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人,他直接领叶菁菁上楼。
咳,别误会, 谢家可不是住小洋楼的大户。
或者, 具体点儿讲,他家解放前勉强算大户, 有家中药铺子,楼下开堂坐诊卖药,后院炮制药材,楼上住人。
后来解放了,药铺先是公私合营,后来被赎买了。
谢家人住的二楼和三楼,1966年被房管部门接收了,后来谢爷爷算是恢复工作了, 革委会考虑到他家实际困难,又从中挪了三间房给他们住。
平心而论,以目前西津市城镇居民的住房紧张程度看, 谢家住的还行。
主要是谢广白父母和他叔叔伯伯家都在外地工作,谢姑姑出嫁后也搬出去了,目前家里就祖孙三人。
谢奶奶一辈子不会做饭,因为老头子跟孙子都不在家里吃饭,她干脆去巷子口餐饮店吃早饭。这会儿不在家。
谢爷爷正在走廊上打五禽戏,旁边有个拖鼻涕的小孩蹲在地上,一边看,一边咯咯乐。
看得叶菁菁特别想把他鼻涕给擦了。
谢爷爷收了势,伸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又摸出颗桂圆给他:“吃吧,擦擦鼻涕。”
小家伙接了桂圆,胡乱拿袖子擦鼻涕。
隔壁屋子里头传来一声吼,伸出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脑袋:“疯什么疯,还不死家来吃饭!”
小家伙呲溜一下,跑回家了。
谢爷爷冲那女人点点头,后者却绷着脸,“哐当”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眼下10月份,大白天谈不上冷。因为家家户户住房条件都不咋样,所以大部分人家只要家里有人在,都是开着房门的。
这猛地关上的房门,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
谢家祖孙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谢广白还特地跟叶菁菁解释:“冯奶奶不是坏人,他们家是烈属。我们家刚回来的时候,还是她把房子让出来的。不然我们家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是吧,嗐,你懂吗?”
叶菁菁试探道:“她觉得你们家,反动?”
谢广白苦笑:“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吧。”
哪怕他爷爷早已恢复正常工作,头上也没什么帽子了,但冯奶奶就是无比执拗。
叶菁菁“哈哈”了声,不予置评。
谢爷爷也没继续这个话题,只伸手招呼她:“进来吧,我给你看看。”
谢家三间房,两间住人,一间当客厅兼药房,走进去就能闻到浸透到每一条墙缝的药香。
靠右边墙的桌子,既当饭桌,也当诊疗桌。
叶菁菁把手放上去,老中医一搭脉,又让她伸出舌头,看了舌苔看舌头底下,末了他才松开手,夸了一句:“养的不错,心放开了就好。”
说白了,这姑娘之前最大的问题,除了先天不足营养不良外,还有一点,就是严重的肝气郁结。
所谓心病难医,肝气郁结反而是最难治疗的。
想开了只有三个字,可有多少人,一辈子也做不到啊。
谢广白在旁边笑:“她一天天忙得很,根本没功夫想七想八。”
啥?
叶菁菁茫然了。
你们医生都这么love and peace吗?
治疗肝气郁结,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谁让我肝气郁结,我让谁肝胆俱裂吗?
谢老爷子显然不知道,眼前的病人走的不是“爱与和平”路线,他给叶菁菁又调整了药方。
“这个先喝一个礼拜,再过来。”
放下笔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刚才我打的五禽戏,你也可以每天练一练,补气养血,对身体好的。”
可惜叶菁菁的医从性没那么强,她还跟人家老中医讨价还价:“八段锦行吗?”
她大学体育学过八段锦,可以直接上手操作。
谢老爷子笑了:“也行,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不喜欢八段锦呢。每天练一练,把身体养好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谢广白拎着收音机,从房间里头出来,兴高采烈道:“正好,我们一起听。”
叶菁菁刚想问“什么呀?”,就听见广播里头传出了字正腔圆的声音:“下面,我们介绍一种极为实用的急救方法。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她听着听着,猛然回过神,扭头看谢广白:“是海姆立克冲击法!”
“对!”谢广白点点头,眼睛亮得发光,难掩兴奋,“还有溺水急救。”
哎,不得不说,播音腔真好听,特别有腔调。
人家说得清清楚楚,哪怕没有图,光是听讲述,也能听明白到底要怎么做。
叶菁菁正听得乐呵呢,广播里的主播又开始了总结:“这个急救办法是西津市……长期的实践中,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和验证,是我们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
她越听越迷茫。
不对呀,怎么从头到尾都没有提人家美国的海姆立克医生?
好像这急救办法跟人家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似的。
谢广白的震惊一点也不比她少,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写的稿件绝对不是这样的。
搞得他好像小偷一样。
他下意识地看自己爷爷。
谢老爷子满脸一言难尽:“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没吃过亏,什么都敢说。提什么美国医生?生怕人家以为你没海外关系?”
海外关系在这个时代,可是要人命的。
它基本等同于“里通外国”、“家庭污点”、“社会关系复杂”。
谁家要是有海外关系,升学、就业、入团、入党这些,你是绝对不可能通过政审的。
谢广白到底是年轻人,不服气:“美国总统都访华了,再说是的确是人家美国医生发明的治疗方法呀。爷爷,中美肯定会建交的,中日都已经建交了。”
“那也跟你没关系。”谢老爷子苦口婆心,“我看你们是苦头吃的不够大,什么都想当然。”
谢广白还想在说什么。
外头巷子里响起了喇叭声。
能享受这待遇的,只有谢老中医,领导派自己的专车过来接他去看病了。
叶菁菁赶紧从口袋里掏出20块钱,递给老爷子:“麻烦您,谢爷爷,帮我给我妈。”
她有原则的,她不会短了说好给党爱芳的生活。
谢老爷子愣了下:“要不你去看你妈的时候给她。”
叶菁菁保持标准的微笑:“最近比较忙,暂时没空。”
喇叭声又响了,谢老爷子只能收了钱,赶紧下楼去。
他腿脚利索,一口气能爬几百级楼梯,下个楼也不需要孙子送。
谢广白无奈:“我是没办法说服他了。”
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走他爷爷的门路,把稿子送去中央广播台。
叶菁菁无所谓:“不管了,方法能传播出去就行。”
至于说,是不是有“偷”的嫌疑?咳,往开里想,医生也是劳动人民嘛。
美国医生又怎么样?美国医生就不是劳动人民吗?
谢广白深感佩服,还能这么洗?
叶菁菁理直气壮:“美国政府剽窃的东西多了去,大名鼎鼎的M1903步枪,不就是抄的毛瑟枪吗。被人家告上法庭,勒令赔钱。再说了,起码咱们从来没说过这是我们自己发现的,我们一直都说是美国医生的发明。”
人微言轻,能管住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
叶菁菁直接切入下一个话题,她从口袋里掏了一百块,递给谢广白:“这个,分给你的。”
谢广白满头雾水:“什么意思?”
“你借给我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我们不是自己刻蜡印刷了嘛,卖了九百六十块钱,分你一百。”
“什么?!”谢广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卖钱了?”
叶菁菁奇了怪了:“为什么不能卖啊?白纸、蜡纸、打字机、油墨、人工,哪个不要花钱?去书店买书难道不要钱吗?那印刷厂和出版社怎么活下去呀。”
“好吧。”
谢广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但是——
他把一百块钱推回去,“我又没干什么,我不能拿这个钱。”
“什么叫你没干什么呀!”叶菁菁强调,“你可是提供的最值钱的东西——学习资料。没你的书,我们根本没办法印刷。”
谢广白还是接受不了:“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要不这样吧——”
他从一沓钞票里头抽了两张十块钱,又摸自己的口袋,找零钞还回头,“就当我把这套书卖给你了,多少钱买的就多少钱卖给你。”
叶菁菁坚决不肯收:“此一时彼一时。闹饥荒的时候,一副金耳环也就能换两个馒头而已。”
谢广白哭笑不得:“可现在又不是闹饥荒。”
叶菁菁却一本正经地背起了高尔基的名言:“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人扑在面包。一个道理呀。”
她又把钱推过去,“真的,你不收的话,我都不好意思请你帮忙了。”
谢广白当真无语极了。
“我不要这个钱,也不代表我不给你帮忙啊。你干嘛这么生分呢?咱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就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能老是占你便宜呀。哎哎哎——”
叶菁菁直接跳过这个话题,“我想请你帮我买这些材料,我们夜校的物理老师,答应帮忙组装录音机。”
谢广白不能不接她的话茬,奇怪道:“你要录音机干什么呀?”
总不至于是为了学英语吧。
叶菁菁的英语水平,直接上外国语学院都没问题。
“为了方便讲课。”