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经常有文件需要打印,所以薛琴跟打字室的人常来常往。
她熟门熟路地进了打字室的门,跟还在埋头忙碌了打字员打了声招呼:“孙晓梅,我用一下打字机呀。”
打字员嘴上“哦”了一声,头都不抬:“你自己用吧。”
因为要打印的文件多,所以他们纺织三厂打字室,财大气粗地购置了三台打字机。
两台旧的,一台新的。
薛琴问叶菁菁:“你用哪台?”
孙晓梅这才抬起头,瞧见叶菁菁,立刻皱起眉毛,脱口而出:“你不能用!”
薛琴莫名其妙:“为什么?”
“她……她……”孙晓梅支支吾吾,“她不是我们……”
薛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她是我们纺织厂六车间的,不是外人。叶菁菁你都不认识吗?哎,菁菁,你用哪台呀?用这台吧,这台新的,好用。”
说着,她推着叶菁菁往放打字机的桌子前去。
把人摁在座椅上后,她才想起来问,“菁菁,你会用吧?”
“会。”这具身体的肌肉已经引导着叶菁菁开始忙碌。
她左手拉动铅字盘左右滑动,找到化学的“化”所在的位置,右手握住打字手柄,按下打字锤,“吧嗒”一声响,化字就正面落在滚筒的蜡纸上。
“吧嗒吧嗒”声不停,蜡纸上印的字越来越多。
薛琴惊讶地瞪大眼睛,忍不住惊呼:“哎呀,菁菁你打字好快呀。”
铅字打字机说白了,好像没多少技术含量。
但你如果想打得快,那当真不简单。
薛琴也学过打字,可惜一分钟只能打十来个,和叶菁菁压根没办法比。
铅字打字机不像电脑一样,有显示屏,可以直接看。
故而叶菁菁没办法一心二用,闻声只是笑笑,继续一次又一次的敲击打字锤。
打字室的负责人马姐,端着杯子从外面进来,见状惊讶道:“哎呦喂,这打字够快的呀。一小时能打多少字啊?”
薛琴有手表,立刻拿起来计时。
不用等一个小时,一分钟的时间,叶菁菁已经打了整整63个字。
她一张蜡纸打完了。
马姐忙不迭地拿到手上检查上面的字,乖乖隆地洞,打得这么快,居然还没错别字。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马姐感慨万千,“我74年参加咱们全市职工打字比赛,一分钟58个字,已经是第一名了。现在跟你一比起来,我得喊老师哦。”
叶菁菁赶紧表示:“马姐你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
“你别谦虚呀。”马姐好奇不已,“你打字这么快,怎么不到我们打字室来啊?”
厂办的打字室,三台机器三个人,两个小年轻练到今天,一分钟也就打二三十个字而已,而且还容易出错。
跟他们一比起来,叶菁菁完全可以当大师傅了。
马姐疑惑:“哎,我记得去年招工,我们打字室要过人啊。”
薛琴也猛然想起来:“是呀,菁菁,你怎么没考打字员?是不晓得吗?”
瞬间,打印室的空气莫名凝滞了,静得简直落针可闻。
第41章 办职工夜校 我们的七二一大学
“咚”的一声, 旁边桌上的笔筒掉地上了,滚了一地的铅笔和钢笔。
马姐吓了一跳,赶紧弯腰拦住滚动的笔筒:“哎哟, 小孙你小心点啊。”
孙晓梅慌里慌张地蹲下身,声音含混:“我马上捡。”
叶菁菁微笑着瞥了她一眼, 接过薛琴手上的蜡纸开始补充元素符号——
这些特殊字符, 纺织厂打印室的字盘里没有,只能事先空下位置, 后面手写。
打字机用的蜡纸跟钢板刻蜡纸还不一样,特别薄, 很容易破。
叶菁菁写得格外小心。
结果在她这儿,小插曲已经翻篇了。
但马姐不知道是不是太惜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帮忙捡笔都不忘, 追着她问:“哎,小叶, 你怎么没考我们打字员啊?”
叶菁菁这回看都没看孙晓梅,只抬头浅笑:“我眼睛吃不消,打字太费眼睛了。”
马姐这才恍然大悟:“这倒是真话。人家看我们打字员天天坐办公室,以为多舒服呢。其实呢,多好的眼睛都会被用废了。”
孙晓梅跟着松了一口气,附和道:“是啊,我现在坐在后面看电影,感觉字都模糊的。”
她暗自嘲笑自己莫名其妙。
有什么好心虚的?
能招进厂办的, 哪个没点背景?
叶菁菁字打得再快再好也没用,如果不是她孙晓梅被招进来,那也会是厂办主任的表侄女儿。
总归不可能是毫无关系的叶菁菁。
薛琴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叶菁菁进场也就三年多的时间,而上一次招工,是去年年底,打字室招的人正是孙晓梅啊。
孙晓梅她姨爹是厂里的保卫科科长,薛琴才不会瞎得罪人呢。
她赶紧转移话题,盯着叶菁菁手上的蜡纸问:“这个是化学资料?”
然后她目光又转向《化学自学丛书》,大惊失色,“你该不会把书全打下来吧?”
叶菁菁无奈点头:“是啊,这本书很好,但书店现在没得卖,我想印出来分给大家,省得有同志来不及抄笔记,漏了学习内容。”
之前上数学时,她都是直接讲,让大家记笔记。
但现在是化学,她不敢,她掌握得好些内容跟眼下的教材不一样,她怕自己一嘴瓢就说错了,让大家拿着资料一块儿学,更保险。
薛琴的眼睛珠子都要瞪出眼眶子了,声音也不由自主拔高八度:“这么多书,你要眼睛打瞎了了哦。不行不行,我们分着抄。就算五个人抄书才抵得上你一个人打字,那我们十个人一起抄,总比你快了吧。”
叶菁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却故作为难:“我怕大家不熟悉化学内容,抄错了。”
薛琴却胸有成竹:“哎呀,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叫他们空下来,回头让你把关不就行了吗?”
对,就这么来,这才是集体的智慧与力量!
两个姑娘说得正热闹,孙晓梅忍不住惊呼:“那要用多少蜡纸啊,我们打字室领蜡纸,都是要办公室主任签字的。一盒蜡纸才五十张。”
马姐也不得不提醒她:“那你们得自己领蜡纸来用哦,不然我这边不好交账。”
三两张,甚至二三十张,她可以看在鼓励年轻人好学的份上,给带过去,更多的,领导也会骂他们吃蜡纸的。
叶菁菁还是头回知道,原来1977年,蜡纸也是奢侈品。
他们临时工之前用的蜡纸,是机修工小高从他爷爷那儿拿来的。
他爷爷在中学看大门,前些年因为“白卷英雄”的事,被吓破了胆子的校长,甚至连考试都不敢给学生安排了。
于是,刻试卷的蜡纸、钢板跟铁笔都成废品了,被小高爷爷拿回家,正好叫他们回收再利用了。
现在,让他们自己花钱买蜡纸——
也不是买不起,叶菁菁手上有几百块钱呢。
但,她还不至于自我奉献到这份上。
况且,升米恩,斗米仇。
她真慷慨解囊了,说不定别人不仅认为理所当然——反正你有钱;还要在后面讲闲话编排她。
薛琴犯愁,她不是怕厂里拿不出这笔钱,纺织厂又不穷。
她愁的是要以什么名义支出这笔经费。
咳,虽然领导开会时一直说,不管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是厂里的一份子。
但有些事情吧,就是说说而已。
比如说人员经费开支,正式工跟临时工能一样?
临时工全靠厂里自筹,压根就没那个开支项目。
唉,怎么跟着叶菁菁学习的,全是临时工啊。
如果正式工多的话,她还能想办法在开支上带一带。
叶菁菁脑袋瓜子一转,就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想问,怎么我们纺织三厂没有职工夜校?我们纺织厂怎么没办七二一大学。”
所谓是七二一大学,是“文·革”时代的特殊产物,是在1968年七二一指示后开办的。
简单点讲,它就是单位自己办大学,从工人以及农民中挑选学员,培养两年后,继续回原单位(公社)上班(劳动)。
这在客观上,大大缓解因为正规教育中断,造成的劳技人员严重不足的困局。
按照资料记载,截止到1976年底,全国共举办七二一大学33374所,学生规模达148.5万人,是同期普通高校学生数的3倍有余。
可以说,办七二一大学是时代潮流。
纺织厂作为西津市数得上名号的大厂,没凑这个热闹,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薛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1968年那会儿,她还在跟着哥哥姐姐们满世界闹革命呢,复课她都懒得回来。
要不是69年初,哥哥姐姐们被家里紧急送去参军了,她肯定还在外面跑着。
马姐是老职工,知道的自然多,且自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政治空气松动了些,她说话胆子跟着大了不少,堪称肆无忌惮。
“嗐,怎么没办过,办了不顶事。老师讲的,他们又听不懂,不高兴了还要批-斗,吓得人家老师死活不肯上讲台。加上上课占时间,影响生产,花钱又多。小年轻们也不是很想去,坐不住,办了大半年就停了。”
薛琴不假思索:“那肯定是老师搞白专那一套,讲的之乎者也的,就不想让人听懂。”
她骄傲地扶着叶菁菁的肩膀,“我们菁菁就不一样了,讲的可清楚了,还有口诀。”
叶菁菁心道,姐就是从应试教育里成长起来的,教的也是应试的套路,当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