉回来了。他虽然阅历不深,但却是个社交能手,他只要想跟一个人拉近关系,三言两语便能成功。
他与这位乞符同学虽然不太熟悉,但是宋允知还是尽力照顾对方,话题都往对方可能感兴趣的方向引。相处没多久,乞符果然放松了下来,他能感受到允哥儿身上散发出来的善意。不过或许是有外人在,他仍旧没说缘由,直到他跟沈渊、冯子归二人在这儿吃完元宵,乞符也愣是没有开口道出一星半点。
将人送走之后,连不管事的宋瑜都憋不住向儿子打探:“允哥儿,你快猜猜这位小公子究竟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